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政商裙带与继承者们

2023-10-23 01:10

伴随一纸通报，备受关注的“北极鲶鱼”事件，于近日迎来结局。

当事者这个网名，真是一个绝妙隐喻。商业世界有著名的“鲶鱼效应”：鲶鱼凶猛，贪婪，什么都吃，甚至可以食腐。它搅弄着沙丁鱼群的生存空间，让沙丁鱼害怕、躁动、内卷，激起阵阵浪花，一如当下的公共舆论场。

而北极有什么？深海与冰山。你看到的，或许只是露出水面的一角而已。

这个事件也带给我们三个启示：一，退休不是平安落地的标志，也不是倒查追责的终点，不要轻视最高层反腐的决心与魄力；二，家风建设真的很重要，求仁可以得仁，求锤也可以得锤；还有三，要重点注意某些特定领域，因为行业特性政商勾连严重，极易成为腐败温床，比如“北极鲶鱼”所涉地方交通系统。

当然，这样的领域还有很多，比如金融、城建、能源、医药、烟草等。今天的文章，就写写一位烟草系统高层人士背后的家族生意。

一

2023年1月，原国家烟草专卖局副局长何泽华的落马，标志着此轮烟草系统的反腐行动，驶入了深水区。而此时，距离何泽华退休，其实已经过去了九年。

此前，烟草系统与何泽华同级别的，已有赵洪顺、潘家华被查，另有地方烟草系统十余名厅局级干部落马，与此同时，华宝、劲嘉、恩捷、集友、顺灏、澳科、今天国际等，多家拥有烟草关联业务的企业及背后商人，陆续配合调查。

今年7月，何泽华被批捕，并移交地方检察机关审查起诉。目前该案还在司法阶段。

我注意到，监察部门在通报中提及，何泽华私欲膨胀，贪婪成性，“长期违规经商办企业攫取巨额经济利益，退休后仍利用原职务影响为亲属谋利”。

具体是哪些生意，如何为亲属谋利，通报并无披露更多。事实上，这种级别案件的信息披露，会很谨慎，或许，只有等此后“钟纪轩”策划的纪录片，才有可能略窥一二。

不过，也并非无迹可循。

这些年，工商领域的信息公开，已经非常完善，如果你擅长使用工具，只要稍加检索，外加一点嗅觉，一些耐心，便可从那浩如烟海的企业工商信息中，窥测天机。

比如，我此前写到过一个名为逄宇峰的东北资金掮客，他名下企业大连汇盛，有多家参投的私募份额，被国家监察委冻结，这是其牵涉某个重要案件的表征。目前逄宇峰已经避走境外，债主们惊起追讨，关于大连汇盛系的资产处置，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

还比如，两年前，我曾通过公安部门的刑事冻结，提前三个月，预言了一代“赌王”周焯华的陨落，并准确拆解出其涉赌业务在内地的枝枝蔓蔓。就在最近，周焯华确认清洗黑钱罪，领刑十八年。

小试身手之后，我们来做一些重要而严肃的工作。

何泽华，江苏人，从泗阳县一名普通的知青，步入仕途，辗转地方国企和政界，先后在江苏和安徽的烟草系统担任重要职务，因工作能力出色，2003年调任国家烟草专卖局任副局长，直至2014年退休。今年1月6日，官宣落马。

其落马几天后，国家企业信用信息数据库，新增了几条江苏背景企业的股权冻结信息，执行者均为国家监察委。像江苏美瑞嘉包装有限公司、淮安金玉樽贸易有限公司、淮安市中元商贸中心等等，关联人物何宝华、何忠华、何承润、何昊、朱成健……

此后半年里，陆续有更多的关联企业，被监察部门申请股权冻结。以下是我做的一个不完全统计：

剩下的求证并不难。何宝华、何忠华等人，正是何泽华的家族核心成员。何氏家族植根于江苏，主要经营一个庞大的包装生意，并涉足了烟酒贸易、房地产、私募股权投资等。

通过上表所示企业和人物，稍加检索，何泽华违规经商和为亲友谋利的路径，一个基于政商裙带而形成的商业王国，便呼之欲出。

二

在中国，烟草行业十分特殊。这里有最严格的专卖制度设计，各地中烟公司和专卖局，统一领导，垂直管理，专卖专营。这个略显封闭的垄断市场，给国家贡献了丰厚的利税。但其政企不分的特点，也极易滋生寻租空间。

