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教授
4月23日,在由司马迁书院、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幕天公益、风马牛传媒共同发起的第三届「我读书很猛」阅读马拉松公益活动中,我们进行了一场长达4个多小时的直播。直播中,四位嘉宾就「阅读《史记》的感悟、如何读书、如何在职场中成长」等话题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张维迎:我不看直播,不过前两天我看过崔健的,从头到尾看,特别享受。张维迎:我不能说我喜欢摇滚,只是崔健的歌我还蛮喜欢的。那天晚上有一个跟他合作的陕西秦腔的,也挺棒的。张维迎:几乎每天早晨,我都会走八公里左右,就快走。我没有其他的体育爱好,这种比较笨的办法适合我,已经坚持十一二年了。张维迎:我可以说是一个现实的浪漫主义者。我觉得,人总要有一些理想。大部分人仅仅是因为现实,在适应环境,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去改变,但是社会的进步也得有人去改变现实,这可以算是一种浪漫主义,因为他要做一些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但还有一点非常重要,不能太浪漫,太浪漫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人都可以是个浪漫主义者,但是最成功的人同时一定是脚踏实地的。张维迎:我先讲讲《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我认为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给企业家立传的人,我数了一下,在《货殖列传》里边有三十几个企业家,但用我的概念来讲,主要是套利型企业家,找到市场的机会就去赚钱。我认为司马迁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市场自由主义者,老子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他某种意义上是抗拒市场的,司马迁他是主张市场的。《史记》里很多理论和将近2000年之后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边表达的思想类似。例如看不见的手,《史记》里说:「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就是说当然每个人有他的利益追求,使利益追求变得不伤害社会,而且给社会带来财富,那就顺其自然,最糟糕是与民争利。其实跟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的表达非常类似。如果扩展一点讲的话,我可以说整本《史记》可以理解为一部「企业家」传。里边有几类企业家,一类是刚才讲的这一类,传统的商业企业家;还有一类是政治企业家,例如刘邦、项羽;第三类可以叫文化企业家,像孔子、老子、孟子、荀子这些都可以叫文化企业家。几类企业家对人类的影响不太一样,特别是政治企业家,许多是在争斗,不创造财富,甚至是毁灭财富,是按照一种强盗逻辑在行事。商业企业家,也就是套利型企业家,他们基本上是按照市场的逻辑,自己要赚钱,要创造财富,同时满足别人的需要。文化企业家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不太好讲,他们设下了某种游戏规则。例如孔子,主导了中国文化,有好的一面,创造秩序。但也有另一面,实现了对人的禁锢。所以问我最敬佩《史记》里的谁,那就是司马迁本人,他在那个时候有这样的思想,不零散,有一套理论逻辑在里面。主持人:《史记》里面有提到,「人富而仁义附焉」,但也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您觉得「义」和「利」怎么平衡?张维迎:古人用词跟我们现在不一定完全一样,包括「义」和「利」的理解。从我的角度,如果狭义地理解「利」,可能是眼前的这些东西,「义」是指更长远的东西。在我们经济学上来讲,一个人如果很在乎自己的未来,就会在乎长远利益,否则就是更在乎短期利益,这两种情况下,这个人的行为是不一样的。所以按照我的理解,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其实就是从狭义上来理解「利」。司马迁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讲的就是正常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吃穿住行、自己的荣誉去奔波。我们不要小看这点,好像这句话说的是人只在乎这些物质的东西,不是这样的。我认为一个人的目标不重要,看你用什么手段。刘邦项羽这些帝王将相是靠杀人达到自己的目标,征服领土,杀人如麻。企业家必须做出东西,把一个东西从便宜的地方运到贵的地方,或者通过预测去赚钱,这些都是在增加社会财富。所以我认为,不要太多关注人们的目标,假如一个社会都是为了「利」的人,给社会带来不了太多灾难,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程度的财产灾难,但在市场经济当中,他们必须给社会带来好处。司马迁可能也认识到这一点,如果每个人各尽其责,各得其所,大家就都得到好处了。所以「熙熙攘攘」这个词不是贬义词,至少是中性词。有一些东西,我们没法改变,就比如太阳,而有一些东西可以改变,这些才是应该努力的方向。主持人:您刚才也提到,司马迁提出鼓励商业,但在他之后又出现了重农抑商的政策,您怎么看?张维迎:这有很复杂的原因,不光和人的理念有关,也和利益有关。回到司马迁的年代,他是个书生,在当权者眼中,书生的作用有限。汉武帝的想法和司马迁不同,他更在乎权力、征服领土,所以穷兵黩武,最后搞得国家快破产了。
