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奸后，一个44岁的农妇决定去死

早上看到一条热搜说#女子遭性侵未获立案自杀发现新证据#，心又痛了一次。

现在热搜都不大说人话了，到底谁实施的性侵，犯罪主体一次都没在热搜词条上显形过；发现新证据的主体又是谁，新证据是什么呢，看新闻什么都没得到……

最开始得知这场悲剧，源自南方周末的一篇报道《在“被强奸”旋涡中挣扎八天后，一位44岁农妇选择自杀》，看得人心碎。

事情发生在7月底，农妇义某报案称水果商贩黄某强奸，其丈夫程某称强奸发生后妻子下体流血，报警前将妻子的一条内裤作为物证交予警察。

但公安局表示“经审查认为现有证据不能证实有犯罪事实发生，决定不予立案”。

措辞特别拗口，总之没能立案，8天后，义某跳河自杀。

现在人已经没了，公安局表示“决定不予立案后又发现新的证据”，现已立案侦查，为了证明被强奸，义某保存在冰棺中的尸体被开颅剖胸验尸。

义某今年44岁，湖南永州人，和丈夫程某育有一女，一家人在海南文昌生活。

他们的主要生活来源，是在承包的田地上种水果，然后出售给水果商贩。

强奸义某的黄某，便是和他们合作的商贩之一。

7月2日，因为丈夫脚伤，义某第一次单独与黄某接触，便被他咸猪手摸了胸部。但为了合作还能继续，义某选择不告诉任何人，独自忍受。

之后的几次会面，黄某变本加厉，从一开始的动手动脚，到之后的强奸。

义某说，那天黄某递给她的蜂蜜菊花茶不知为何，喝完头很晕。

义某本打算一直这样瞒下去，生活本就不易，更何况，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被强奸了，不知会被怎样看待。

但很快，还是被丈夫看出了端倪。在丈夫和女儿的逼问下，义某招架不住，在止不住地哭泣中，承认了自己被强奸的事实。

坦诚，并未换来保护。

丈夫气极了，“我觉得我老婆一辈子都是我的人，不可能跟别人分享的”。因为义某的多次隐瞒，丈夫还猜忌她或许就是和黄某出轨了。

丈夫去找黄某对峙，对方却仿佛没事儿人似的，承认自己的行为，并打算转给她丈夫一万块钱，作为精神损失费。

明明被强奸的是义某，但黄某却默认，自己的行为伤害到的是她的丈夫。大概在他看来，强奸一名女性，充其量算是对另一个男性“所有物”的一种侵占吧。

因为两方没能达成和解，丈夫选择报警，将妻子被强奸的事情公之于众。

走进派出所的瞬间，另一场噩梦开始了。

义某需要向所有人解释当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被强奸的。

但因为本不打算声张，义某早已将被强奸当天穿的衣服、用的纸巾处理掉。“我恨我自己，不懂得用法律来保护自己…….把罪证也弄没了，我害怕告不赢他。”

在黄某实施强奸过程中，因为害怕他的暴力行径，义某做的最大幅度的反抗是推搡，然后嘴上不停说着“不要搞”。

“这算反抗吗？”义某不停问自己。

义某为人保守，乖巧懂事，刚结婚时，所有人都夸她丈夫好运气，娶到这样的老婆。

当性侵这样的事情降临到她头上，几乎是道德上毁灭性的打击。

义某一次次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个“不足以立案的强奸”。

为什么自己清理了证据，为什么第一时间选择隐瞒，为什么被动成为了“强奸犯的共谋”，如果硬要告却告不赢怎么办，接下来别人怎么看我；要不这样算了，但不告的话丈夫和女儿怎么活……

她在无尽的自我折磨里逐渐崩溃。

女儿会被她半夜的哭声吵醒，之前总是默默流泪的妈妈哭得撕心裂肺。

但这些异样的迹象，并没有让周围人给予义某更多的关怀。

外界的视线是残酷的，村里人盛传着他们俩是偷情，在他们看来，哪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反抗，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应该反抗啊。

黄某的妻子认为是性交易，因为黄某强奸后仓皇甩下150块钱。黄某的律师女儿“建议”义某和解，因为“不和解的话，传出去很难听”。

这些轻飘飘的话，都汇集成压死骆驼的稻草。

在第二次录完口供之后，7月23日，义某写下遗书，跳下了水塘。

在遗书里，她仍然在跟家人道歉：“我不求你们能原谅，只希望你们好好的过得幸福，忘记我这个不好的妻子、妈妈。”