2012年10月，一个叫“智善”的公益基金会，在民政部登记成立，初始注册资金1个亿，由八位“企业家”和一家上海企业捐赠而来，具体为：杜爱祥、林国文、姚立武、邵健伟、朱成健、袁恩泽、何宝华、王丹和上海裕金实业有限公司。

然而，细数这九名创始股东的背景，均与烟草行业紧密相关，背后何泽华的影子，若隐若现。他们中，多人受到此轮反腐风暴的波及。

华宝国际林国文的妻子朱林瑶与其儿子，此前早已被查。今年初，顺灏股份的王丹选择将公司交给儿子打理，几个月后顺灏因涉嫌单位行贿被立案。就在几天前，今天国际的邵健伟再次被留置，这是其一年内二进宫了，此前被调查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涉嫌“为他人掩饰、隐瞒犯罪所得”。

这个基金会中，何宝华、朱成健以及上海裕金实业，与何泽华关系尤为密切。

上海裕金的背后，是安徽烟草的体外公司，其中姜亚维、吴锡坤等人为安徽烟草系统中层人员，曾是何泽华的下属。姜亚维还担任过智善公益基金会以及北京智善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何泽华落马后，身为安徽中烟总经济师的姜亚维随即被查。

这个基金会确实也做了很多公益工作，这是不容否定的。但从其背后的深层逻辑看，更像一个烟草领域的政商同盟。

基金会还通过旗下投资公司，收购过朱成健名下一家烟盒包装公司，交易价格不明。这家名为江苏智善的包装公司，曾参与广西中烟多次招投标，并与劲嘉股份、长荣股份等有过密切的业务往来。

何氏家族早期注册的多家公司，业务多为食品饮料及烟草制品批发。比如前文提到的淮安市中元商贸中心。还有一同被股权冻结的淮安市新鼎商贸有限公司，是江苏中烟的一个重要供应商，近年来，该公司多次出现在江苏中烟淮阴卷烟厂的中标公告中。

何宝华的名字，还出现在一家叫上海恩捷的公司原始股东名录里。2018年，他在恩捷股份借壳上市中直接获利。恩捷股份李晓明兄弟因为生产香烟薄膜成“云南首富”，此前也因牵涉反腐案件而被监视居住。

朱成健，担任了何氏家族多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其名下地产公司江苏宝达和江苏泰嘉置业，还在泗阳与淮安多次拿地，从事房地产和五星级酒店的开发。有一个项目公司值得一提，泗阳宝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股东背景里，不光有朱成健与何氏家族企业，还有隶属于张雨柏父子的一家投资公司。

张雨柏，是江苏洋河酒厂的前任董事长。

三

烟与酒，确实具有一些相似性。当然，酒的行业会更市场化一些。

洋河作为中国白酒市场的头部品牌，占据了第三大的市场份额，也是最舍得在央视砸钱做广告的酒企。洋河镇此前曾属于泗阳管辖，何氏家族作为当地的头脸人物，他们与洋河酒厂及其高管建立合作关系，似乎也并不令人意外。

不过，当我调查出这些合作细节之后，还是略感惊奇。何氏家族企业不光承揽了洋河很大体量的包装类业务（玻璃瓶、包装盒等），甚至还拥有洋河部分酒类子品牌，及其面向全国的经销权，堪称洋河最为紧密的一个合作方。

何氏家族的包装生意十分庞大，在泗阳、淮安、南京等地，可以查询到十余宗拿地建厂信息，是当地有名的纳税大户。这些包装类公司，大部分在何泽华落马后被股权冻结。

我查询了洋河股份历年的年报，遗憾的是，其排名前五的主要客户与供应商，均只有代号，没有披露具体名称。但是，洋河集团几年前一份债券发行文件中曾记载，江苏美嘉包装有限公司是其排名第二的供应商。

江苏美嘉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但董事会里全是何氏家族成员。它还有一个从事彩印业务的香港小股东，似乎是劲嘉背景。

不像烟草行业，何氏家族从不避讳他们与洋河的合作关系。

江苏美嘉成立于2008年，其官方介绍称，它以高档酒盒、酒标、食品包装为主要业务，年产3000多万只中高档礼品盒及酒盒。“公司成立以来，主要致力于江苏洋河酒厂系列产品的开发、印刷、包装，主要产品有梦之蓝、天之蓝、贵宾洋河、嘉宾洋河、今世缘、双沟君坊等”。

