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档什么鬼节目？！

虽然没有法定节假日，过节的习俗也已经很淡了，但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也是大家俗称的“鬼节”，佛教里的“盂兰盆节”。路边烧纸钱的人变得多了起来，网络上也满是“晚上早点回家，半夜鬼门要开”之类的话语。

人类在地上过节，那地下的鬼呢，这时都在干些什么？

还真有人认真研究这个问题。有鬼君，是中国志怪小说与鬼故事的资深爱好者，他通过调查发现，至少在志怪小说中，鬼世界对中元节并没有显示出很看重的样子，在今天，喜大普奔的是人而不是鬼。 

虽然鬼节在冥界来说是法定假日，连孤魂野鬼都可以胡吃海塞，祖先鬼也会回家探亲，不过冥界的假期并不是只有中元这一天。

按照有鬼君对冥界的理解，鬼节其实是人类的狂欢，鬼魂的日常。

《鬼灯的冷彻》

有鬼君在看理想上开设了一档节目，《有鬼！中国人的鬼魂世界》，从上面的讨论你大概也能推断出，这是一个脑洞略大、视角清奇的节目。

虽然题材和销量都颇为小众，但神奇的是，做这档节目的音频编辑Dany在制作节目的过程中却非常快乐，她甚至“从鬼怪世界里感受到了某种相信和力量”。

今天是中元节，让我们暂时远离乌烟瘴气的人世间，一起进入鬼怪的幽冥世界。

💬 以下为Dany的自述：

01.

中国的鬼怪世界，其实很有趣

我之前就对故事、神话、传说很感兴趣，想做一档关于中国鬼怪的节目。

在国外的历史民俗学中，就有很多对小红帽的研究，这个故事产生的历史背景是什么，是什么社会环境产生的，又在影射什么，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再比如，对于日本狐仙崇拜的研究也很多。

现在西方在人死后，有脱离身体的非实体概念灵魂，在中国古代也有魂魄的概念，三魂七魄，失去了哪几魄都会对人有不同的影响。

但可惜的是，国内对这种志怪、神话的研究很少，偶然找到的一些，像对《聊斋志异》的研究，又多半进入到了传统文本分析的思维定势里。只偶有一些写得不错的书籍，比如栾保群老先生的《扪虱谈鬼录》。

后来认识了“有鬼君”，我们叫他鬼叔。鬼叔做过文化编辑，用他的话说是一个“业余码字工”。他从小就喜欢看各种各样志怪小说和鬼故事，对这个话题有着极大的热情。

在过去十年间，鬼叔甚至把自己阅读过的志怪小说进行了数据整理，大概有3万多条，自娱自乐地做了一个巨大规模的数据库，把不同类型鬼故事分门别类地放好，比如哪些是人鬼之间的恋爱故事。鬼叔将这些志怪故事写好标签分好类，以方便检索，甚至自己还总结出了95条鬼世界的“运行法则”。

就像今天流行的网络小说一样，其实在古代大家都很喜欢看志怪小说。古代文人坐在一起聊天，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社交话题，“我最近听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鬼故事”，他们把这种内容集合记录下来就形成了志怪小说集，比如袁枚的《子不语》。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也是一个典范，书中记录的一个故事，甚至只能说是纪晓岚随手记录的一段对话，一个轶闻，可能只有100来字。要说有多么精彩，其实也真的不一定。

而大名鼎鼎的《聊斋志异》有许多特别之处，它打破了很多传统的志怪“规则”，加入了很多蒲松龄自己的想象，把故事写得非常精彩。它更像是小说，一个故事长达几万字，可能是横跨数十年，前后故事起承转合、高潮不断，所以在今天仍然被反复改写和翻拍。

《聊斋》（2008）

所以在这些志怪小说里，有哪些有意思的故事，哪些情节比较错综复杂一点，又有哪些故事起伏，其实挖掘出来需要很多的劳作和苦工。然而我很少能看到有学者在做这块的工作，更可能关注的是其中的某些议题有没有学术价值，跟社会现实的连接点在哪里。

最开始我也有一些执念，觉得节目就一定要做得很“看理想”，要博古通今，把一个鬼怪故事背后的社会现象、文化议题梳理得非常完全。

但后来我意识到，每个主讲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和风格，最好还是不要强行改变别人的讲述模式，要用一种最舒服的方式来做节目。

