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必须死人,死晚一点都不行」
“剧本里一定要有放到抖音上能火的片段。”
“他(甲方)说,观众都是三观跟着五官跑的。”
“在国内,你写出的剧在豆瓣有6分以上,你就是一个好编剧了。”
入行一年来,文清从甲方那儿听到过不少诸如此类的判断和要求,“甲方”包括平台、制片方、导演,人员构成复杂庞大,其中,“根本不懂戏却非要指指点点”的大有人在。
本科毕业后,文清一直没找到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误打误撞成为了一名“散装编剧”。过去一年来,她总共接了7部不同制片公司的编剧项目,但“写剧本”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总收入不到1万元。为维持北漂生活成本,她得靠给育儿自媒体公众号写300元/篇的稿子赚钱。
在经历了数次生硬的修改要求、拼盘“创作”之后,刚入行一年的文清产生了退出这一行的念头。
7月28日,编剧汪海林一段形容国产编剧行业成为“马桶架工业”的言论引发讨论:“都成生产线了,职业操守呢?编剧的人格呢?最后的底线都没有了吗?最近接连遭遇把好剧本改成粑粑的操作,谨向影视有机肥致以农业的敬意。”
7月28日凌晨,编剧汪海林发文谈剧本改编工作
将国产编剧行业比喻为“马桶加工”,虽然难听,却得到了不少业内人士的认同。放眼望去,近几年来,国产影视剧行业,虽有不少优质佳作,但公认的“烂片”不断,偶像爱情、仙侠古装、职场女性等等题材都成为灾区,套路、悬浮、魔改,比比皆是。
动辄“壁咚”“摔倒吻”“转圈吻”,生硬尴尬的偶遇、误会、同居、车祸……国产剧套路老几样,数都能数得出来。
国产剧何以至此?“烂片”背后的生产和传播机制究竟是怎样的?以及,本应当是文艺创作主力的编剧,是怎么工作的?
一些内在脉络,他们可以解释清楚。
编剧,和被边缘化的剧本
“原本女主没有感情线,只有事业线,(甲方)非要求加上谈恋爱戏份。还要搭一个怎么看怎么不搭的奶狗男友,并要在这之中制造出‘错过、遗憾的浪漫爱情故事’”。
文清写过一个IP改编的女性向的现实主义题材剧本,策划案交上去后,甲方觉得太沉重,观众不爱看,“他们觉得观众就爱看轻松的、消遣的”。
文清哭笑不得:“不是国内编剧没脑子,而是在甲方眼里,所谓的‘大女主”,要是没有爱情,也是绝对不能成立的。”这么一来,女主被迫降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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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也和甲方本身的专业程度有关,有的制片人懂内容,不会提出让人太无语的建议,有的制片人则从宣传渠道转过来,不仅不懂内容,还喜欢瞎说。”
甲方用上映于2019年的一部电视剧举了“反例”,剧中有几名知名度极高的演员,兼具流量与演技,收视率却并不理想。这说明与现实太贴近的元素会给观众带来观影压力,不够“轻松”“消遣”,没人爱看。
从2021年夏天至今,文清一共接到手7个剧本项目,包括古装、甜宠和都市剧。其中4个都因为各种原因“黄了”,希望最大的一个也不确定今年能否上映。在这些项目里,几乎每一个都被甲方强硬地要求增增减减。最后,观众看到的剧里就可能出现很多不必要的“鸡肋”角色,拉垮了整部剧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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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国产剧开头几集还不错,越往后越走偏,也是因为“他们(甲方)最重视用开头几集抓住观众”,但后面杂糅的东西太多了,叙事的核心主体也散了。
“到了后面,故事变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除了原创剧本,文清也接过剧本改编的项目。如今,改编剧十有八九招致“书粉”的不满,文清归因于大致两点原因:其一,一些情节为了更适合影视化呈现而改动;其二,资方常常要求安排具有更“抓眼球”的情节点。
一次,甲方就直接对编剧提出要求:“第一集里必须死个人”。即便原著并没有这么激烈,文清也只能硬着头皮改动,“第二集死都不行,非得第一集”。
《爱很美味》剧照
目前在文广新局写剧本,自称“靠文字吃饭”的陈星常常是这么工作的:合作方先告诉编剧,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然后让陈星写个大纲,大纲交上去后,导演、制片、监制轮流改一遍,几番折腾后,背后的“大金主”再跑出来“指导”,“在片场临时改剧本也是正常的”。
陈星告诉南风窗记者,目前国内的编剧大致分为两种:“买断”或“分红”。中小规模投资的剧组通常都是前者,即编剧交完稿、拿完酬劳后走人,“剧播出后编剧完全看不出是自己的本子是极有可能的事”,在陈星看来,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编剧有点名气后,都会尝试去做导演,因为导演才是最终为剧本“拍板”的那个人。
一切“人”说了算
“不是制作制度有多坏,而是根本就没有制作制度。不论什么职位、懂不懂剧作、思想和审美够不够,只要掌握了部分制作话语权,就都可以往剧本里掺一脚。一切都是‘人说了算’。”
在70后作家金满看来,缺乏一个责、权、利明确,影视行业共同遵守的剧本制作制度,是国内编剧失去创作自主权,无法保证剧本统一性和完整性的根本原因。
