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自由”的社会，如何宣扬战争？

文 | 林一五

今天写点别的好玩的，聊一个很早以前就想聊的话题，我相信也是很多朋友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这两年美国舆论场上的涉华报道越来越程式化，越来越反智，让人读不下去。

肯定这时候有人要跳出来说，你这不是废话嘛，美国现在把中国当成首要竞争对手，当然极尽抹黑之能事，这是人之常情。而且你之前写过《美国今日反华的深层历史与心理原因》，介绍过Linda Colley对昂撒民族性的分析，用夸张的超现实故事编排对手，从英法百年战争以来就是昂撒民族喜闻乐见的做法。你还写过《趁“防疫钉子户”问题，我们采访了两位《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华邮》的驻华记者都明说了，“在美国总部的编辑对涉华稿件有一些特别的安排”。这问题已经写过两遍了，怎么还写？

别急，今天这篇切入的角度跟之前两篇不同，主要探究的不是这种做法的历史传统来源，也不是当下美媒里驻华记者和总部编辑的博弈，而是这一套做法本身，是怎么形成的，它的操作模板是什么。其实这有关美国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段历史。

波士顿大学的新闻学教授Christopher B. Daly在2017年写过一篇文章，先发在《对话（The Conversation）》杂志上，后来被《史密森尼学会杂志（Smithsonian Magazine）》转载，这篇名叫“伍德罗·威尔逊的宣传机器如何改变了美国新闻业”的文章，讲述了开启美国全球霸业的“哲人总统”威尔逊，在媒体界的遗产。

我们以前在《被太极拳揽住的美国》里回顾过基辛格《大外交》里的观点，镀金时代崛起的美国，首先践行的是老罗斯福总统的“现实主义霸权外交”，强调抛开理想主义，专注于强权之间的利益计算，这种思想帮助美国在美西战争中将欧洲势力赶出美洲，并顺势夺得美国第一块亚洲殖民地——菲律宾。

然而，当老罗斯福总统想要更进一步，经略世界的时候，因为美国根深蒂固的门罗主义传统，他的计划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老罗斯福一派，无法说服美国人抓住历史机遇，加入欧洲人打响的一战。

老罗斯福没完成的事业，最后由被他讥讽为“书呆子”的大学教授威尔逊完成了，威尔逊的办法是给美国的扩张殖民披上理想主义和道德主义的外衣，他用富于感染力的演讲，告诉美国人，我们是上帝之城的子民，我们美国有道德义务去解救处在水深火热中的欧洲人。

从此之后，美国以强权主义为里、以道德主义为表的外交方针形成，在2019年《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第一期第一篇的编辑文章中，美国人把威尔逊主义的成型定义为美国百年全球化霸权事业的起点。

以上是背景，是大框架与大原则的勾勒，Christopher B. Daly的《伍德罗·威尔逊的宣传机器如何改变了美国新闻业》，讨论的就是这个大背景之下，威尔逊如何创制了一整套操控媒体舆论风向的秘密规则，将“道德参战主义”刻入美国老百姓的脑子里的。

首先，宣传机器要师出有名，威尔逊拟定的口号叫“为民主改造一个安全世界（make the world safe for democracy）”。具体怎么做呢？先把媒体管控起来，“控制、操纵、审查所有相关新闻”。这是威尔逊战争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威尔逊明确说，他希望美国的同志们都能让他感受到“忠诚”。

威尔逊政府在一战中发明了现代最先进的新闻操纵技术。其中包括发起一项针对反战的民主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媒体的系统恐吓工程，以及设立一个专门执行任务、管控媒体的新机构。

这个机构叫公共信息委员会（Committee on Public Information），它的主要任务不仅是打压那些反战人士，还有做征兵宣传，以及说服那些希望中立的美国人支持战争。

公共信息委员会也被后世称为科瑞尔委员会，因为它的主席乔治·科瑞尔（George Creel）。科瑞尔之前是一名记者，他的工作应该说是很成功的，只要支持威尔逊参战的主张，无论你是知识分子，还是扒黑料的人，甚至是社会主义者，都欢迎加入项目，一起反对“德国对民主的威胁”。

当时收音机还没有流行，周刊性质的杂志也还没出现，人们习惯每天读日报，但日报种类很繁多，公共信息委员会天才地想出了一系列操控媒体风向的手段。

首先公共信息委员会的演讲部（Speaking Division）招聘了75000名叫作“四分钟男人（Four-Minute Men）”的专家，这批专家的工作是把威尔逊的战争目标编写成一段段易于传播的小演讲，让它们口口相传。

