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厚辰
因为他们信念的极端离奇,这些群体被我们“奇观化”,成为一种茶余饭后的娱乐。通过这样的“奇观化”过程,我们与他们就完全不同了,这是一种与我们毫不相干的问题。但真的是如此吗?“奇观化”也许会让我们错过一些非常关键的问题,即所有这些“极端思潮”,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和动员能力,往往因为背后存在一个真正的问题。以臭名昭著的Incel举例,他们主张一个称为“红色药丸”的观念,认为接受这样的观念即是接受了社会的“真相”。这个真相就是社会已经成为了一个男性被女性利用的社会,被他们称为“女性本位主义”,而他们就要打破这个“不平等”的社会现状。单从这一点看,Incel对社会的想法与实际情况刚好相反,实际上这当然是个“男权社会”,是一个女性更被剥削和利用的社会。但我们向前走一步,会发现一个普遍的情绪,就是对异性追求和异性追求的社会化过程的挫败和怨气。从这里再往上一步,就会发现一个真实的问题,在今天的社会上,不管对男性还是女性而言,伴侣的分配极端偏向外貌要素,且一对一长期亲密关系逐渐沦为次要选项后,伴侣的分配向少数人集中,少数人拥有大量伴侣和亲密关系,而更多人恋爱变得困难,选择独身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单身社会”的成因之一。可以把任何一种“极端思潮”分成四个部分:真实问题、衍生情绪、问题解释、应对方式。Incel背后的那个问题是真实的,而对恋爱和恋爱社会化过程产生的挫败、抵触,也是非常广泛的衍生情绪。真正的分化在“问题解释”这一部分,有人将两性社会问题解释为资本主义的建构性,有人解释为原子化,有人解释为互联网技术。而Incel把其解释为一种“意识形态”,即很多男性的“女本位主义”,而他们的应对方式就变得更加粗暴了。我们转向金钱冥想,同样可以找到这种怪异想法背后的那个真问题,甚至更加直白。即社会财富分配过程的一个大问题,即当前社会提供的工作与个人发展和意愿之间的巨大矛盾,资本主义分工的细化已经无法与个人意愿和发展适配。这同样产生了一个衍生的情绪,对工作和赚钱的抵触和厌倦。而分化在于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有人将这种困境解释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而金钱冥想将其解释为一个“想法”问题,就是你对金钱和消费不够从容洒脱,享受生活和消费,金钱自然就会滚滚而来。但即便挖出了背后的真实问题和衍生情绪,也还没有解除这些问题的“奇观性”,这些“解释”看上去都太奇怪了不是么?但这些解释一点都不奇怪,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非常简单的,单一“充分”要素的解释。对Incel来说,男性为何面对两性困境,因为没有意识到背后的阴谋,想法错了,改变想法就能解决问题;对金钱冥想来说,人为何面临工作与赚钱的困境,因为没有意识到是不敢消费、惧怕金钱的问题,想法错了,改变想法就能解决问题;对反移民阴谋论来说,为何一个国家面临移民的困难,因为没有意识到是一个阴谋集团在背后操纵的问题,只要认识到这个事实,推倒这个集团,问题就解决了。这些所有解释都有一个特征,你和解决问题之间,差的就是一个关键想法,一个隐秘的事实,大多数人都错了,而正确的是一个非常清晰和简明的事实。甚至早期传销也是这个套路,有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金融方案,你知道了,就可以赚大钱。问题的“单一充分”解释,往往都是“想法”,因为一旦涉及到社会面的分析,经济的分析等,便容易陷入千头万绪的事实和线索中,事情是复杂而多元的。请注意,这里有一个关键的“收束”,即:人能改变的只有自己,而能最快改变自己,同时成本最低的,就是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这些解释为何具有诱惑力,就是他们为一个复杂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简单的,清晰的,从“想法”的角度就可以“单一充分”解释的原因。这样的解释无处不在。金钱冥想也不过比普通冥想往前迈了一小步,其核心就是“想法决定结果”,积极想法带来积极结果,消极想法带来消极结果。这难道不是今日大行其道的庸俗心理学的核心信念吗?Incel与“两性隔绝论”同一家族,其核心就是“两性不可能有合作秩序”,放弃合作,放弃他人的承认和评价,尤其是来自异性的承认和评价,人只需要自我承认,内在承认。这与今日的“爱自己”以及各种把“自己的感觉放在他人之前”的现代宣导一脉相承。反移民的阴谋论与任何“卡尔施密特”式的政治操弄同一家族,其核心就是存在一种“隐而不彰”的集团,以彻底毁灭“我们”为其目的和全部的议题,因此“我们”的主要目的和关注就是与这样的“集团”对抗和揭露。当面对那个真实问题和广泛的情绪,而基于“改变想法”的“简单解释”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思潮,其实我们距离这些“极端思潮”只有一步之遥。请注意,极端绝不意味着“少数”。