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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女性何以传奇?

传奇女性何以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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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女性何以传奇?

|回看《阮玲玉》,关锦鹏大师讲堂对话实录


传奇女星总是以其传奇性迷人眼于世间,尤以电影界更为世人所热议,如章子怡近期的离婚事件与即将开机的《酱园弄杀夫案》,连同其此前低谷期成就的《一代宗师》和绕不过去的经典《卧虎藏龙》一起,让传奇人生的千回百转成为了大银幕的新注解。


图: 《一代宗师》剧照


事实上,《一代宗师》名言“她就是一代”,一代一代都有自己的传奇,只因时代风向而呈现出故事不同的风貌。10月27日“世界音像遗产日”,一代传奇女星阮玲玉的代表作《恋爱与义务》数字修复版又将籍此契机在台盛大重映——这一电影名字在女性之声崛起的此时看别有意味,而一代默片女神阮玲玉的身影更是又将重现大银幕。


图: 《恋爱与义务》阮玲玉剧照


对于阮玲玉,观众多半是从知名香港导演关锦鹏1991年执导的电影《阮玲玉》,认识其传奇一生。此前在九月的第七届澳门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以下简称MOIDF)上,导演关锦鹏受电影节艺术总监丁天之邀,第一次和观众一起观摩《阮玲玉》导演剪辑版的4K修复版,并在映后进行了座无虚席、以“如何将传奇女性拍得‘真实’”为主题的大师讲堂。


图: 《阮玲玉》修复版海报


这也是试图拓宽纪录片边界的本届MOIDF之“真实拓展计划”的重要组成及首次探索。在这一场难得的对话中不难发现,用男性定义女性强弱、面对人言可畏时的懦弱、在欲望与孤独中摇摆等女性困境早已并始终存在——如何将传奇女性拍得‘真实’”?或许最好的答案正如关锦鹏说的,在世界问题不断的虚实之间,诚实地面对自己的问题。


图: 大师班现场照片


以下为第七届MOIDF关锦鹏大师讲堂现场实录


“说她自己的心里话,
并没有把它看成是台词”

图: 大师班现场照片

丁天:好,大家久等了,欢迎来到我们这一届澳门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关锦鹏的大师班。我们先祝一下关导教师节快乐!因为关导其实也是在教书,他今天早上冒着大雨从香港过来。我刚刚已经看到有观众非常惊讶,他其实一直藏在我们的观众席里面,因为他跟我们一起看了这一部两个半小时的导演版的《阮玲玉》的电影。

今天的这个主题叫做“如何把传奇女性拍得真实”?阮玲玉肯定是一个传奇的女性,但是我想问问大家知不知道原本要演阮玲玉这样一个传奇女演员的是谁?(梅艳芳!)

对,看来观众有做功课,所以我们现在就请出我们非常能把握我们传奇女性的传奇导演关锦鹏先生入座。

关锦鹏:Hello,谢谢大家,因为前几天香港大雨,我回家滑倒了一下,有点淤青这块,所以我遮挡一下,怕影响你们。抱歉!我们开始。

丁天:我其实也是第一次看这么一个两个半小时的长的版本,我不知道这一次关导再一次在这边看,有没有一些特别的感受?

关锦鹏:我觉得每一次有机会再看这个导演版,我都会想到那年在香港做首映的时候,准备要上了。张曼玉在柏林拿了女主角奖,为成龙的电影基金筹款,那个戏院也不小,当然那天是满满的,一开始是满满的,但是到三分之一。因为那个戏院的椅子就像这样,你一离开,它就会弹过去,那个椅垫会弹回去,就“啪啪”,我就开始听到有很多“啪啪”,到三分之二了,就很多“啪啪啪”,“霹雳啪啦”。基本上整个电影放完以后,那一次的首映大概剩下三分之二的观众还留在戏院里面等那个说一些观后感啊,做QA啊这样子。因为这个长版本在香港有这个反应,所以公司就指定我要“浓缩”,基本上是把最后那个片场,现代的,包括我的出现啊等等那些都删掉。

丁天:我其实看这个电影,不是说觉得漫长,但是我觉得这可能是刻画女性孤独的丝丝入扣的这样一部很难得的电影。因为你会觉得说女性的处境其实到现在还是那么难啊,哪怕我自己在这边做事,很多这种判断她们的体系还是基于男性!你稍微强一点,可能他们会说太强了,你稍微弱一点,他们又会说你就是靠男——哪怕你强,也会被说是靠男人得到的一切。阮玲玉这个传奇的女性她虽然很传奇,但是她其实这种女性的悲剧性在这个电影里一点也没有少。

关锦鹏:对。

丁天:刚刚您也说,这个版本其实它一直都是一个不太常规的版本,它很长,然后它也是一个有着纪录片结构穿插在其中的这样一个版本。我想问您,这是您在女主角更替之后的,决定要做这样一个结构的电影,还是你原本就打算这样做?