其次公共信息委员会的电影部（Film Divison）不停地出产电影短片，颂扬美国及其盟友的英雄主义行为，刻画德国的野蛮形象。

然后公共信息委员会的外语新闻部（Foreign Language Newspaper Division）负责监视美国国内非英语类的报纸。

还有一个没有名字的特殊部门，专门负责在各种报纸媒体上发布“出售战争债券、征募士兵、激发爱国主义与强化敌人形象”的广告。

相关广告的制作部门主要是画报宣传部（Division of Pictorial Publicity），我们今天很多人熟知的那张“I Want YOU For US Army（美国军队需要你）”的海报，就是画报宣传部的杰作。

在公共信息委员会的所有部门里，最关键的部门是新闻部（News Division），它是整个宣传机器的发动机，公共信息委员会筛选和制作的所有信息，都通过这个部门向外扩散。

扩散的原理是这样：在战争中，美国人迫切地想知道战场上的一切新闻，所有报纸都在抢新闻，但新闻的发布权牢牢地掌控在公共信息委员会的新闻部手中，也就是说，别的报纸想拿到战争方面的消息，想比其他人快一点拿到消息，只有一条路就是和公共信息委员会新闻部打好关系。

通过这种设置，威尔逊政府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喜好塑造对于战争的叙事。大多数的其他报纸的编辑，对公共信息委员会提供的战争新闻，完全没有抵抗力，会主动选择套上威尔逊政府扔下的缰绳。于是，在号称新闻自由的美国，威尔逊政府聪明地实现了统一的新闻管制。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会不会所有其他媒体的报道内容高度同质化，以引发社会舆论的不满呢？公共信息委员会对此也有后招。“一个技巧是，他们制造与分发大量的信息，把记者们都埋在纸堆中”，每一家报纸的每一条信息看上去都稍有差别，但实际上都是经过精心安排，步调一致，营造出一种材料来源丰富的假想。

虽然主要只有两大技巧，但公共信息委员会还是贴心地为那些“爱国编辑”准备了《操作指南》，帮助他们更好地配合国家做好战争宣传。

在上述机制运行了一段时间、效果良好之后，公共信息委员会的新闻部创立了美国版的“真理报”——《官方公报（Official Bulletin）》。

Christopher B. Daly介绍了《官方公报》有代表性的一位员工——“精神分析之父”弗洛伊德的外甥Edward L.Bernays。Edward L.Bernays很多学新闻或者公管的人应该不陌生，就是他最早提出了“公共关系（public relations）”的概念。

Christopher B. Daly写道，像Edward L.Bernays这样的美国年轻人，带着“保卫民主”的热情，积极投身到“新闻管控”的事业中，体现了当年一种典型的美国式思维。

得益于这段经历，Edward L.Bernays后来提出了“宣传（propaganda）是隐形政府的执行机构”的著名论断。

不要小瞧Christopher B. Daly的研究，威尔逊的公共信息委员会为一战而生，可以说是仅次于英德宣传机器的最古老的现代舆论机器之一，它分工明确、独具匠心的种种设计，在后来启发了像苏联《真理报》在内的一系列宣传机器，甚至像乔治·奥威尔《1984》里描写的真理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拿来和公共信息委员会内部的各个部门对照着看。

在文章的最后，Christopher B. Daly意味深长地写道，威尔逊发明的新闻操控技术，后来被历届美国总统承袭，用于将美国带入各种各样的战争中，延续至今。这些技术，也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更新。

在今天，也许美国已经没有了名义上的公共信息委员会，但公共信息委员会“讯息轰炸营造消息丰富的表象”和“控制信息源以控制所有媒体口径”等等操控手段，仍然在民主党喉舌与共和党喉舌的舆论战中（《亨特认罪与弹劾拜登，给你们讲几个笑话》、《现实纸牌屋：最高院的判决草稿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美国喉舌与外国的舆论战中（《气球、北溪、化学泄露：美国舆论管制能力的一次集中展现》），屡见不鲜。

只有理解了威尔逊的公共信息委员会，才能理解美国式新闻自由，才能理解今天美媒涉华报道——或许还有电影、电视剧、小说、娱乐节目——中种种匪夷所思的现象。从某种角度讲，那些匪夷所思并不匪夷所思，它是历史的回声，是幽灵的裙摆，所隐含的无非仍是“丢掉幻想”四个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