金满曾出版过《闪亮的日子》《远征》等小说作品,约莫在2012年,应邀帮一位影视行业的朋友改编了一部电影剧本。他在酒店关了一个多月,得到4000元报酬。可电影拍出来,他发现自己连署名都没有。
从那以后,金满陆续接了一些编剧公司的项目。这些年来,对于接触过的甲方,他的印象大体一致:“不尊重编剧,编剧没有话语权。”
如果将编剧最初“从零到一”的工作喻为建造基底,其他各方的意见、干预,就相当于在底子上随意搭房,也不管牢固、美观和实用,只在乎能不能装下他们想要装进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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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金满主导编写一个由阅文集团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剧本项目,他是团队的首席编剧,手下带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编剧,“其中一个是老板的侄女”。
那两个编剧之前写了几个版本甲方都不满意。金满重新写了大纲和人物小传,交上去后,甲方扔来三十多个从原著里搜集的段落,全是典型的“甜宠”桥段,要求加到剧本里去。
金满想,“我又不是做拼盘,你要甜,也不能硬往观众嘴里塞糖”,但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插进去。
有了大纲,就相当于有了一个“靶子”,后面不管任何想法都可以往靶子上射,金满说,“但如果没有东西,他们是没办法塞进想法的。”
《爱很美味》剧照
大纲提交后,公司派来七八个编审来审核剧本,“基本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金满知道,二十年前,这一行担任剧本编审的,一定得是业内资深前辈,“即便他不能创作,也一定有专业的素养,看得出哪里好、哪里不好”。
现如今,“资方可能嫌弃老一辈人不懂年轻人的口味”,便请年轻人来把握观众爱看的。如此一来,真正专业的人便被排除在行业之外了。“很多年轻人,最在乎的是甜不甜、我会不会有代入感?”至于逻辑合理性、现实深度,只能说各执己见,南辕北辙。
这其中经历了疫情的爆发,后期因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益关系,“首席编剧”金满已经彻底被挤到剧本边缘位置了。线上开编剧大会,每个人都在说话,作为“首席编剧”的他却全程沉默,“作为主创,我没有了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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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满发现,自己以前一直向往的这个行业,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谁话语权大听谁的,播出平台,制片人,执行制片人,编审,‘总编剧’,导演,副导演,演员……都可以对剧本提意见,编剧还必须要按这些意见改,创作没有制度约束,变成全凭本能来进行。”
“创作的东西,变成了人际关系、利益关系的纠葛。”金满感到心力交瘁,剩下留给完成创作的时间和精力所剩无几了。
最后一根稻草在稿费上。此前,合同原本说好,金满作为首席编剧可获6成稿费,其他两个编剧共分4成。但因为后来剧本分歧越来越大,内容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老板就想把金满的首席席位拿掉,只想给他2成。
最后,这部耗时半年的剧本,金满拿到五万多块钱。
一集一万,月入两千
“想通过编剧养活自己是不可能的。”
即便在刚入行时就有业内前辈这么告诉文清,第一次正儿八经接到剧本项目的时候,她还是被许诺的“1集1万”酬劳深深打动了。再怎么样,认真写的话,一个月也可以写出不错的5集,顺利的话,月薪或许也能达到5万。
但真正进入团队开始合写剧本,文清才发现,整个编剧流程,最重要的不是“写”,而是“审”。
《剧本堂》截图
一个编剧团队通常有3-5个人,年龄大都在20-30岁。按照合同规定,每个项目从策划案开始,到人物梗概、故事大纲,每完成一个细部,文清就可以拿到总价的10%,比如参写一部25集电视剧的其中5集,总价就是5万。
然而,仅仅是前期的策划案,就花费了足足半年去给甲方通过。“他们总能找到不满意的地方”,然后塞进来许多想法,编剧要一遍遍磨,一遍遍过,最后算下来,半年内她只拿到了5000元“辛苦费”。
文清看明白了,编剧公司看准的就是新人“便宜好用”,“如果项目成了,公司拿大头,编剧拿边角料,如果不成,编剧提供了免费的剧本大纲,编剧公司和制片方做了人情,编剧却啥都没有。”
这一年来,文清觉得自己接触的每一个项目都像装在套子里的婴儿,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下来,会不会夭折,最终会长成什么样,这些都是未知数。
项目一旦黄了,就意味着没作品,没署名,熬出第一部都遥遥无期,编剧的稿费永远涨不了,“这是个恶性循环”。
因此,“新人编剧”很难以全职身份活下去。没有职业尊严和职业保障,一旦出了事,“可能会愤怒,但没有人关心,因为大家都需要忙自己的烂摊子”。
编剧沦为片方工具人