关锦鹏:不是,那个时候梅艳芳到蛮最后,基本上快开机了,还有两个礼拜就开机了,才因为个人的原因她无法离开香港。因为我整个戏都在上海拍的,不管选的景点啊,还有一些上海的工作人员和演员啊。所以我不能说服梅艳芳到上海拍的话,那我不能把整个电影搬回香港拍,那是不可能的,那个感觉也不是我要的,所以我们是和平分手的(笑)。

丁天:哈哈哈不能说和平“分手”了!您一开始很想找她来演,就是因为她某种程度上很像,很形似阮玲玉?

关锦鹏:当然,但梅艳芳之后有看到张曼玉的表演以后,好像见一次张曼玉就夸她一次,都忘了夸了两三次,都继续夸。其实你刚才讲这个形式的处理不是一个完全传统的拍一个人物传记片,那个时候梅艳芳还没跟我说她不能参演这个电影的时候,我已经既定是用这种形式做的。

丁天:但其实您有经过挣扎的对吗,其实您也否过了另外一个版本的传统形式的剧本?

关锦鹏:没有,没有否。我觉得我跟邱刚健跟焦雄屏,特别到决定用这个形式,包括有纪录片的那个形式的时候,我觉得焦雄屏等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故事大纲或者说分场吧。

丁天:但那个剧本的形式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传记片的形式?

关锦鹏:是的是的,我不会说那个剧本她写得不好,而是我觉得,我是觉得那么巧,就是公司说关锦鹏你去拍《阮玲玉》吧,用梅艳芳。刚好那个时候香港有个电视台就放一个阮玲玉的电视剧,黄杏秀、伍卫国演的。那基本上就是一个传统的形式了,口碑不好,那我看了以后,心想糟糕,要是我把一个梅艳芳来演的阮玲玉也拍成这样子,那不行。

丁天:但是您有没有觉得在选择这么一个非常规的结构之后,其实给自己带来了挺多麻烦的,因为我自己看的时候我都觉得这是几重结构,不只是双重。我之前也问过您,那些你们在谈论怎么拍电影,以及就是这当中很多人的台词,是台词还是即兴发挥,您说是邱刚健早就已经写好的?

关锦鹏:对。

丁天:但我这次好奇的是,你们有经过排练吗?

关锦鹏:没有,你说我访问张曼玉,跟刘嘉玲聊天,梁家辉聊天,那个都是写好的剧本,写好的台词,但是我们没有排练的。

丁天:那你们演员的天赋好像也很厉害啊。

关锦鹏:是蛮好的,因为基本上那个记录片的部分就是黑白的,我跟他们聊天那个是拍完了整个上海的部分,才回香港最后拍的,所以那个时候已经大家的确在上海拍的时候,已经建立了一定的默契了。

丁天:我其实觉得即便他是一个被写好的剧本,或者他的台词是既定的,但这些片段也是非常宝贵的,他就是记录了当时的明星的那种状态啊。因为你看到他们那些挺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大荧幕上,回答您的一个问题说,“在一个世纪之后,你想不想被人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回答都是不一样的,但是我好像觉得这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能体现他们性格的回答?

关锦鹏:对,你说张曼玉今天她也是另外一个传奇啊,对不对?

丁天:因为我们通常说传奇就是他可能已经需要纪念了嘛,当然她肯定是很传奇了。刘嘉玲的回答其实也就是很能体现她的个人特点吧?

关锦鹏:没错没错。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这个答案其实也是邱刚健已经写好的?那这么一个结构,就是您在拍的时候,怎么样把他拍得那么自然呢,除了大家的演技有加持?