在鬼叔多年持续不断地阅读了大量中国古代志怪小说后，他最惊叹也最为触动的，还是古人对谈神论鬼无穷无尽的热情。

那些作者显然相信幽冥世界的存在，甚至可以说，他们认为人类每天都生活在人鬼杂处的世界里（当然也包括神、仙、精怪）。可是，他们中很少有人会向我们描述那个世界的整体情况，或者介绍那个世界运转的基本规则。

除了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偶尔会有一些思考，其余的人似乎很有默契地遵守关于那个世界的一些传统（家法），却很少向读者说明。

学者面对的幽冥世界，大概也是如此。无论在历史还是文学的研究中，幽冥世界一般是作为研究对象的背景出现的。学者的研究往往是通过某些特定信仰的兴起、发展、流传乃至规训，来说明阳间社会的状况。

可是我们对这一背景本身的认识，却有点模糊或零碎。比如，我们知道有阎罗王、判官、牛头马面这些冥官和阴差，也能从文献中梳理其源流。可是若我们想描述作为整体的幽冥世界，比如那里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就会有点困难。

所以，古人对于幽冥世界的丰富想象触动了鬼叔，他想做的，就是将这些志怪小说中关于幽冥世界的不同元素分门别类地找出来，像做拼图游戏一样，尽力拼出一幅那个世界的整体图景。换句话说，是把志怪小说看作民族志的材料，将那个原本在人们想象中的幽冥世界描绘出来。

《镰仓物语》

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鬼叔无力对这些现象给出理论上的解释。对他来讲，面对这些形色各异的版图碎片，能像孩子一样努力寻找关联加以拼接，就已经带来无限的快乐了。

所以说到底，鬼叔其实就是一个非常喜欢鬼故事的人，他很喜欢进入鬼的视角里琢磨幽冥世界。他的研究不只是为了告诉我们鬼故事背后的社会背景、历史背景，或者跟当时的经济和政治都有什么关联。《有鬼！中国人的鬼魂世界》（以下简称《有鬼》）就纯粹从鬼故事的视角出发，它可以说是一档“纯娱乐”的节目。

在每集节目中，鬼叔会同时讲三四个故事，往往不是一个人记述的，甚至是不同朝代之间的鬼故事。其实它有一些共通点，也有能体现和代表某种社会的变化。但最重要的是，这些故事总能体现出很多幽冥世界的“运行规则”。

比如在《有鬼》提到，朱元璋在登基建立明朝之后，他下令整改全国上下的城隍庙，其实城隍和鬼的世界有着非常直接的联系，因为城隍官本身属于冥府官员，其实是从地府派上来掌管一个地界的，但以前它可能处于一种比较混乱的状态，哪个城隍管哪一个州、哪座城市，其实没有一套非常清晰的划分。

但是朱元璋上台之后，他需要一个清晰的图谱，有清晰的层级关系，大一点的、小一点的生活都归谁管，每个城隍的地界是多少。在这种现实的系统制度改变之后，也影响了后世的人们去书写这些鬼故事。 

当然，跟一般学者不同，鬼叔没有特别详细地深究这点，朱元璋的行为对他来说不是重点所在。鬼叔并不把焦点放在人世间对鬼世界的影响，他认为一个世界本来就是在发展的，既然人的世界在变化，那鬼世界也有自己更新迭代的步调。

其实我觉得这个节目面世的艰难，本身也就反映了，为什么志怪小说没有办法在大众层面得到很好的传播和反馈。志怪小说大部分都是晦涩的文言文，有些原文可能也就100来字，其实就算阅读原文，你很难感受到现在我们普遍阅读的“现代鬼故事”的魅力。

鬼叔做的，好像就是在爬梳这些故纸堆，从里面捡出各种故事来跟我们唠唠。

02.

