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租金上百万，校园为何频现“天价”小卖部？

▲ 肇庆市高要二中小卖部，现由道诚百货经营，平均年租金十余万。（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 图）

责任编辑｜冯叶

2023年9月13日，广西贺州市平桂区人民政府办公室发布一则通报，称贺州第五高级中学小卖部经营权对外发包程序不符合有关规定，双方已终止合同。

今后，该校小卖部不再对外承包经营，将对有关责任单位及责任人依法依规严肃追责问责。

此前，该校以224万元的价格，将校园小卖部2023年秋季学期至2024年春季学期的经营权承包给当地一家食品批发店，但这家店成立仅一个月，引发舆论关注。

这是半个月来因校园小卖部拍出高价第二次引发热议。8月22日，广东肇庆市怀集中学小卖部5年租金拍出943万余元，约合189万元/年。

“天价”小卖部也并非最近才有。早在2016年，广西南宁三中小卖部就因租金高达173万元/年被各大媒体报道。近两年，湖南邵阳等地也接连爆出年租金上百万的校园小卖部。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正是由于校园小卖部招标方式越来越公开透明，才令这门被人忽视的“大生意”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而校内小卖部的稀缺性，是其拍出高价的根源。

2023年9月1日，怀集中学刚刚开学，一排排新生正在操场上列队军训。这所2011年成立的公办学校有8300多名学生，涵盖初中和高中。

学校对面遍布各类餐饮店和便利店，麻辣烫、螺蛳粉、奶茶、流动小吃摊等花花绿绿的招牌挂满了一条街。中午放学时间，校门打开，穿蓝白校服的学生蜂拥而出，整条街瞬间热闹起来。

尽管刚开学，但学校小卖部租金拍出高价的消息已经在学生和商户间传开。这家150平方米的小卖部开在校园内，现在是学生口中“900万元的大生意”。

周边商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怀集中学对面近百平方米的店铺，每月租金在2000元左右。校内小卖部租金折合月算，比校外这些店铺高出六倍多。

但对于校内这个租金水平，商户们并不感到惊讶。他们介绍，怀集中学实行半封闭式管理，不少学生住校，只有中午和下午几个小时外出时间，多数时候在校内消费，而校内只有一家小卖部。

“一个军训下来，一天不说多，光饮料就能卖五六百箱。”一位在校门口开奶茶店的老板说，他的小孩就在怀集中学读书，以往小卖部卖的商品价格要比校外贵5毛到1块。多位学生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这一点。

张雪瑞和丈夫在肇庆经营一家食品行，给肇庆多所学校小卖部供货，已经做了十几年。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校外小卖部的毛利率一般为25%-30%，而校内小卖部可以达到40%，消费主力是住校生。

她详细算了一笔账：怀集中学小卖部租金一年近两百万元，扣除人工、水电费等成本，小卖部每天营收3万左右才能保本。学校共有8300多名学生，如果有4000人住校，每人每天消费10元，单日营业额能达到4万元。

这家小卖部位于怀集中学西门附近。9月1日开学这天，小卖部正忙着进货，成堆的货物从门口停放的货车里卸下。店里已经摆好了9个货架和两排冰柜，除了零食、饮料，还卖文具和生活用品。

怀集中学小卖部的中标公告，并未显示中标人信息。但小卖部的价格标签上都写着“都市通便利店”。都市通便利店隶属于深圳市都市通实业有限公司（下称都市通）。

企查查显示，都市通曾中标深圳市第三高级中学、布吉高级中学、深圳市龙岗区第二职业技术学校等多所学校的采购项目，为其供应方便面、饮料等食品和文具、生活用品。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了都市通，接电话的工作人员确认，公司承包了怀集中学小卖部。

校内小卖部的消费主力是住校生。（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 图）

被爆出高价租金的校园小卖部，多采取竞价方式招标，且价格上不封顶。

怀集中学小卖部的招标公告和怀集县对此事的说明，均透露了当时竞争之激烈：34个人（含公司）进行了2274轮竞价，按照1000元的加价幅度，38万余元的挂牌价最后被抬高到超过943万，加价近24倍。