文清观察到,身边的编剧更新迭代都很快,不断有人抱着热情和期待涌入,又不断有人失魂落魄地走。
“留下来的都不是真正写得好的人,要么是家里有钱,要么是有资源,还有极小一部分是怀揣着特别强烈的梦想,怎么磨都磨不走他。”
和无数入行“初试水”而后失望的新人编剧一样,文清决定暂时放弃做编剧,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编剧梦”。她想好了,写故事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从一开始就淌进那条鱼龙混杂的浑水。
只有当行业可以为创作本身提供优质土壤,健康的文艺作品,才可能重回再生长的正轨。
一些参考
实际上,一直以来都不乏知名从业者对我国编剧行业与影视现状公开发声,比如编剧宋方金就曾指出:“中国编剧正面临自我价值实现、市场客观需求以及资本追逐的三重挑战。”
关于创作的自由度,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理事魏枫也曾发表言论:“编剧在保障自身权益问题上的被动与无助,严重干扰了编剧创作活动和最终成果;编剧的创作成果被肆意损毁,直接导致了剧本的质量下降;‘去编剧化’的蔓延态势,致使编剧乃至整部影片成为最终的牺牲品。”
旧金山州立大学电影学院教授、美国专业编剧朱利安·霍克斯特在著作《编剧十二法则》里将“行业背景”作为每一位编剧必学的开篇第一法则,并如此写道:“这么多年来,电影故事的一些基本要素并没有太多变化,人物还是人物,情节还是情节——这是件好事。不过,随着行业变化,故事销售和讲述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这是因为掌握话语权的人在变。”
就我国而言,自上世纪末市场经济转轨以来,影视作品不再依赖国家投资,剧本成为纯粹的市场产物。而编剧行业尚未建立起完善体系,缺乏第三方监管,工会体系不成熟,种种困境至今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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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性质来看,剧本虽然也属于文学作品的一种,但不同于小说、绘画或音乐。作为整个影视工业链条上的其中一环,剧本为指导影像呈现而服务,前后牵连着从投资到拍摄、编审等等各环节。
在这个层面上,编剧的确比小说家更需要“瞻前顾后”。就连狷狂的作家兼编剧倪匡也曾有一个基本原则:“小说拿去,一字不改;剧本拿去,悉听尊便。”
不过,恰恰因为剧本是影视的蓝图,为保证故事和艺术的独立性,它更不该随心所欲,更需要严格、规范的指引和行业秩序,来保证“剧本-荧幕”这一过程的流畅、完整。
曾经当然也存在过具有相当主导话语权的编剧大咖,比如改编《霸王别姬》的芦苇。1993年,芦苇对导演陈凯歌提出要求:“你一个字儿别动,我来写。”三十年过去,《霸王别姬》的文戏和情节张力,至今仍然少有华语片匹敌。
《霸王别姬》剧照
量代替质的市场,创造力被迫贬值,附着于真才实学之上的工匠精神,面临着被淘汰的风险。
从受众视角看,现如今,大量国产剧在播出后接收到诸如此类的观众慨叹:“要不是有XXX,我才不会看这剧!”“XXX”可能是哪位人气高的流量明星,也可能是公认的演技派演员。观众可能为了演员或名导而打开一部剧,走进一场影院,但很少有人奔着编剧的名头,去“相信”一个戏。
但对“烂剧”的吐槽依然更多掷向编剧:“要给编剧寄刀片”,殊不知,剧情背后的主动权,可能早已在流转千百回合后脱离了编剧的意志。
一些公认盛产影视佳作的国家,其编剧市场和影视工业机制,或可提供些许参考。
比如电视剧历来以精良、创新闻名的韩国,编剧往往是绝对的主创,地位权重、号召力甚至重于演员和导演。澎湃新闻于2015年访问的一家韩国电视台表示,“编剧的地位和过往作品质量占据电视台决策权重的50%以上”。豆瓣评分8.5的知名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的导演张太侑和制作人朴旻烨也曾公开表示,从角色选择到剧情走向,韩国编剧们在韩剧制作流程中占有70%左右的决定权。
《放羊的星星》剧照
韩国本土公认的三大电视剧制作公司绿蛇、三禾、PAN娱乐都实行“编剧中心制”,公司全部资源都围绕着核心编剧进行配置。选择演员、确定剧目等各环节,编剧都拥有绝对权威地位,再大牌的导演和演员也不能擅自修改剧本。
好莱坞的编剧发展史虽然也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上世纪50年代成立的两大主要编剧工会(目前已逾2.3万人),及日渐完善的编剧经纪人体系,最大程度保障了编剧的收益、与片方的合作流程等等。
无论任何时代,文学与艺术都可以对现实进行一定的功能性补充,它们充当生活的镜子,灵魂的翅膀。当创作者主动或被动让出自己的领地,表达,只会离时代的精神脉络越来越远。
(应受访者要求,文清、陈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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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苏米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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