别焦虑了，地府的尽头也是编制

虽然节目名称叫《有鬼》，但这不是一个迷信节目，告诉大家世界上有鬼的存在。

如果不以人为基准看世界的话，你会觉得，鬼其实它就是一种有机体，它的存在是有道理的，人总会觉得鬼是一种令人比较害怕或者恐惧的存在，总觉得鬼接触人都是有一定目的的。 

但如果把这个标准排除在外，单纯去看鬼的话，会觉得鬼其实也挺可爱的，人家就是在干自己的事情，其实和你也不一定有任何关系。因为鬼叔说鬼故事时，说得很认真很投入，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分析鬼世界，听起来也就好像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在运转着。

反正鬼故事听多了以后，我真的觉得不会很焦虑了，原来鬼是这样过的，它们也过得挺好的，假期那么多，可比人强太多。

《镰仓物语》

一直以来，我们对鬼的印象都还是挺恐怖阴森的，它们会害人，可能着白衣、有一张血淋淋的脸，其实这种想象还是挺单薄的。

即便你成了鬼，可能还是要工作要挣钱，还是要吃饭，还是要找住的地方，还是要为一日三餐发愁，只是可能能忍受饥饿的时间长了一些而已，但还是要考虑这些事情。

冥府的官员，也还是要担心自己小孩的升学情况，还是要给小孩找补课老师。他们最后也想要搞到编制，让小孩进入阴间的“体制内”比如地府去工作。

所以这几年体制热，鬼叔就说，大家不要焦虑了，冥府的尽头也还是编制。

事实上看这些志怪小说，你会觉得人的想象可能也就这样了，其实都还是这些琐碎的人间俗事，但写起来还是挺有意思。

再比如死后转世投胎，其实也是有很多规则的，你能投胎到哪里去，其实也是很有学问的，可以称之为鬼世界里的“投胎学”。

《有鬼》的第十一讲就详细介绍了这个逻辑，《转世投胎如买房：有关六道轮回和重生的故事》，这集的收听量很高，其实几千年来，做鬼也跟人世间一样，都要面临很多很现实的规则和问题。

在古人眼里，人的肉身是魂魄的居所，称作宅舍，屋宅房舍。所以，形神之间的关系，就是魂魄与宅舍的关系，转世也就像楼市里买卖房子的人与房子之间的关系。

当转世出现问题的时候，上家的生魂无法过户到下家，下家的宅舍就接纳不到指定的魂魄。这和现在的房产交易、过户的流程非常相似。

《与神同行》

鬼叔还讲过一个非常搞笑的故事，一个老头去世了，他的牌位放在祠堂里。

有一天这个老头就给家里的孩子托梦，他说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臭了，你们能不能搞一搞卫生。然后家里人就很奇怪，怎么死了还会有很大的味道，结果在祠堂翻来覆去寻找后发现，老爷子的牌位前，有一位当兵的把自己的臭袜脱了扔在牌位前面了，然后臭袜子熏到了，老头子被迫来托梦。

有很多鬼其实都会生病，比如说现在我们工作可能都会肩颈痛、脖子痛，大家要小心哦，死后你也会依旧肩膀脖子痛的，这些病是会一直跟随你到地府的。

有一些鬼就会大着胆子来找人间的医生，医生就很害怕，这些鬼到底要干嘛，最后发现人家只是想治个病，鬼说“我脖子太疼了，您给我针灸一下吧”。医生就给鬼扎了针，扎针之后病痛缓解了，然后鬼就千恩万谢地走了。对比起来，鬼的世界简单多了，鬼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人。

其实做这个节目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没有特别找好节目定调。一开始我也进入了某种固有印象里，觉得既然讲鬼，那一定要构建一些阴森森的氛围。但其实这跟鬼叔讲述故事的风格是有差异的，他其实是个经常冷幽默的人，所以后期我换成了比较欢乐的音乐。

比如关于僵尸，大家第一反应可能都是林正英拍的那一系列僵尸电影，它们穿着清代的官服，脑门贴着符咒。但这其实是因为当时清宫剧拍多了，有很多戏服剩下下，直接拿来拍电影套在僵尸身上，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想象。

《有鬼》里讲的很多故事，其实都能打破我们对于鬼怪的传统想象。比如现在经常被用作惊悚恐怖题材创作的赶尸。

其实志怪小说中就有很多赶尸的故事，而且跟现在的恐怖电影完全不一样。古时候交通和医学都不发达，路途遥远，比如有商队的人在路上去世了，为了能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下葬安好，就需要用一些方法把尸体带回去，赶尸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个俗语谜题，“三人住店两人吃饭”打一个词，谜底就是赶尸。三个人一起住店，两个活人坐在那吃饭，尸体就站在旁边，其实说起来是个很生活化的场景，甚至还有些温馨，比如会有很多家人拜托赶尸人把尸体带回去，这其实是一种非常中国的传统家庭价值观，安土重迁。

所以，不管是人、鬼、精怪，其实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只是大家的空间维度不太一样。通过一些窍门或是机遇巧合，就可以进入对方的世界。