2021年5月10日，肇庆市高要区第二中学小卖部3年经营权以728万元成交，一年租金约243万元，比怀集中学小卖部还高。

广东广播电视台的报道显示，该项目经过167次增价竞拍，最终由广东省成隆校园便利店连锁管理有限公司竞得，负责人姓许。

许姓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投标的时候没底，也不知道最终会去到那么高的价格。为了和对手竞争，他以3万元的加价幅度逐步抬高价格，“想着对方都能做，我们也能做，（最终成交价）只比对手多了3万元”。

凡是以竞价方式招租的小卖部，战况都很激烈。

据《上游新闻》报道，2021年4月，湖南邵阳新宁县第二中学100平方米小卖部3年租金起拍价68万元，最终以320万元成交，约合107万元/年。

在一则背景为“新宁县第二中学小卖部门面经营权公开拍卖会”的视频中，竞拍者不断举牌加价，拍卖价格一路攀升。

《法制晚报》报道，2016年广西南宁市第三中学172平方米小卖部年租金拍出173万元。一位参与竞拍的人士介绍，共8位竞价人参与竞争，使用电子竞拍器出价，以50万元底起拍，加价1次最低1万元，最终经过44轮竞价方才成交。

不过，有些小卖部的高租金并不是一次性缴纳，大大降低了中标者的资金压力，也让投标者在竞标时可以大胆加价。

如怀集中学小卖部承包合同中明确，租金按月计缴。5年930多万元的租金，仅需每月缴纳约15.5万元。

店内一位工作人员亦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第一个月租金交了就可以开业。“十几二十万而已，你有钱也可以做这个生意。

实际上，近年来“天价”小卖部频频见诸报端，也和招投标流程逐步规范、公开有关。

公立学校小卖部属于国有资产，租金收入应纳入政府非税收入管理。早在2004年，财政部就曾发布加强政府非税收入管理的通知，提出“要依法推行国有资源使用权招标、拍卖”。

此后各地开始逐步推进。高要区财政局一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区里逐步规范小卖部招租是从2009年开始。

“2009年之后，校园小卖部招租要由财政局审批后进行招拍挂。此前只需学校向教育局报批，招拍挂流程也没有现在规范。”

2016年南宁三中校办主任在接受《法制晚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当时南宁市对校园进行规范化试点，将原本捆绑在一起的小卖部和食堂进行剥离，开始对小卖部公开招租。

在全国公共资源交易平台上，能检索到的校园小卖部招标公告大多出现在2020年之后。

肇庆第一条公告出现在2021年，招标人是高要二中。上述高要区财政局工作人员介绍，校园小卖部招标工作归属资产管理股负责，这个部门正是当时成立的。

不经过公开竞价的小卖部，有时则存在一些问题。

如福建厦门第十中学官网显示，2014年8月31日至2017年7月31日，学校食堂和小卖部实行捆绑承包经营，由学校组织相关人员组成评标小组进行综合评标，择优中标。

公告中特别说明，教职工配偶可参与投标，以帮助其就业。

而小卖部承包中不透明招租、教职工亲属参与等方式，曾屡屡引发校园腐败。

2021年广西横州市纪委监委网站披露的一则案例显示，横州市石塘镇一所小学的校长在2006年至2014年间，将学校小卖部以每年8000元的价格承包给其妻子经营，2014年后租金上调至1万元/年，由其妻子继续租到2020年，租金远低于同类小学小卖部。

2006年至2020年，该小学小卖部均未向社会公开招标，也没有报经主管部门审核同意、报财政部门审批。涉事校长被查后受到留党察看二年、降低岗位等级处分。

然而，公开竞价在增强招标透明性的同时，也产生了新的问题。

外界的担忧在于，中标商家可能会通过提高商品售价，将租金成本转嫁到学生身上。

2021年小卖部拍出3年320万租金后，邵阳新宁二中一直面对这样的质疑。

一位曾负责此次招标的新宁县政府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以往新宁县也采用公开竞标方式拍卖校园小卖部经营权，年租金大多二三十万元。2021年因为商家互相竞争，价格被炒得比较高，落选商家将此事爆料给媒体，进而引发了关注。