其实在司马迁之前,中国商业非常发达,就像刚才说过的,《史记》里描述了很多企业家,但为什么在他之后,反倒慢慢倒退,还出现抑商的情况,我认为与汉武帝之后国家统制有关。自西汉起,有了专卖制度,盐铁等各种重要商品都被政府垄断,商业也就越来越萎缩了。
重农抑商有两个主要派别,一派就是反商业的,认为农业是本,其他都是末,都不如农业重要,另一派其实是反对民间商业,主张由国家集中经营,政府垄断。《盐铁论》里讲了两派之争,但无论儒生一方还是大夫一方,都主张「重农抑商」。
都说市场是「无形的手」,无形的东西有其脆弱性,干预太多不行。市场也是非对称的。美国经济学家奥尔森说过「成本收益非对称」的问题,如果多数人都获益,程度差不多,大家都搭便车,就没人站出来好好努力,反过来,如果少数人获得更多好处,他们就会集中精力去努力。所以一般来讲,多数人竞争不过少数人。
历史很多正确的东西坚持不下来,很大程度是因为少数人有能力瓦解多数人,最后编出一套理论来说服多数人,历朝历代、古今中外都是这样。
再说说摇摆的问题。我在法国的时候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美国人问一个法国农民:你们法国怎么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左」和「右」在你们这儿区别是什么?农民说,「右」就是赚钱,创造财富,「左」就是分钱。美国人又问,你们为什么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农民说,没钱的都要赚钱,那就变「右」一点,有钱的就要分钱,所以就变「左」了。
人类经常会面临摇摆,穷了之后,我们会反思为什么穷,然后想办法说不能这样下去了。人积累起财富之后,开始有点飘飘然,好像是财富自然就有了,问题主要在分钱上面。历史上这样的例子非常多,所以国家怎么能有一个持续创造财富的机制,就变成非常大的挑战。这个不是说光有体制,这种体制还要激发人的创造力,带来新技术。为什么人类从工业革命开始产生了一种创造财富的机制,还会自我强化,不像之前有一点技术进步但很快就消失。因为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人们的观念变了,才不断有新的东西出来,创造力都迸发出来,推动科学进步,科学又反馈给技术,然后新产品、新生产方式不断涌现。如果人类不解决这个问题,历史上很多重复出现的问题,现在仍然会重复。所以,回顾历史,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们从历史上能学到的,就是尽量少犯一些错误,但我也不是特别乐观,因为我们人类坏。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很难,吃三堑长一智,已经不错了,吃五堑长一智,人类还是有希望的,如果说吃十堑二十堑还不长一智,那就没救了。但是有时候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主持人:您现在做「辛庄课堂」的项目,面向企业家授课,您觉得企业家这群「大龄学生」在求学时有什么特别之处?张维迎:企业家最重要的一个素质是先天的,他们对未来的判断不一样,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学新知识,涉及企业管理、领导力,甚至是一些新技术。我还想强调一点人文情怀,比如说我和黄怒波先生做辛庄课堂,特别强调企业家需要一种人文情怀。辛庄课堂提倡「黄土地上望星空」,是说脚踏实地的同时,要有比较大的抱负,这样才是个好的企业家。张维迎:读书不能计划读多少本书,首先要读好书,好书就是这本书能够启发你。我跟一般人还不一样,因为我自己做研究,我读的一般是有原创性思想的书。我不认为一个人必须要读多少本书,但是我不是反对,有时候人家一目十行,我是十目一行,我读书很慢,有些书要看好几遍,越是经典看得越多,而且每次看都有新感悟。我也不主张用读了多少本书,来证明自己有没有学问。我觉得不太好,卖书的人可能会鼓励你这样做,但我是教书的人,我不鼓励这样。你就读好书,给人启发的书,有大智慧的书。如果是学生,你要读一些经典原著。现在知识碎片化,大家没耐心坐下来读书,听说中关村卖书都不好卖,这是我觉得很悲哀的一点。海淀是大学生聚集的地方,但是大学生基本不读书,考试有标准答案,最多读教科书,不读原著,但人类最伟大的思想,你要通过读原著才能感受到。所以我就简单一句话,千万不要追求读多少本书,没意思。读书不是为了告诉人家你读过多少本书,是你要自己融化在里边,把别人的思考变成你的想法。张维迎:当然有,我写过一篇文章,《人生是一连串的偶然》,其实读书也是。我比较相信自由市场理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一种自发的秩序,最后的结果是自发形成而不是计划出来的。从我个人来讲,大概大学二三年级的时候,读米尔顿·弗雷德曼的《自由选择》,这本书对我影响深刻,后来读熊彼特的《经济发展理论》,改变了我对企业家的认识。读书就是这样,当你从这个读到那个,你没法规划。有时候你可以读得很杂,但一定要读好书,有趣的书,启发你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