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的笑话和容易被冒犯的人
《冒牌上尉》
(本文内含部分地狱笑话,可能引起不适,请选择性阅读)
“假如你对着地狱笑话笑了出来,就进不了天堂咯。”
“上不了天堂”这句话半是谴责,半是规劝;既被用来说明地狱笑话的邪恶,也用来佐证爱好者们的嬉笑态度:他们不在乎天堂如何,也没幻想过死后能否到达那片乐土。
“上不了天堂的事干的多了,看个笑话又算什么?”
不管是题材还是辛辣程度,地狱笑话都站在喜剧冒犯性的顶端。
沸腾的集体情绪是它完成大范围传播的关键。人类社会里的动荡,例如今年的俄乌战争和安倍被刺杀事件,都是新一轮的创作灵感。
这些段子常被认为是在为战争和暴力叫好;然而在呼唤善意和执意狂欢的口水战中,地狱笑话的爱好者们更像是第三类群体。
他们很少直接参与争吵或辩论,越是在容易产生观点摩擦的时刻,他们越是会避开锋芒。
冷感、中立、逆反、较低的道德感……几位年轻人向我们谈了谈他们对外界评价的看法,顺便分享了些他们钟爱的梗图和地狱笑话。
“地狱笑话不代表仇恨,它更接近冷漠”
题材广泛的 meme(中文为“迷因”图)是最早流传的搞笑图片形式,地狱笑话被视作其中最不安分的子集。
23岁的蘑菇接触 memes 已有三年,让她印象深刻的地狱笑话几乎涵盖了所有话题。
单拎出来每一个都能在论坛里吵出高楼:911 、二战、刺杀肯尼迪等历史事件;种族歧视(最轻的是刻板印象);宗教攻击;还有疾病、死亡和性。
肯尼迪遇刺是最流行的地狱笑话之一
在她的观察中,多数博主在发地狱笑话前都会做好预警,以避免冒犯到更多人。但即便这样,评论也时有争吵。
“所以我一直觉得地狱笑话受众面并不广,”也正因为这样,安倍被刺杀的那天,地狱梗的传播广度才让她吃惊:“但我个人觉得这些梗只是借由热点短期进入人们的视野罢了。”
另一位女孩香菜与蘑菇的看法相似:“比较接近小群体的分享,也可以说是自嗨。”
至于它能流行起来的原因,蘑菇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好笑;笑话中的低俗、对权威的挑战以及微妙的悖德感都会在笑点之外增加一层‘刺激感’,这可能也是一种叛逆的体现吧。”
他人的指责反倒给地狱笑话提供了更多层次
比起“反社会危险分子”的指控,蘑菇认为地狱笑话的背后其实并不存在太多的仇恨,而是“与我无关,不能(完全地)共情”。
“比如,如果我喜欢玩神父恋童这种梗,那我必然也不是虔诚天主教信徒;如果我是基督教徒,我肯定也不会拿自己‘下地狱’开玩笑。”
蘑菇觉得好笑的地狱笑话之一
“人不仅是双标,应该是五标六标”
对某一议题缺乏足够的共情,不代表不会在其他问题上被冒犯。
这些难以接受的调侃多会涉及到自身群体遭受的不公,比如性别、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养了宠物的人也不能接受拿动物的生命开玩笑:“看到了就会立刻点不感兴趣。”
蘑菇和香菜就明确表示,她们不能接受有关于性别歧视的笑话。
不同种族男性的递进式歧视,香菜提供
地狱笑话有着无差别的过度攻击性,但不同地域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主动将题材做出了筛选。
在香菜的观察中,地狱笑话在国内最大的禁忌肯定是涉及到二战时期中国的部分:“但说实话在国内也根本看不到这样的地狱笑话。”
“我觉得这个边界更像是一种社会边界,有一些话题无论是不是作为笑话来讲都太过敏感了。”
“不算特别敏感”的地狱笑话之一,香菜提供
任何话题的沉重与否,没有绝对统一的答案,蘑菇就从不觉得以徐州铁链女为代表的社会事件有任何好笑的地方。
“这是冷漠,一些人既然会拿这些点作为笑话素材,我认为是因为他们没有共情到女性群体受到的压迫和愤怒。只是觉得单纯这种矛盾和冲突很戏剧化,很适合制造梗,或者觉得别人愤怒或者悲惨的样子很滑稽。
“对于自己国家的社会问题,这种程度的共情不分男女,应该是每个国人都有的。”
B 站着手整治的性别歧视发言示例
“说到这里感觉其实自己很双标。不过我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双标,”她引用了一位很喜欢的博主的说法:我觉得人都双标,而且不仅是双标,应该是五标六标。”
“人都有道德,都会不同程度的共情,但这些都是有限的。”
“笑外国人不扣功德”
与新冠病毒共生的几年,矛盾和仇恨也在人类社会中滋生和放大。在吴不喜的印象中,百度地狱笑话吧正是在去年年底才在中文互联网里活跃起来。
吴不喜今年 20 岁,从去年九月开始运营一个名为“地狱笑话 bot”的微博账号。
在他看来,地狱笑话这个独立概念的出现时长虽然不久,但此前英式没品笑话、今日 memes、弱智吧、悲伤蛙等平台或形象都产出过很多可以归属于地狱笑话类型的内容。