在美国,MAGA群体(反移民阴谋论团体,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蔚为大观,反疫苗反移民等阴谋论大行其道,已经绝对不是社会的潜流。而在德国,AfD(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德国右翼政党)也已经在民调中稳坐第二的位置,远超现在执政的社民党和绿党。在所有上述方面,我们这里,问题是一样的。而金钱冥想这个分支,走到这么远确实少见,但相信某种积极心理暗示就可以带来积极结果的,难道不是遍布宗教和庸俗心理学的绝对主流?绝大多数人为何没有走入极端,或许不是因为他们的高明,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兼有两种极端而已。上面的“极端思潮”总结下来不外乎两种,即“心想事成”,“意识改变外在”和“拒绝一切外在认可合作”,这个又走向要么自我封闭,要么将外在“恶魔化”。金钱冥想并不拒绝外在合作,相信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改变世界;而Incel和政治阴谋论则对外在绝对悲观,采取或封闭、或戏谑、或对抗的态度。更多人,则时而悲观绝望,时而相信自己的的想法可以带来好的结果,既无法投入孤注一掷的“强力意志”,也无法投入孤注一掷的“绝对自我”,左顾右盼地在两种极端思想横跳,竟然维持着一种神奇的平衡。如果继续描述这个平衡,则是在一切具体事务上的悲观和封闭,以及在绝对自我事务上的唯意志论。19世纪卢梭对社会的悲观,和19世纪谢林对自我的浪漫主义的集大成者,勾勒出我们当前的精神处境,也给予像埃隆·马斯克这样的人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动员人,驱策人们思维的大棒。而这一切,又产生一个新的想象,即“群氓”,我们认为组成为复数的众人是盲目的。而这,便是这场“极端思潮”的最终点。在金钱冥想中,依然为金钱焦虑的众人是群氓;对Incel而言,依然想要追求异性,寻求亲密关系的众人是群氓;对反移民阴谋论而言,依然相信正常政治进程和话语的众人是群氓。其实对普通人也一样,我们又何尝不用“群氓”解释我们所遭遇的一切现象呢?这构成一个奇怪的世界,对自己,要么“清醒地”意识到一切不可能,只能依靠自己;要么“智慧地”洞察意识的力量,发掘着自己意识的潜能;又一边观察着这个“既不清醒也不智慧”的群氓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极端思潮”丝毫也不是一种奇观,而就在我们之中,共享着同一套方法,同一片想象中的天地。且把上面的一切看作一种慢性炎症,而炎症是不可能根除的,悲观主义、唯意志论、社会达尔文主义、乌合之众……这些我们理解世界时最容易陷入的“坑洞”,一不小心就滑进去了。正如我们理解自己,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要么一切意识活动都是神经的电与化学信号,我们的一切想法都平庸、无足轻重,要么就相信“存在就是被感知”,我如何感知和思考,就足以影响一件事的结果。绝对的决定论和绝对的自由,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以上这些想法都是炎症,在真问题解决和缓解之前,我们不可能摆脱这些想法、表达,以及和他们构成的能动性的互联网群体与思潮。不管是奇观化的“他们”那样的,还是我们自己这样的。炎症的缓解依赖着真问题的缓解。而另一面,从真问题到广泛的情绪,在个体的身上,如何可以不陷入简单的假解释,则是一种个体责任和冒险。这里不会给予一个纯粹“依赖自我”的解释,好像只要被植入这个“反对简单解释,接受多元理解”的想法,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但知道不意味着能做到。多元理解其实和多元主义一样,也许永远都不靠自以为的“多元”完成,而总是在与自己不熟悉、不认可、甚至让自己有些龃龉的碰撞和摩擦中完成的,多元主义的核心是包容,而包容这个词绝对不是指包容那些你认可的,或者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东西,相反指包容那些和你水火不容的,对你构成巨大挑战的东西。多元理解也是如此,不是理解那些让你舒服的,反而是理解那些难以下咽的,感受到他们的合理性。感受部分的合理性不代表要放弃判断,更不代表全盘接受。但就像今天的文章,至少我们在拒绝“恶魔化”和“奇观化”,因为在这两个视角下,是不需要任何理解和对话的,它们是一种最光滑的、最有快感的理解方式,让一切就顺利地滑过去了。而我们自己,则留在那个或悲观、或隔绝、或随心所欲,又轻视与敌视一切的终极荒原之中。*本文原标题《金钱冥想、INCEL、美式阴谋论,如何不像马戏团一样审视他们?》,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封面图:《寂静人生》,编辑:zzz,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查看更多往期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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