《鬼魅浮生》

在欧美影视作品里也有很多有趣的设定，比如《寻梦环游记》里那个璀璨的地下世界，还有《鬼魅浮生》，其实很可爱，一个人死后变成了披着白床单的鬼，他住的地方也成了“凶宅”，他就在那里面，看着人来来往往，时间流逝，文明崩塌又重建，如此来回，都是些很有趣的故事。

其实大热韩剧《鬼怪》的设定，虽然它更多是融合了鬼怪与神仙的故事，说人就是要投胎转世，构建了许多世界观，但其实跟中国的鬼世界几乎可以说共享一套逻辑，只是有了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现代韩剧的想法和表达方式。

其实中国鬼怪故事的系统，可以说在东亚世界里共享，比如日本的鬼怪系统、韩国对于地府的想象，其实有很多点是相通的，他们拍的很多故事片也都很流行。

但遗憾的是，鬼怪系统在我们这里，却几乎完全没有利用起来，现在流行的网文小说，对于志怪小说里那些设定和系统的传承其实非常少。

影视就更不用说了，国内拍鬼世界的影视，很少能像日本、韩国这样，有许多日常、轻松有爱又温馨的故事，比如日本的《夏目友人帐》《噬魂师》《镰仓物语》《世界奇妙物语》，韩国的《主君的太阳》《鬼怪》《与神同行》等等。

03.

“鬼世界给了我一种确定感”

节目后来收到了一个挺感人的留言，一位朋友最近有家人离去了，这让他很难接受。在听了《有鬼》这个节目之后，他慢慢感到了一种安慰，因为如果相信鬼世界存在的话，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感觉，即使家人离开了自己也还是会过得很好，因为他们在鬼世界里有了自己的去处。

《有鬼》在这一点上真的很能微妙地给人以抚慰，说实话，这个年纪的我们，面对死亡大都觉得还很遥远。但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死亡以后真的感受不到疼痛吗？死亡可以被选择吗？我也想找到一个答案。

中国的民间信仰里，对于死亡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了解？我看志怪小说是一个非常好的一个切入点，虽然这并不是节目的主旨。不同文化系统都会对死亡有一种想象，只不志怪小说里是这么想象鬼魂系统，几千年来大概中国人也都是这么相信的，我觉得了解一下也蛮好。

还有一个用户留言说，他买了一份节目送给了朋友和他的女儿，在听完整个节目之后，小女孩已经完全不怕鬼了。

《萤火之森》

所以《有鬼》录到后面，鬼叔写得很快、很开心，我改得也很轻松愉快，我经常很开心地分享其中的幽默故事给同事去听，总之就是佛系又快乐。

反正鬼叔自得其乐，我也觉得节目好像也自有一种生命力。虽然没抱有什么预期，但是这个节目产生了这样许多奇奇怪怪的影响，就也蛮好的。

鬼叔说，他曾经尝试去理解基督教和佛教，但最后也没成为信仰，他还是专注地“信仰”鬼世界了，因为这让自己“心定”。

当然我必须要强调，这档节目不是在宣传迷信，也就是听个乐，你能看到，原来有这么多鬼怪故事，它们形成了一种文化。

这种文化很确信地认为，“另一个世界”是这样的，而且它丰富到把所有的人生大小事，吃喝拉撒全都包含进去，你会觉得这种想象、这种相信是有力量的。所以我也慢慢开始能够理解，比如很多老一辈人的做法，他们对于死亡的想象。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有鬼》的确没什么效用，但做完这档节目以后，我认为归根结底，这是一个直面死亡节目，只是它把“死亡”这个话题埋藏在了所有的故事和细节里面，面对如此丰富的幽冥世界，我忍不住会代入自己，想象原来死后的世界很可能是这个模样。

《千与千寻》

比如我知道了，为什么在中元节要烧纸钱，烧完之后鬼要怎么花这个钱，这些逻辑当然还不足以上升成为一种信仰，但它帮助了我，成为我理解死亡的一部分。

因为这让我相信，人死了就不会马上消失，在某种程度上消减了当下越来越强烈的无意义感。

原来鬼并不可怕，它是一种持续性的事物，甚至可以说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种“确定感”。

本！期！力！荐！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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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档自得其乐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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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图：《千与千寻》

讲述：Dany

采写、编辑：苏小七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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