关锦鹏:写好的。像刘嘉玲刚才回答我那个问题,她觉得邱刚健太懂我了吧(笑),她自己说,等于她自己说她自己的心里话,并没有把它看成是台词。

丁天:说起来,梅艳芳她真的是很像阮玲玉,那选了张曼玉之后,张曼玉肯定在外形上跟阮玲玉是有一定的差别的,我好像听说就是她那个眉毛也真的弄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去剃掉它,是吗?其实跟这个电影里的片段也是有一段呼应的?

关锦鹏:对,因为我要求张曼玉这样做。定了张曼玉以后,因为她跟我说她很少穿旗袍,除了参加香港小姐以外,没有什么电影让她穿个旗袍,所以我们就按她的size做了好几套旗袍,让她接着连续一个礼拜到十天到我的工作室穿旗袍、化妆,把那个眉毛用胶水拉得很细。因为那个时候她不愿意剃,她说我听说有人剃了眉毛以后,长不回来。那只能这样子啊,你长不回来眉毛,那我怎么办啊,对不对?我们那十天做造型,香港的筹备以后,我们就去上海了,一道筹备了几天,用第一天来试我们的机器跟灯光,就是楼梯她跟吴启华那场,送礼物给张达明那场。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那场大概是我全片当中最喜欢的戏之一吧,其实全片出现了很多这个楼梯上的戏份,我当时看的时候觉得说,女人给男人主动送很多礼物,好像真的命运不太行?!

关锦鹏:那我就试那场戏,那个时候她还没肯剃,所以还是用那个胶水拉细那个眉毛,然后就拍了。拍完第二天看样片,看看效果怎么样嘛,结果她也来了,说我也想看看,看完她一声不响就回饭店了。下午我们开会的时候,有人敲门,就是她,刚好我去开的门,我一把门打开是张曼玉,她双手按着她的眉毛,阿关,你看,她把它剃掉了。我就觉得在这个时候不管是剃眉毛这个事情还是妆容上,她也有说过这个电影有点改变她五官,变成她说话的那个表情啊,那个方方面面啊,身体语言啊,那个都有点跟她过去拍的电影不太一样。

图: 《阮玲玉》剧照

丁天:对,其实选择张曼玉的话,她其实是一个更具现代性的代表,她的形象跟阮玲玉有一定的距离,她的态度其实也是一个相对比较都会感的,或者说也是比较兼具一点现代性的。那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样一种现代女性对话,就是隐隐地对话一个过去的女明星的这样一种形式,而不是一个传统的传记的形式,为什么还要追求一定程度的形似呢?

关锦鹏:我是觉得要是梅艳芳继续演的话,搞不好就只会出现像拍神女这样子。好像阮玲玉跟梅艳芳在对话,而不会有像我问张曼玉,你希望半个世纪以后,50年以后,还要不要人记得你?阮玲玉的那个事情发生了,发生在你身上会怎么样?那个东西我觉得真正是定好了张曼玉,那她某个程度有一种现代感是可以说一些现代女性想说的话。好,那我觉得要是梅艳芳不推的话,可能还是这个形式,但是问题邱刚健可能就有另外一个观点来看梅艳芳的那个角色了。


“如果你愿意变成我们之间的秘密,
那我是愿意”

图: 大师班现场照片

丁天:对,您刚刚提到张曼玉其实也有感同身受的部分,她当时应该是跟《双城故事》的一个电影圈内人在谈恋爱,是吗?她有一些情书和情信也被公开了,所以她可能也体会了一些相似的心境?

关锦鹏:刚好《明报周刊》是把她的情书给公开了,就是她写给那个男生。这些情书不是张曼玉自己公开的,是那个男生的女朋友回香港,给《明报周刊》说,你看你们的张曼玉用这样的文字,做过一些什么事。那个时候当然有引起非议啊,那当然对张曼玉来讲,我觉得写个情书,很喜欢你,很挂念你,有什么问题呢?而且那个时候她真的喜欢那个男生的,对她来讲,1991年的一个香港女性,特别张曼玉她受的教育也是小时候中学都是在英国的,可能可以让她在整个思考啊,面对自身的那种反馈出来的东西更表达好自己,不需要再去隐藏。

丁天:我其实一直挺好奇一个问题的,女明星在演戏的过程当中,是蛮多情感的经历会发生的,可能会有转折。但是她真的会把这些,她的心路历程或者这件事情的真相,非常完完本本地跟导演去说吗,去分享吗?

关锦鹏:那要看哪一个导演了。(笑)

丁天:您是肯定被分享了,所以我就想说您也是借力她的某一种心境,进行的创作吗?