随后新宁县叫停了此次招标，并对招标情况展开调查。调查结果并没有发现招标过程有违规之处，但政府担心商家在高租金压力下抬高商品价格，难以监管，最终决定关闭县里所有公立学校的校园小卖部。

“我们县主要是不能解决这个矛盾。如果以招拍挂把小卖部承包出去，（商家）利润和学生消费（权益）存在矛盾。如果不承包出去，学校不是商业机构，不能作为法人自己经营。”

同样因“天价”小卖部引发舆论关注的南宁三中，作出了同样的选择。一位总务处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学校已经好几年没有开设小卖部了。

以728万拍得高要二中小卖部3年经营权后，承包商在实际经营过程中出现问题。

据广东电视台《今日一线》栏目报道，该承包商经营不到半年就关门歇业。校方负责人接受采访时称，承包商2021年9月份向学校及教育局提出关门请求，表示经营亏损，无法持续。

高要二中在小卖部租赁合同中明确要求，“小卖部经营的所有商品必须明码标价，商品价格不得高于市场价格”。

张雪瑞曾给该承包商供货，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截至关门歇业，对方还欠她16万元货款未付。

张雪瑞展示了2021年丈夫对该承包商的微信催款记录，对方表示：“二中做三个多月，保证金24万亏掉，租金连装修，要亏掉六七十万，这六七十万欠供应商一大半，现在需结算完毕，股东们拿钱来付亏损，所以要点时间。”

实际上，对于在校内开设小卖部，有关部门一直有所管控。

2019年12月，教育部、市场监管总局等四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落实主体责任强化校园食品安全管理的指导意见》，要求非寄宿制中小学、幼儿园原则上不得在校内设置食品小卖部、超市，已经设置的，要逐步退出。

高要区教育局一位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们曾反复研讨过这份指导意见，认为意见并没有要求学校完全不能开设小卖部。目前高要区只在寄宿学校中开设小卖部，以满足学生需求。

对政府而言，小卖部租金也是一笔财政收入。上述多地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按照财政部对非税收入的管理规定，公立学校小卖部作为国有资产，其租金收入目前都统一上缴国库，按收支两条线进行管理。

高要区没有对小卖部一关了之，为了解决部分寄宿学校实际需求与“天价”租金之间的矛盾，其对招标方式进行了改革。

上述高要区教育局工作人员表示，全区总共有七八十家公办学校，目前25家仍设有校内小卖部。

2022年3月，高要区将18家租约到期的校内小卖部进行打包，统一招租。评标方式也从“价高者得”变为“综合评分”。

全国公共资源交易平台发布的公告显示，这一整体招租项目5年租金挂牌价1062万元，最终以1221万元成交。平均一家小卖部年租金仅13.6万元，比高要二中之前的价格低两百多万元。中标人为佛山市活道投资有限公司（下称活道投资）。

南方周末记者探访了其中一家校内小卖部，发现其挂上了广东省道诚百货有限公司（下称道诚百货）的营业执照。

2022年6月以来，道诚百货先后注册成立18家公司，地址分布在高要区打包招标小卖部的18家公立学校内。

活道投资与道诚百货是什么关系？

上述高要区教育局工作人员表示，“道诚”是活道投资的品牌。

企查查显示，活道投资法定代表人为戴朝国，他也曾是道诚百货的法定代表人。2023年3月1日，道诚百货法定代表人变更为李瑞强，他是道诚百货唯一股东。

2023年6月，道诚百货与国企肇庆市高要高庆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等，共同投资成立了一家公司，李瑞强任监事。

为什么将18家学校小卖部打包出租，并且租金比之前低？

上述高要区教育局工作人员解释，打包招租是为了方便管理，并规避“天价”租金。招标时也会选择有实力的公司，避免出现后续无力经营的情况。

具体的评标办法政府方面并未披露，相关公告显示，招标采用综合评分法确定中标人。

2023年9月，肇庆宣卿中学的小卖部招租同样采用综合评分法，学校同时发布了一份评标报告：评标根据技术与商务评审得分、价格评审得分计算综合得分，综合得分高者中标。

宣卿中学三位中标候选人中，租金报价最高的公司，综合得分最低。

（应受访者要求，张雪瑞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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