剧场人,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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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静波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过去的那个春天
三十岁出头的剧场导演,他不喝酒,所以开了瓶牛奶,这样可以在活动期间“云喝酒”的时候干杯。
晚上七点半,本是场铃响起,大幕拉开的时间。按照2021年的数据,上海45家专业剧院、70个剧场,以及50家演艺新空间,进行了24681场演出。然而此时此刻,这165家剧场,舞台下空无一人,舞台上有的甚至留着搭好的景,却没有景中的人。
在这个春天,剧场人没有了剧场。
幸好还有云,在没有剧场的日子里,戏剧被搬到了线上。没人能说清楚,在这个寂静的城市里,有多少场依靠wifi和光纤链接起来的剧本朗读会。有的是一时起意,有的是闲极无聊,有的是生命中不能没有看剧的日子,有的是在沉闷的生活里透出一口气来。
总之,在那个当时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戏剧成了超越现实、安抚现实、记录现实的一支笔、一杯酒、一个空间。
很多建在上海的读剧群里,里面不只是上海的戏剧人、爱好者,还有全国各地的朋友。就像在L所建的群,北京、杭州、西南的戏剧人也在里面,而我则来自于苏州。
那一天,是2022年4月6日,上海被分成“鸳鸯锅”的第一周,也是L群读剧建立的第一天。诵读的作品,是契诃夫的《三姐妹》第一幕。
如果不是在上海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很难有著名戏剧演员和素人爱好者同场演出的景象。反正我是没有想过,有一天给我接词的会是周野芒、沈磊和李传缨几位老师。
读完了剧,我们聊剧,然后举杯、干杯。
没有北岛所说的那“梦想破碎的声音”,我们彼此分享理想的滋味。
然而,这只是这个春天的一面而已。在这些美好的、欢欣的、拯救的后面,是一场又一场演出的取消,一张又一张的退票,甚至是一个又一个剧团的解散。
也是在那个四五月,杨丽萍的《云南映象》、陶身体剧场解散了。而这些尚且是知名的民营演出团体,那些不知名的呢?那些跬步将行,尚未千里的呢?
如果说普通戏剧人的自救,就是守住这方心斋,而剧场则要进一步考虑,在这个短视频风行的时代,如何让戏剧不会被忘记?
实际上,剧场并不是第一次试图自救。
世纪初的上海,剧场也曾遭遇危机。戏剧同仁Z告诉我,当初她还是实习生,台上是一部大戏,而台下只有七名观众。
戏还在,观众没了。
观众没了,戏还能存在多久?
也就在那个时候,上海戏剧界开始举办大学生戏剧节,至今已是第18届,以戏剧节培养观众,养成观剧习惯,从自救走向超越。
疫情之下,剧场又如何自救呢?
围观能替代在场吗?
2020年之前,大家对剧场Live并不熟悉,往往习惯称之为NTLive,所谓NT是英国国家话剧院,最早是其将经典话剧作品视频化,提供给海外剧院播放,叫NTLive,颇似晚清习惯把报纸称为“申报纸”,也是因为《申报》的影响力太大。
后来演出录像的提供方不仅仅是英国国话,作品类型也从话剧扩展为芭蕾舞剧等,比如我在南京的小伙伴说他们播放剧场Live最火的作品就是男版《天鹅湖》,但是毕竟观影集中在少数购买了版权的剧院中,传播的范围和力度并不太广。
2020年初,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剧场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人心动荡,格外需要艺术来抚慰。所以,英国国话选取《简·爱》《弗兰肯斯坦》《金银岛》等七部NTLive经典作品全球限时免费放送,在当时的确是一个创举。
随后,国内的各个剧院也跟着拿出了自己的经典作品进行免费播放,在类型上包括话剧、戏剧、舞剧、交响乐、杂技剧等等。当然,明星演唱会直播则掀起了并行的另一番浪潮,此处不赘述。
在今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上海疫情期间播出了数轮话剧作品,北京人艺则将在线直播作为自己院庆七十周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最近刚刚成为话题的则是广州歌舞剧院舞剧《醒·狮》在四川大剧院的演出。原本演出已经装台,门票早就卖出,可是突如其来的成都疫情,导致演出无法继续。团队拍板,在线直播,票价一元。
7月21日当晚,有340万人次云端观剧。
《醒·狮》的爆火有多种因素。
首先,这部舞剧本身非常扎实。2019年参加上海承办的第十二届文华奖的时候,就获得了非常多的好评。
其次,整个事件非常富有戏剧性,观众具有参与的英雄感。所有的演出准备都已经做好,但是遇见了不可抗的外力,遗憾和惋惜的氛围已经烘托到位。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年《迪迦奥特曼》中那个著名情节,迪迦在黑暗中与怪兽战斗,因为失去能量来源光而不敌,在荧屏上,所有的人用身边的一切光源照向迪迦;而在现实中,有无数的孩子拿起手电筒照向电视里的迪迦,边哭边喊,丝毫不关注旁边大人错愕的眼神。
真的,在21号那天我看到了非常多的剧场人在转发《醒·狮》,他们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剧场艺术;而那些不是剧场人的人们,转发的时候也是为疫情下动荡艰难的一切而呐喊。
于是,我们看到了那束光,也成就了那束光。
最后,应归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成本。在我们刚刚经历了疫情的动荡期,本以为平复,谁知道波澜再起的郁结之情,需要得到了一个抒发的途径。而1元钱是一个刚刚合适的价格,不是零成本,零成本不能体现成就感,高成本同样也会劝退不少观众。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这340万人次里铁粉并不多,有点儿像上海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个蹦迪的直播,莫名其妙涌进来一大批上海人。大家并非真的都喜欢蹦迪,而是参与即代表了态度,于是这成了一个符号事件。
从《醒·狮》的具体情况来看,一开始只有160万人次,而开播半小时后才逐渐上升到高点,跟风效应较为明显。虽然大家更加偏向于免费的围观,但是1元钱的成本并非承担不起,作为一个热点参与一下未尝不可,很多人并没有看全,也没有看完。所以,340万的人次,并不能说我们的戏剧市场已经被开拓成这么大。
那么,《醒·狮》的案例可以继续复制么?