关锦鹏:我觉得哪怕是一个改编小说的剧本,还是一个原创剧本,当我跟编剧定了角色以后,我们都已经在筛选或者在挑一些演员。比如说郑秀文也好,张曼玉也好,梅艳芳也好,金燕玲也好,那我们有一定的默契。就不见得邱刚健编剧会跟我一起约那个演员出来聊天、碰面,聊得很仔细,甚至我把那个故事大纲给他看完以后,还把邱刚健写的人物小传,我自己填补的一些人物传的东西给他看。从人物小传出发,我倒不见得是一定要把什么你的事都列举,但是这个人物小传能触动到你一些,你愿意变成我们之间的秘密,那我是愿意——这个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我可以再调整角色,调整剧本,或者在现场有很多时候,某一种氛围我在你耳边提醒你,你不是提过那个场景,那个情绪是怎么样、怎么样的。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我知道关导的习惯一直都是要做非常详尽的人物小传的,他也其实很少去告诉演员应该怎么演或者是演示给他们看,其实是很少的。但好像《阮玲玉》中跳舞的戏,有一个例外?您有演示跳舞给张曼玉看?

关锦鹏:是,当她最后旁白已经出她的遗书,不管给唐季珊还是张达民,在这样子头往上看,然后两只手就这样子,伦巴,那样。

丁天:为什么要演示这段戏给她看呢?

关锦鹏:她问我缺些什么,我说,我演一遍给你看,那我们的默契你就知道了。那个戏对我来讲我觉得是阮玲玉豁出去了,在这样一个跳舞的场合,而且已经想好今天晚上走了。当然那个遗书的旁白有她真情实意在里面,但是我觉得阮玲玉那个时候有某个程度一直压抑自己骨子里头的某一种骚劲,比较性感、比较骚的那种,好像比较浪的那个没演出来。我也不能说是示范了,我跳了几下,我就问张曼玉你知道了吗?她说,我知道了,我不够骚啊!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所以您是觉得她还没有把她的潜力,浪的潜力挖掘到极致?

关锦鹏:对对对!因为她其实那个伦巴啊那些,她都练得很好,就是没把握住释放自己的那种骚,什么都不管的那个感觉。

丁天:既然这场戏是阮玲自杀时前面的那场戏,那我也想问关导,我看一些资料说,这个自杀的戏份其实是拍了好几次,或者说是没有按照计划去拍,然后有拖延,是这样吗?

关锦鹏:有拖延了一段,我是故意让张曼玉拍完跳舞,我是挪动了自杀那场戏到后面,让我们都拍完跳舞的部分才拍的。

丁天: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设置呢?

关锦鹏:我是觉得她跳舞,不管是旁白的深情还是她的无知,她的情绪的状态,她其实是一种反抗,有反抗。所以我是觉得对张曼玉来讲,当然是演完跳舞那段以后,感受整个那个氛围,那个遗书对她的触动以后,更好。我也跟张曼玉说,那张脸好像没什么表情,就对了,已经酒也喝完了,舞也跳完了,已经早就决定要走了,那我觉得反而是一张平静的脸,我没有要她哭。


“我不是只想刻画女性的孤独……
可惜‘传统’限制了她的路”

图: 大师班现场照片

丁天:虽然这肯定是一部非常非常不常规的人物片,而且您也一直强调说,它不是一个传记片,但是它毕竟还是一个传奇女性的,几乎是囊括了她所有的生平吧,以及代表作的电影史的这样一个作品。那我也很好奇说,要把这样一个传奇女性浓缩在这么短短的两个半小时当中,就是要放大哪些部分,挑选哪些部分,这一部分的工作您是怎么做的?

关锦鹏:我相信这个形式把现代的演员,张曼玉啊、刘嘉玲啊、梁家辉啊拉进来,跟我们一起讨论,的确有帮助到观众去了解更多的阮玲玉。观众甚至会想,对啊,她要是活在今天不是很好了嘛!所以对阮玲玉是不是就多了一点同情,或者感受到她的那种不敢反抗。也不光是一个电影明星的问题了,她自己也有说她也有自己不对的地方,她其实也什么都想要,明星想做,男人想要,钱我也希望有,照顾到我妈,我的女儿很好,对吧?那我觉得这个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像张曼玉、刘嘉玲,我们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已经是91年了,所以那个时代我觉得像张曼玉、刘嘉玲,才不需要说要依靠什么,她们可以非常独立的,可以找到自己的生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是,我觉得这当中很聪明的一个方法就是借用他们所说的话去把阮玲玉的一部分的生平或者史料,已经通过他们的讲述去告诉给观众了,这是一个很聪明的手法,但是我觉得这个史料的筛选或者说你去讲什么这件事情特别重要——所以我不知道这种筛选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您和编剧邱刚健先生,就比如说要放大她的哪一部分,或者说要删减她的哪一部分,然后把这样的一个故事能够呈现出来有所重点的,有所导演美学的?