此外，何氏家族很早就成立了一个叫南京贵宾商贸的公司，是洋河股份旗下贵宾洋河与嘉宾洋河系列的全国总经销。在“蓝色经典”诞生之前，这个贵宾系列一度代表了洋河的高端产品系。当然，这个类似于被买断出去的品牌，最终还是让位于洋河自有的蓝色系列。

此外，像“金玉良缘”这个商标，此前也归何氏家族公司所有，后来又被洋河给买了回去。

在洋河历史中，前董事长张雨柏的地位举足轻重，是主导了洋河二次改制以及近些年品牌升级的灵魂人物。当然，像所有的混改一样，这样的人物必定伴随争议，最主要的质疑点就在于公与私的分界。

比如，一个主营亚麻籽油产品的己所欲公司，最初宣称是洋河开发的一条新业务线，结果股东背景跟洋河没啥关系，最大股东是张雨柏父子。值得一提的是，何氏家族的何昊，也参与了对该公司的投资。

与此相似的还有一个做微生物发酵产品的浙江千草素生物科技公司，小股东里也有何昊。看来，这个洋河前董事长与何氏家族的关系，比想象中的还要紧密。

四

作为何氏家族的后起之秀，何昊已在多个公司中担任要职，甚至还在智善基金会里担任了一名监事，似乎已被当做接班人培养。不过，该家族里另外一名后辈，似乎还要更醒目一些，他的名字叫何承润。

何承润也深度介入了自己的家族生意，在多家公司担任实职。但从英国皇家霍洛威大学留学归来的他，似乎已并不满足于此。作为一名富二代海归，长期接受精英教育的他，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朋友圈。

几年前，潘石屹的大公子潘瑞，联合几位英国留学归来的富二代朋友，成立了欧房股权投资基金，主要面向海外留学生，做一些公寓开发和改建服务，可能类似于目前国内的一些白领公寓二房东业务。何承润是这个项目最主要的资金支持者，投资3800万，持股达38%。

除了潘瑞与何承润，参与这个项目的还有毕业于英国华威大学的顾炜鹏（澳格集团），以及毕业于英国考文垂大学的刘浩然。这些二代们，通过同学会的交集融合，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有圈层。

那时，潘石屹还在国内，正尝试在旗下SOHO推出类似WeWork的共享办公空间业务。他隔三差五搞一些小活动，也没少给自己的儿子站台，还多次邀请业内朋友捧场支持自己儿子的项目。

但很显然，年轻人虽然有想法，有冲劲，但对于商业人物在公共空间的言论表达，还缺乏必要的分寸感，这一点，潘瑞与乃父相比，无疑还有很明显的差距。随着地产退潮，潘石屹夫妇隐退出走，这个属于年轻人的欧房基金，也渐渐没什么声音了。

同样从英国留学归来的万达公子王思聪，拿着王健林给的五个亿，创立普思资本，开展创投类业务。何承润与潘瑞，是普思资本多支私募背后的合伙人，跟随王思聪参与了椰小鸡、宠爱国际等多个创业项目的投资，甚至还参与到万达院线对万达影视的并购重组。

有个叫“间距”的自媒体，曾对这个二代圈子有过比较详细的拆解，网上还能搜到文章。但在当时，没人知道何承润及其家族产业背后的真实背景。直到今年，何泽华落马。

这可能略显残忍，但就像何承润的名字所蕴含的寓意一样，恩承雨润，但如果失去了庇荫，带给这个家族的，或许将是持续而深远的震荡。

其实，从草根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何泽华，在烟草系统内部，是一名难得的干才。他在安徽烟草主持的“工商分设”改革试点，成效显著，这也是他被提拔进京的主要原因。另一边，拥有项目管理硕士学位的何承润，与其父还共同署名了多个专利发明，并在家族的工厂里得到应用实践，这也不是一般的“北极鲶鱼”可比。

我不否认，他们仅凭自身天赋与努力，依然可以取得常人难以达到的成功。但权力、捷径与欲望，有时候就像一个深潭，你越凝视它，就越容易陷入其中。这个陷阱，不知还要捕获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