也许很难。
《醒·狮》有着非常强烈的首因效应,虽然有艺术的因素,但是合适的时机和观众合适的心境有着更加重要的影响。就像现在生活磕磕绊绊往正轨上走去,所以L的读剧群也很久没有开读新剧了。
当在线戏剧作品增多以后,有限的注意力势必被分散,以后的项目如果延续老路,很难像《醒·狮》这样成为一个艺术爱好群体的公共事件。
那天晚上,更是一个符号意义上的“我在”,还没有成为“我一直在”。
直播的逻辑和剧场是不一样的,直播像是逛街,自主性更强,参与的方式更多样,门槛也更低;而剧场则像课堂,要求限制注意力,收起手机,如同一口井,只专心于深挖。前者是匆匆而过,片叶不沾的围观,而后者则是物与我交融的在场。前者付出的是一点儿注意力,而后者可能是生命力,有些观剧的体验会镌刻在你的生命里的。
疫情这些年来,笔者对于剧场Live的态度从欢迎也逐渐变成了审慎。更担心管理部门看到在线舞台直播的繁荣,而放松了对于舞台演出恢复的推进,让这个夏天的复苏格外艰难。
艰难的复苏
前两天,话剧制作人W拿到了演出的许可,兴奋地要在朋友圈里表演滑跪。
这个春天对他来讲,意味着一部话剧和一部音乐剧的延期,意味着原定参加阿那亚戏剧节和静安戏剧谷的取消,意味着今年下半年全国巡演计划的战战兢兢。
但是,还好,虽然艰难,但本该春天吹来的风在夏天还是到了。
剧场的复苏首先在上海之外。
制作人G在上海疫情刚有转机的时候,就带着脱口秀的团队开启了全国巡演。在经历了第一个14天隔离后,她发现剧场依然是被观众所渴望的。
恍如隔世的,也不仅仅是那些有院团依托的体制内演员、大厂的签约演员,还有一些自由演员。
这曾是上海的底气,想做一个演员,不必进体制,不必成明星,简简单单接通告,就可以活得不错。
只是疫情期间,一切的节奏被打乱。
演员C终于等到了阿加莎悬疑话剧的复演。商业院团演出谢幕的时候,常常会请观众打开手机上的电筒一起合影,曾经习以为常的环节在第一天复演的时候,她感觉就像是被星河所宠爱,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
还有演员W暂时离开了上海,前往杭州找机会,前几天刚刚发了朋友圈,请大家介绍通告,他请铁子们吃拌川。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努力。
几家大剧院也先后排出了演出的预告,复排经典,原创作品。其实,文艺并不一定需要直接转录现实才叫具有现实关怀,多题材的作品比单一的声音更能展现现实的美好。话剧中心的《红楼梦》要全国巡演,中国大戏院又要传来丽南山的声音。
今年是中西文化交通的巨匠徐光启诞辰460周年,我们在几何课上都曾被徐大人虐过,也都曾受其恩惠。
他值得一部纪念的戏剧。
这是导演L和制作人W正在努力做的事情。
剧场不会更不安全
剧场在复苏,但是这个过程很艰难。
理论上说,剧场是一个密封聚集的空间,所以和防疫有天然的冲突。当某一地疫情发生的时候,影剧院都是首批被封闭的场所。
封闭好封,开启却难。记得2020年,苏州所举办的第三届江南戏剧节是当年国内最早开放的剧场空间,也是从50%的上座标准开始起步的。作为剧场,氛围感非常重要,坐一隔一和坐满全场的氛围感当然不一样。特别是现在的戏剧早就拆掉了第四堵墙,演出和观众的互动早变作互相成就的关系。人多的反应和人少的自然不同。
我至今还记得在复旦读书的时候制作过的那部张爱玲的戏剧,相辉堂连过道里都坐满了观众,那对演员是怎样的一个鼓舞啊!而对于脱口秀来说,和观众的互动几乎就是作品可以成立的根基。
然后,75%到100%。
对于剧场运营方来说,上座标准也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商业问题。剧场运行本身就需要一定的成本,当上座标准不足以覆盖成本的时候,这就成了一个赔钱的买卖。对于国营剧场来说,还有拨款补贴作为支撑,而为数众多的民营院团却一直在为最基础的水电房租犯愁。有的依靠各地戏剧节的补贴,有的如北京蓬蒿那样靠老板开牙医诊所来支撑,可是在疫情下戏剧节或者取消,或者补贴减少,再加上上座标准被限制,剧场运营更为艰难。
7月,上海的疫情又出现了些许的反复。所以,某剧场原定7月底的演出被迫取消。消息发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副剧照。