关锦鹏:我是觉得到最后张曼玉来演阮玲玉,对我来讲,我一直强调电影有趣的地方是它游走在虚实中间。所以你刚才问我,哪些阮玲玉的事是真的,的确除了她有自杀,但是她的那个遗书是不是这样写?是不是真的一字不漏地这样子写?不见得。然后她跟张达民,被张达民告,那个是有这个事情,但是里面的细节每个月要赔多少钱,都是我们按照那个年代做了一些research,资料收集,把它觉得合理就OK了。

丁天:您是想刻画她的孤独吗?

关锦鹏:我觉得不光是阮玲玉一个人孤独,包括她身边的三个男人都孤独,张达民你说他没事出去找小舞女,这也是一种孤独啊,根本没有另外一个方法或者什么事情可以代替这个。你说唐季珊不孤独吗,他当然太清楚那些女明星靠过来为的是什么,对吧?包括梁家辉演的蔡楚生也是。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但这个是我们事后看电影的时候,或者说在创作的过程当中去领悟出来的,还是在最开始就有所设置,这是重点要讲述的一个课题?

关锦鹏:是事实。蔡楚生,比如说他在咖啡厅里面,阮玲玉跟他谈起费穆,为什么不像费穆拍什么那样拍?蔡楚生说费穆太资本了,他的电影都怎么怎么样。那个是我们在寻找那个年代的上海老电影的人物的时候,有让我们看到这种两个导演个性不太一样的那种,或者想法不一样的东西。也是一种孤独。

丁天:对,我记得好像也有评论说,其实这一部《阮玲玉》也很忠实地刻画了一群电影人,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尤其是上海的,这是为什么呢,是您对那个时代特别有感觉吗?

关锦鹏:说实在话,我是在香港电影中心看到阮玲玉的回顾展,但看阮玲玉的回顾展之前,基本上所有那个时代,三四十年代不管有声无声的电影,都是在香港电影中心看到的。我觉得要是说黄金时代,三四十年代的那个上海电影啊,是第一个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所以我觉得后来慢慢采取这个形式的时候,把张曼玉、刘嘉玲,梁家辉都拉进来,变成一群90年代初的那种电影人,去重述一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我觉得很有意思。包括孙瑜导演那个为什么没访问到他,因为真的一开始做资料搜集,我们就拿一个最便宜的那种录像,没办法访问到他。结果我们资料搜集都还没做完,他就去世了。像孙瑜、费穆、吴永刚,这些导演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导演,演员也是,金焰、李莉莉、阮玲玉、陈燕燕,很多很多。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那您觉得阮玲玉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她到底是现代的还是传统的?

关锦鹏:我觉得可惜的地方是她已经跟联华一帮朋友一起在做电影了,那我觉得她可以主动地跑去跟卜万苍自荐自己可以演摩登女性。那她其实,她有很多这种委屈,不管是来自张达民、唐季珊,都可以跟一些她熟悉一点的导演,甚至黎民伟,李莉莉他们聊,把这些事拉一拉出来,不要急。好,这方面我觉得她是不够现代,在那个年代。
丁天:因为我看这个电影和她的故事的一个感觉,就是在您的这个版本里面,我是觉得说她其实没有那么的传统?她其实还是有很多现代性的。包括比如说她主动地去向男人表达喜欢啊,以及去争取一个不同类型的革命女性的角色啊,我觉得这都是比较现代的。但是她会在这个境遇当中,或者说时代,或者说种种的命运,她在这当中会做出一些不得以的传统的选择,所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您当时要放大这一点的这样一个构想?

关锦鹏:我觉得其实可惜地说,阮玲玉她没把她在联华公司拍过的那些电影,不管《三个摩登女性》,《新女性》,包括费穆导演的戏,《香雪海》,让她自己参与这些电影的时候,接触这些导演以及旁边的演员的时候,提醒自己现代女性其实你应该要离开那个电影,你自己本身要做怎样的事——不光是电影的那个角色里面,我觉得这一点唯一是可惜的。


“纪录片,没得装!
张爱玲,改编不如引用!”