原本不予受理的案件在义某自杀后被重新摆到台面上，警方对义某进行了尸检，重新搜到了包括蜂蜜菊花茶、第二天穿的内裤、被雨冲烂的纸巾等多项物证。

被强奸的义某，终于以一种“剖腹取粉”的方式，自证了清白。

然而，另一则走向截然相反的故事，发生在2020年的广州。

故事的主人公黄微，同样是来自湖南农村的妇女，她和丈夫李德在广州打工，一个做环卫工，一个开洒水车。

环卫站内部像一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小社会，而站长周恒良，就是这个小社会的权力金字塔顶端。

很快，黄微收到了来自周恒良的表白，一开始是“我喜欢你”，后来表白愈发露骨，甚至打电话给黄微说“我想和你做那个”。

彼时的黄微还不知道，这就是典型的职场性骚扰，她只知道这个上司爱占女工便宜，手脚很不干净。

周恒良人高权重，黄微不敢顶撞他，只能一次次转移话题，有次删了周恒良的微信，扭头就被安排了更难做的工作，甚至调走到别的岗位。

她知道这是周恒良的报复。

口头上和文字上的性骚扰从未停歇过，从16年到19年，黄微将所有耻辱都忍了下来。

但是恨意越来越大，足以支撑她学会录音，学会保留证据。

转机是在19年底，黄微找到了律师丁雅清，同样是一位女性，刚打完一个平等就业权纠纷的案子。

还有一个叫小吴的女孩对她帮助很大，她是人类学博士。

但主要是靠着黄微正直得近乎执拗的性格撑了下来，在她看来“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了”“我明明是人，怎么是他口中的菜”。

黄微带着满手的证据，除了周恒良发给她的性骚扰微信，还有三台手机和两支录音笔里的录音。

丁雅清感慨: “这个证据清晰得已经让人没有办法辩驳了。”

黄微一开始不打算把被性骚扰的事情告诉丈夫李德，留证时也特别怕老公看到。

后来和律师商量再三，她们必须把事情的始末跟李德讲清楚，因为即将面临来自站长和外界的压迫感，“家庭支持很重要”。

好在丈夫没有掉链子，李德选择和妻子站在一边，并且更加看清妻子正直的品格。

在丁雅清的帮助下，这件事很快立案、报道，整个环卫站都开始传，人们闲言碎语起来。

有人说，那个女的只是想要钱；也有人见到黄微，便离得远远的，怕她在偷偷录音。

就连黄微的弟弟、李德的姐姐姐夫，也找上门来劝他们工作要紧，别把事情搞到那么难看。

周恒良几次三番试图用钱摆平，但黄微坚持要他道歉。

“钱我可以自己赚到，我要了他的钱，别人就说我是为了钱，人活着就是要面子，就是为了出一口气。”

调解未果，周恒良被法院传唤，这个环卫站的土皇帝到了庭上，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最终，两方达成共识，周恒良在员工大会上公开道歉，并签下保证书：只要黄微在环卫站工作，他便不许再回街道工作。

这个无法无天的性骚扰惯犯，被逐出了黄微的生活区域。

这是广州第一例性骚扰为案由的官司。2019年1月1日，「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作为最高人民法院新增的独立民事案由，刚刚开始施行。

黄微下定决心的一场鱼死网破，总算得到了公正的处理。

一次良好的法制实践，给了黄微更勇敢生活的决心。

她和丁雅清缔结了深厚的友谊，时不时跑去帮周围人咨询，这样的情况是否合理，在工作中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

就连李德也因此提高法律意识，同事被不合理扣奖金，李德为他们出谋划策，免于被单位坑骗。

虽然他们还过着辛苦的环卫工生活，但寻常之中，一些不寻常的故事就这样发生了，并且仍将继续。

当一个中年女性想要对抗性暴力，为什么两个事件出现了完全相反的结果。

恰是因为性侵、猥亵、性骚扰……这些对女性的性暴力，不是一个个单一的案件，而是社会性的，制度性的，文化性的。

蔡宜文在给《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书评写道：

就像那个令人肝肠寸断的“一个44岁农妇决定去死”的悲剧里，我看到的是全村人把浑身是伤的女人推进河里。

强奸犯没觉得有什么，他三番五次侵犯她的身体，知道贤良淑德的女人学不会反抗，会忍下来，甚至会帮他清理证据，这次得逞下次还敢。

大不了赔一万块钱给那个丈夫当精神损失费，“我侵占了你女人的身体”。

丈夫也看不见女性的身体主体性，最让他伤痛的是“别的男人得到了自己老婆的身体，如果第一次猥亵及时告知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这才是妻子一而再再而三隐瞒伤害的原因，她知道她身体的所有权不属于她自己，告知了反而会被丈夫骂。

