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与理性——美国焚烧国旗的法律之争

社会

2023-09-15 10:09

【美国法务】

—— 有意有思的法律故事 ——

1989年6月21日，美国最高法院裁定，焚烧美国国旗是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的言论自由。无论爱国情感还是恨国情感，国家强制力不能介入。

©️撰文丨高西白

良法是理性的结晶。法律处理情感之事总力有不逮。最好结果是，理性的归法律，感情的归情感。

美国国旗法的历史就是法律与情感的胜利离婚史。

美国1776年建国，第二年就有了国旗。国旗比宪法都要早十年，古老又崭新的星条旗是美国最神圣国家象征。

美国每当经历战争等重大事件，国旗就变成了表达诉求和意见的载体：群众为抗议政府政策要毁损国旗，政府则要惩罚此类行为，坚信国旗代表国家团结和个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的情感。

这场情感与理性斗争具体体现在一系列美国最高法院案例中：

第一回合：1907年Halter v. Nebraska——情感赢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美国各州开始通过国旗法，惩罚亵渎国旗行为。

一个多世纪前的内布拉斯加州法律规定，不能在商业活动中使用国旗。

在Halter v. Nebraska一案中，Halter先生经营内布拉斯加州一家啤酒厂，他把美国国旗图案印在了啤酒瓶上。州政府处罚了Halter先生，并禁止其使用国旗。Halter先生认为州政府不允许商用但允许其他民用，违反平等保护宪法原则，构成歧视商业，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毫无悬念，最高法院判决Halter先生败诉。

1899年的布希啤酒 | 美国国会图书馆资料

最高法院法官哈伦（John Marshall Harlan）在裁定中写道：“对于每一个真正美国人来说，国旗是国家力量象征，是最真实、最好意义上的自由的象征”。

1968年，鉴于美国各地焚烧国旗抗议越战，美国国会通过了国旗保护法（Flag Protection Act），把禁止亵渎国旗的立法从首都华盛顿特区扩展到了全美国，把政府对国旗的保护推到了顶峰。

第二回合：1969年Street v. New York——理智见长

1966年，民权领袖梅瑞狄（James Meredith）在密西西比州被枪击受伤。纽约Street先生走上街头，点燃了美国国旗，对群众宣布：“我们不需要该死的旗帜。如果他们能对梅瑞狄干这样的事，我们不需要国旗”。

纽约州刑法将公开毁损或以言辞或行为对美国国旗公开表示蔑视规定为犯罪。据此，Street先生被判蔑视国旗，刑罚是象征性100美元。

因为案件争议很大，罚款没有执行，但犯罪记录还在。出于原则，Street先生对有罪判决提起上诉。

1969年，美国最高法院做出裁定，认定纽约州法律违宪无效，Street先生无罪。纽约州将言论入罪，违反了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的言论自由。但是法院没有明确实际焚烧国旗行为是否受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

最高法院这个裁定也是一位叫哈伦（John Marshall Harlan, II）的大法官写的。这一位哈伦大法官是1907年写啤酒瓶国旗一案裁定的哈伦大法官的孙子。

60多年后，基于新的法律逻辑，孙子推翻了爷爷的判决理念：1868年，美国通过第十四条宪法修正案，规定各州不得剥夺或消弱联邦宪法保护的公民自由和权利。从1925年开始，美国最高法院通过第十四条宪法修正案，将宪法修正案第一条保护的公民言论自由适用于各州，废除各州违宪法律。

美国小村庄游行队伍的国旗手 | 高西白摄影

第三回合：1974年Spence v. Washington——理性成熟

在这起案件中，斯彭斯（Harold Oman Spence）是一名华盛顿大学学生。为抗议1970年俄亥俄州国民自卫队在肯特州立大学校园镇压越战抗议枪杀4名学生，斯彭斯在西雅图的学生宿舍窗口悬挂了倒置国旗，并在国旗上用胶带贴出了反战标志。

美国西北角的华盛顿州也有国旗法，禁止在国旗或州旗上添加任何词语或标志。斯彭斯被处罚后，官司最终到了美国最高法院。

1974年，美国最高法院裁决，斯彭斯行为是一种象征性言论，一种和平表达方式，意图在于传达特定信息，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

如果1969年Street v. New York一案意味着可以“骂”国旗，五年后斯彭斯案意味着可以对国旗“动手动脚”，但还不能“伤害”国旗。

第四回合：1989年Texas v. Johnson——理性战胜了情感

1984年，美国共和党在德州达拉斯市召开全国大会。为抗议共和党总统里根的政策，约翰逊（Gregory Johnson）在达拉斯市政大厅台阶上，将一面美国国浸上煤油后点燃。德州法院根据德州法律判约翰逊毁损国旗罪。

大法官们经过艰难争论后，1989年，美国最高法院以五比四投票裁定德州国旗保护法违宪无效，并最终确认焚烧国旗行为合法，是一种言论表达，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

美国地方城市民族节上的国旗 | 高西白摄影

布伦南大法官主笔最高法院裁定：“第一修正案从字面上只保护“言论”，但我们早就认识到，它的保护并不仅仅限于口头或书面文字”。“我们认为，如果行为可能‘充分融入了沟通要素’，即属于第一修正案和第十四修正案范围（下的‘言论’）”。

“如果第一修正案有基石，那个基石就是政府不能仅仅因为社会认为某个想法本身令人反感或令人不快而禁止表达该想法” 。

裁决引述了大法官杰克逊的名言：“如果说我们的宪法星座中有一颗恒星的话，那就是任何官员，无论高低，都不能在政治、民族主义、宗教或其他观点问题上规定什么是正统的，也不能强迫公民从口头或行动上忏悔信仰”。

裁定引述了下级法院的论述：“持不同意见是我们第一修正案的核心。一个政府不能通过法令强制公民团结一致的感觉。……同样一个政府也不能刻出一个团结的符号并指定该符号所代表的意义”。

基于该案例意义重大，肯尼迪大法官在裁定中特别标注，表示虽然烧毁国旗行为令人反感，但忠诚于美国宪法更为重要：“残酷的事实是，有时我们必须做出我们不喜欢的决定，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所理解的法律和宪法注定了这结果。我们对这个过程承诺重大——除了极少数情况，我们不会停下来，专门对结果表示不满，或许是担心这样会破坏做出决定所依赖的珍贵原则。本案就属于这种极少数的情况” 。“国旗保护那些蔑视它的人，这一点令人难受但至关重要”。

传说中“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肯尼迪大法官做到了。

美国康奈尔大学毕业典礼上的国旗 | 高西白摄影

第五回合：1990年United States v. Eichman ——情感挣扎

针对最高法院通过1989年Texas v. Johnson一案推翻德州国旗法一事，美国国会迅速通过了另外一个联邦国旗保护法。最高法院次年在United States v. Eichman一案中裁定该立法违宪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