图: 大师班现场照片

丁天:要做这样一个阮玲玉的电影,其实您也做了很多访谈,那您觉得这个访谈或者纪录片,拍纪录片难吗?因为访谈也是纪录片当中很常用的、需要的一个技巧和形式。
关锦鹏:要是拍一个从我自己能掌握好的纪录片的话,我觉得对我而言会比掌握一个电影难度高一点。

丁天:为什么这么说呢?

关锦鹏:因为纪录片我也拍过《男生女相》啊,我也拍过。到某个程度,我到最后纪录片其实,我觉得你题材你要讲的是说得对的话,更觉得是你自己由衷想表达的时候,那个已经不是戏剧那种了,你没得装的了,你只能直白地告诉观众,我面对观众。包括男生女相也一样,我那个纪录片等于是我表明身份的一个纪录片嘛!

丁天:这是您导演生涯唯一的纪录片吗?

关锦鹏:是真的接受一个邀请,去拍的一个纪录片,对。是英国电影协会找了全世界十几个导演去拍,那个时候刚好是96年,世界电影一百周年的时间。

丁天:他这个其实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做“华语电影之性别”。在真的拍了这样一个纪录片之后,对您平时拍剧情片或者别的,工作方式有没有一些改变,或者说有没有一些影响?

关锦鹏:我觉得那时候提到我爸,我爸身上的气味啊,到最后我甚至访问了我妈妈,在我妈妈面前说出我跟我男朋友的关系啊等等,这个是最直接的。我拍过的电影没有比那个更直接了。包括我对我父亲的印象,不管身体的气味啊,还是照片,都是我觉得割舍不掉的东西。

丁天:所以纪录片让您变得更直接了,或者更能接受直接了?

关锦鹏:更走进去。其实我觉得电影要好看的话,一个电影导演其实也要另外注意的,既远扯近,既近扯远,这八个字。不能一头栽进去,就沉溺在你自己想说的故事里面,你要相对有一定的距离去看待你的故事。但是我觉得《男生女相》这个纪录片,我这个距离是没有了。

丁天:对,关导其实很喜欢让别人猜啊,《男生女相》里开头说,“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到底是谁,这个答案我现在先不揭晓,大家也可以猜一猜。但我在看您的电影的履历表的时候我发现,真的是有好多电影都是由文学作品改编而来的。包括比如说李碧华的《胭脂扣》,包括有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还有包括王安忆的《长恨歌》,所以您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文学作品找到您来做影视化的这种改编呢?

关锦鹏:《红玫瑰与白玫瑰》跟《长恨歌》,包括《胭脂扣》都是公司找我,可能在那个时候,张曼玉、梅艳芳、陈冲、叶玉卿她们,那些女明星要找好的剧本,在那个时候也不容易,还是以男性的电影主导。所以这几个电影,包括找我拍《胭脂扣》,叫我继续拍《阮玲玉》,然后找我拍《长恨歌》《红玫瑰与白玫瑰》,都是投资方找我的。

图: 关锦鹏《长恨歌》 (2005) 剧照

丁天:我觉得《红玫瑰与白玫瑰》其实是当中一个比较特殊的案例啊,因为它也是张爱玲的小说,就是有名地难改!其实我们也看了很多不那么成功的例子。但是您的这一例其实是蛮成功的,您觉得这当中的诀窍或者说您实践过程当中的一些感悟有什么呢?

关锦鹏:我觉得是林奕华帮我做的改编编剧,帮很大。

丁天:他就是刚刚那个《男生女相》当中,关导说的那个朋友!

关锦鹏:他是编剧,不是我男朋友啊。

丁天:(笑)他是您旁白当中说的我有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朋友。

关锦鹏:OK,对。林奕华帮我改编《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时候,我觉得他有意思,他想尝试张爱玲改编的新形式。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共同感觉到,张爱玲的文字其实有趣的地方是,四句她的文字,她后面两句是反讽前面两句的。那我觉得这样子,当我们引用了佟振保的心声,也加上描述佟振保的旁白,那我倒不如把张爱玲作品里面原来的文字都加上去。

丁天:是,我是觉得这一版它有一个比较成功的地方,就是它非常聪明地沿用了原著?
关锦鹏:对,我觉得那个东西,就是你听振保讲完,你又看到张爱玲的文字,好像她写的不是这样子。那我有兴趣看你怎么拍下去,这样的对比。
 

“很多时候做导演要很诚实,
那个诚实其实要提醒你们自己还不够诚实”

图: 大师班现场照片

丁天:这当中有旁白是您配的吗?