事实是丈夫确实骂了她，还打了她手臂。甚至丈夫不断怀疑她是否真的被强奸，还是说她出轨了。

丈夫想拿弹簧刀捅强奸犯。

这特别像中世纪为了证明女子清白两个男人要决斗，更像两条狗为领地问题撕咬得不可开交。总的来说，两个雄性生物的战争关于女性，又跟女性本人毫无关系。

女人能从女儿这里得到的安慰也是极其有限的。

母女都吃着农村重男轻女的苦，养成了淡漠又隐忍的性格，女儿不关注女性权益的新闻，不理解妈妈的痛苦，更不知如何安慰，只会拨通舅舅的电话，但这适得其反。

女人能得到的支持如此之少，但外界的伤害确是巨大的。

她是外来户，而这个只有13户的小村庄是坚决维护父权的，村里人都觉得她没有反抗就是默许了。

强奸犯的妻子坚持这是性交易，强奸犯的“律师”女儿加入恐吓她的阵营。

熟人社会环环相扣的绞杀，共同把女人摁在了水里，无法呼吸。

最后一丝氧气被抽干，是法律也不站在强奸受害者这一边。

“法律上强奸不成立”，女人对自己身体最后一丝话语彻底被剥夺了。

最后女人自杀以示清白，也被村里人说成是“偷情被发现所以跳河的”。

她被强奸只是暴力的开始，而在一声声“舆论审判”和“受害者有罪论”里，整个社会完成了对她最终极暴力的闭环。

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如此，2023年了，贞操锁还存在，而且还能锁死人。

我会想起2004年话剧《阴道独白》的排练幕后，何春蕤教授讲起另一个女生被强奸后自杀的新闻。

有老师评论“死了也好，她还怎么活”，但到底是谁不让她活？

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说：

这便是社会性的强奸文化。

而后面一个故事里的环卫女工想要对抗强奸文化，她不能仅仅靠自己，她也需要社会性的制度性的帮助才行。

幸运的她，获得了太多的帮助。

她在朋友的教学下学会了手机录音；得到了刚打赢平等就业案件的女性律师丁雅清在法律上的援助；还有正在做环卫工生存课题的志愿者女学生的情感帮助。

当然最重要的是来自家人的支持，丈夫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女儿也在小声对妈妈说“妈妈加油”。

最终法律也支持了她，这并不常见，这个案子其实是广州第一例性骚扰立案的案件。

即便有个完满大结局，反抗的过程对于环卫女工黄微来说，依然是举步维艰的。

平时那个和善的世界，在女人决定反抗那一刻，突然变得充满了敌意。就像人想从梦境中醒来，梦里的天使突然换上恶魔面孔，要死死把人拽回沼泽中去。

她得保证自己步步正确，不留把柄；她得担忧别影响了同事，耽误了弟弟，妨碍了他人；即便每一步都做对了还不够，女人还要抱着玉石俱焚，被原有生活彻底抛弃的决心。

说来讽刺，这个世界对“男人强奸”是畅通无阻的，但对“女人反抗”却要处处使绊，这到底不是芭比乐园，而是肯的王国。

这样艰难的仗，她打下来了。

这意味着，对抗性暴力的仗，女人能打下来。

她不能只靠自己，她需要家人、朋友、律师、社会各方都拉她一把。

而这个已经诞生出“强奸文化”的社会，有责任去弥补历史原罪，那就是——不挪开眼睛，去帮助她。

别再一听到性骚扰就“受害者有罪论”，别再一听到性侵就“不排除诬告的可能”，做这样的事太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卑劣懦弱。

选择继续加固强奸文化，就是强奸犯的帮凶。

在性暴力报警的概率仅仅10%，在诬告概率不足0.2%，在97%的强奸犯没蹲一天牢的现实里，我们能做的就是站在性暴力受害者的这一边。

性暴力是全社会通力完成的，于是反抗性暴力需要整个社会制度上、文化上的改变：

社会观念上破除贞操观、反对受害者有罪论，法律制度上解决性暴力举证难的困境，舆论氛围里给予情感支持……甚至社会有待做出更多。

林奕含说：

当一个女人决定不忍耐了，请世界不要挡着她的道。

参考资料：

南方周末；在“被强奸”漩涡中挣扎八天后，一位44岁农妇选择自杀

人物；一个环卫女工决定反抗

话剧《阴道独白》

书籍《房思琪的初恋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