或许是账号的受众群体有限,在他的微博下暂时还没有出现过观点的碰撞;但在此前的百度地狱笑话吧,就出现过比较激烈的讨论和争吵。
“对于我来说,地狱笑话的底线就是尽量不涉及我国。我有一张图一直没发,是在各个国家的版图上画上该国最讨厌的东西,我在微博上看到过中国版,至少我笑不出来。”
“只要是不涉及我国、对黄种人的,我还是会发的。”吴不喜并不否认地狱笑话的其他题材所表现出的歧视、刻板印象和以偏概全。
“笑外国人不扣功德,”他引用了一句在安倍被刺杀当天在微博上受到很多转发的话,来回应这种双标:“很多网友大概和我是一样的心态。”
7 月 8 日在微博被热烈转发的一张图,@德安蛋蛋子
狂欢的情绪中必然有相对立的指责声,香菜对此表示完全的理解:“我觉得这种反感(不管是对国外政治人物还是网友对“圣母”言论)不能上升到政治,更多的是个人见解和看法的不同引起了争执。”
“我觉得国人对于他国有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也可以理解,同样的,外国人辱华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大家都是站在各自的国家利益去考虑问题,换句话说,大家只是在爱自己所属的国家罢了。”
霍金也是被拿来造梗的对象
“我的道德感不是很强”
已过 30 岁的阿黄,给出了“道德感不是很强”的自我评价。
他称自己拥有偏向中立的立场:“我挺支持(地狱笑话)这种内容形式的,我也希望它的流行能打破政治正确的泛滥,对日益苛责的舆论有所放宽。”
阿黄提供的两则地狱笑话
但他并不打算让自己也参与到网络上的争辩:“我一般也不会转热点的事件,因为我了解了一些历史事件后,我觉得背后的情况很复杂,比如俄乌。”
关于政治正确的泛滥,他给出了“不应该迎合审美多元化的风潮而去抨击白瘦幼,把瘦概括为不健康”的例子。
“现在的媒体乃至更上层其实传达的都是一种伟光正的东西,比如电视不能出现纹身、游戏不能出现血、我们的文字也在被和谐。”
“但其实真实的世界是什么东西都存在的,所以在网上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很多人的反应其实很过激。可能每天看了正面宣传的东西,然后对真实世界发生的事又会觉得很突兀。”
“他人即地狱”
在因表达造成的冲突中,除自身之外的每个人,都是这种自我标准下的客体。脱离地狱笑话的范畴,哪怕是一些熟人间的玩笑,在某些群体的耳中也会变成强烈的讽刺。
“DC 迷或蝙蝠侠会被冒犯吗?”
因为同一款游戏,莴笋曾和一些玩家组建过一个微信群。最早的时候群内气氛很和谐,大家会在群里分享读过的书,也会互相调侃和挖苦。
“我感觉人跟人关系最微妙就在这个幽默的度的不同,有的人不具备,有的人反感,有的人为了配合对方反而弄巧成拙,所以最欢乐的时候反而是最……大厦将倾的时候。”
互联网段子也会冒犯到一些人,@-鸽子 Dove-
“我退群的导火索是用手机拍摄的一页书,但是那个书的照片糊得不像话,我就说了一句‘请勿使用座机拍照’,他就跟我急了,说‘大家一定要注意自己说话的尺度’。”
“这远远算不上地狱吧,每个人对地狱的耐受点不同。”
在莴笋看来,这样剧烈的反应大约源自群主的经济情况:“他可能比较困难,平时也特别敏感。之前有好多次大家劝他换一个手机,那手机拍得实在不行,他说他就喜欢这样。”
在莴笋与群主大吵一架退群后,这个群慢慢也就解散了。
“早知道要解散,不如当初放开了多讲点地狱笑话。”
地狱梗的反击,蘑菇提供
2017 年,悲伤蛙(Pepe the Frog)的创作者 Matt Furie, 用一组漫画宣布“处死”了这只青蛙。
它原本只是一个丧气、颓废又带点贱萌的漫画形象,经过社会潮流中的再创作后,变为仇恨和极端主义的代号,直到原作者彻底失去了对它的控制。
悲伤蛙“被死亡”, Matt Furie
“当每个人都用同一个形象来表达一件特定的事,这基本上就变成了它的意义。”
悲伤蛙的走红与地狱笑话有着很强的重合,起初轻微的冒犯在一轮一轮的传播后,逐渐变得不再适度——但玩笑的适度范围从来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哪怕你是它的作者。
以 B 站为始的平台已经开始着手整治地狱笑话的发布,这些动作看上去如此熟悉,仿佛正通向悲伤蛙曾走过的老路。
容易感到冒犯的人太多,那些曾被地狱笑话逗笑过的人,如今,不太敢笑。
撰稿 - 猪猛猛
编辑 - 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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