照片是从底幕的位置拍摄的,透过谢幕的演员们,是空旷无人的观众席。此处当有掌声和欢呼,但是此刻,落幕无声。
那部剧中象征着无限循环的铁轨,多么希望象征未来,永不回头。
为了防疫的原因,取消演出,能理解,但是也想商榷——相对其他空间来讲,剧场不会更不安全。
餐饮必须要摘下口罩,但是餐饮没有停。如果说按照马斯洛的理论,餐饮属于满足生存的底层需求,而戏剧属于精神需求,虽然更加高级,可以延迟满足,但也不要忘记巴金的一句话——人不仅仅是靠吃米活着。
在苏联卫国战争期间,苏联国内最著名的演员和音乐家、各大剧院的演出团队、室内音乐团体、歌舞团、民间舞蹈家、马戏团、露天表演演员都到前线举办了47万次以上的演出。而在战火中的城市,人们缺衣少食,却依然在晚上穿上最华丽的服装,去观看戏剧和音乐会。
对于他们来说,戏剧是一种信仰。
崖山之后,依然有中华。
文化的顽强和倔强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应该相信每一个走进剧场的观众,都会爱护这得来不易的观剧体验,都会积极配合扫码入内不摘口罩。
戏剧:喜欢上海的理由
每个在上海的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喜欢上海的理由”,理由千千万,但总有一个是戏剧。
戏剧的根本属性就是剧场性,也就是需要你肉身在场。这是一种限制,也是一种聚焦和过滤。日常忘记起舞,却往往会在带着镣铐的时候如是。
上古诗乐舞部分,古希腊戏剧起源于祭祀,剧场有其原生的神圣性,在于你必须付出,才能获得。所以孔子说“祭在,如神在”,祭祀的时候就像祖先真的在场一样,你才能明白祭祀是连接我们和祖先血脉的一根牵扯不断的盛典,而不是什么伪装虔诚的表演;古玛雅人在进行原始篮球比赛的时候,胜利者将以自身为祭品,用生命换取和神灵的合一。
我们这个时代,看上去很多东西都免费了,但是双向奔赴的交互少了,你给予的少,收获的也就少。
在崇尚自由的时代,用肉身的束缚(禁锢在一个座位上若干时间)、行动的限制(观剧而不能随意行动)、身体眼神和抽离的斩断(禁用手机成为最基本的剧场礼仪)、表达的缺席(不能有非剧场的闲言碎语),把注意力献祭在舞台上,才能换得理解和超越。
剧场是一种穿越,如果隔三岔五被扯回来,那就永远入不了境,只有在幕落灯亮的时候,才惊觉自己不是柳梦梅,不是朱丽叶,不是丽南山的美人,不是挽救天倾而无能为力的徐光启,你才能获得代入时的歌哭与痛。
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现实中找不到完美,彼岸又太远,那就戏剧吧。一线城市,不仅仅是钢筋水泥的森林、理想的埋葬地,丰富的物质产出和多样化的审美意愿,能够供应起不是物质生产的艺术创造,同时也化解了这片森林的坚硬与冰冷。
朋友C是一名中学历史教师,她一年要看上一百多场戏剧,也会经常参加读剧的活动,戏剧就是她此岸中的彼岸。
我在大学里搞过广播,做过演出,但是本硕博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加入这里的剧社,到现在工作在大学,戏剧依然不可少。
师兄L十几年前在上海某高校任教的时候,亲手打造了一家学生剧社,到现在已经成为上海高校剧社的代表品牌。
我们都爱戏剧,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2022年的春天格外漫长,漫长得有人到现在也没有走出。文艺记者T在疫情期间故去,那一晚朋友圈刷屏,寄托了不知多少的哀思。我曾经想邀请她来到我的课堂上,和新闻系的孩子们聊一聊,到如今再也没有了机会。她的头像是穿着红裙的照片,那晚我转成黑白,以为怀念。
是的,照片会褪色,但是思念不会。我相信上海的戏剧会更好地走下去,那幕启之后的舞台,我会帮你去看。
而未来也会有人替我看下去……
作者: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戏剧编剧。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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