关锦鹏:旁白是我配的。

丁天:因为我听的时候觉得是挺像的,我也看说在《阮玲玉》当中也有您自己的出镜,我想问您就是这种形式,为什么您要做这样的选择呢,好像感觉很有勇气,一个导演又能出镜,又能出自己的声音?

关锦鹏:因为我做电影幕后,甚至做副导演啊、导演之前,我是参加无线电视的演员训练班的。所以哪怕只一年,我是第五期无线电视的演员训练班出来的,包括我的声音,有学配音,包括我的肢体啊,表演啊,一年下来总分还是不错的,排名排得蛮前面的。所以变得我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我有这个瘾头,《阮玲玉》真没办法了,我不能请别的导演代我去问张曼玉那个问题。我觉得其实我也有一点点,不管是声音演出,还是镜头前演出的兴趣。

图: 《阮玲玉》4K修复版静帧

丁天:这其实在您的电影当中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忠实的纪录吧。但是我想问您,这种自编自导或者说自演的方式,其实在新导演当中其实现在运用得也挺多的,它是一种好的方式吗?

关锦鹏:我没想太多,《阮玲玉》是我觉得,我拍访问他们,还有我自己说我做了两年资料收集的一些想法的时候,我不能找别的导演替代我去讲的。那《男生女相》也一样,我的声音,我最后访问我的妈妈,我觉得不能变成另外一个导演做这种事。所以那个东西是我觉得,有很多时候做导演要很诚实,那个诚实其实要提醒你们自己,你不够诚实,就不好随便抓一些题材,它需要你很多生活感受,甚至你对生命啊,对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的看法,把它抽离。你不够诚实的话,你不愿意付出那种诚实,你的表达就说不出话。

丁天:说到诚实,《蓝宇》应该算是您非常诚实的作品了,它其实也是小说改编的,它是一个非常流行的当年的网络小说去改编的,但是应该是做了非常巨大的改变。我们之前在我的播客采访当中也聊过,所以我想请您跟大家再分享一下这段创作故事?

关锦鹏:制片人找我的时候是拿着一个网络小说,那个时候不叫《蓝宇》,就叫《北京故事》。那个网络小说在那个时候很受欢迎,但是我跟我熟悉的编剧,我们一起看完这个网络小说以后,我们诚实地跟制片人说,我们不能按照这个网络小说就拍。因为我觉得那个网络小说有点在消费身体,所以这个我觉得作为一个已经是让人知道我身份的导演,我拍这个故事的话,我更不应该掉进去消费男体这个坑。所以后来做了蛮大篇幅的改编。当然还是有一些情色的场面,但那个比起网络小说少太多了。

图: 关锦鹏《蓝宇》 (2001) 

丁天:我很渴望能在大银幕上再看一次《蓝宇》,修复版在日本重新上映,大家其实这个热度还是很不减,军烨还是大家心里面永远的CP。那我们今天看的是《阮玲玉》,所以我最后一个问题可能还是想回到阮玲玉,您刚刚也说《蓝宇》其实您是通过了一定的说服工作,去让制片人同意说去改编这样一个故事。那《阮玲玉》它真的就不是一个常规的剧情片,它也不是一个常规的传记片,您是怎么样说服资方或者说相关的人士去同意您拍这样一个非常规的电影的?

关锦鹏:《阮玲玉》是嘉禾出品的,而里面的威禾电影公司是成龙的公司。我要感谢陈自强先生,因为成龙不会管我怎么拍的嘛,我到剧本差不多完成,邱刚健的剧本以这个形式差不多完成的时候,我有跟陈自强,就是成龙的经纪人,还有这个电影的监制说往这个方向走。Willie(陈自强英文名)就告诉我先不用跟他们说了,你现在跟他们这样说你就别想拍了。

丁天:所以要诚实地对待自己,但是为达目的在对外沟通的时候,要运用一些技巧?

关锦鹏:对!


关锦鹏的女性电影宇宙

关锦鹏:跳出男性视角,重看电影中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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