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下）：最后一所村小消失的前夜｜故事FM

--

因为城镇化的发展，人口由农村向城市快速聚集。2001 年，在合乡并镇改革的同时，国务院颁布了《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其中指出，「农村小学和教学点要在方便学生就近入学的前提下适当合并……」

从 2000 年到 2020 这二十年间，全国乡村小学从 44 万所减少到 8.6 万所，平均下来相当于每过一天，就有大约 48 所乡村小学消失不见。

今年是陈小东在 A 小学任教的第二年。这个暑假，学校再一次鼓励各年级学生家长，新学期带着孩子转学到 12 公里外的 B 小学。陈小东知道，撤点并校的风，终于还是吹到自己的学校里来了。

■ 图 / 陈小东摄

不完整小学

A 小学服务于县里面两个偏远的村子。我刚去的那年，学校还有一百零几个学生、十四五个老师。当时一到六年级是完整的，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很多地方的村小都是这样，六个年级都完整就会被称为「完小」。

2022 年暑假的时候，突然学校说一年级和五、六年级要撤掉，那次撤得非常突然。我是在家里看到了 QQ 群里面的照片，才发现椅子、班班通都被搬走了。我当时看到照片心里一惊，因为每个年级只有一个教室，把对应的班班通搬走了，不就意味着这个年级就没了吗?

一直到了开学的时候，很多老师才接到了被调走的通知，才知道这三个年级被撤掉了，他们被搬到了离 A 小学距离 12 公里外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是一个交通枢纽，很多车都会经过，那里也有一个规模比较大的小学 B 小学，B 小学服务很多个村。很多村小慢慢撤掉后，都并到了 B 小学。

撤点并校，最初是针对一些农村小学因为生源不断减少，形成的所谓麻雀学校、空巢学校而采取的应对措施，通过撤并来提高资源利用的效率。

但在 A 小学这里，这次先于生源减少而发生的撤并，更像是一次超前的响应。调老师、搬桌椅……这个决策的施行中最直接的影响对象——学生、家长和老师的声音，却在撤校的风潮中湮没。

因为 A 小学就是服务周边的两个村子，所以学校离学生的家里都非常近，我周末也不回家，就经常去学生家里和家长聊天，找学生玩什么的。2022 年那一年，家长们给我的反馈都是，其实当时那几个年级撤掉不是出于家长们的意愿，是因为学校的很多动作给家长造成了一种感觉，就好像以后随着学生数越来越少，它总有一天是要没有的，而这几个年级先搬出去，第二年剩下的几个年级也是要搬出去的。而当时 2022 年暑假的家长会家长们也是稀里糊涂的，因为很多家长平常都在外面打工，在家里的都是爷爷奶奶，少有的留在家的家长平时也是习惯了别人怎么通知，他们就怎么做。撤校没有给他们思考和反应的时间，那个暑假学校一宣传，家长就把学生们搬出来了。这就导致从 2022 年的九月份开始，A 小学就只有二、三、四三个年级了。

所以这之后，我就去了很多留下来的年级的家长家里，我就问他们是怎么打算的。很多家长跟我说，他们其实觉得待在 A 小学很好，因为如果孩子转学去到 B 小学，因为离家太远，要么就是住校，要么就要在 B 小学附近租房子。住校的话，孩子们都太小了，他们不想让孩子这么小就离家住，就算非要住他们更愿意孩子们是在 A 小学住，因为离家近至少想看孩子也能随时去看，还能保持住跟孩子的沟通。

要是真去了 B 小学不住校租房子的话，因为 B 小学服务的学生本来就很多，所以那个位置租房子还挺贵的，租房的费用会是一笔额外的开支，对于在外务工的家长来说肯定是能省则省。就算不考虑花销的问题，租房子还要考虑谁去陪孩子。牺牲一个收入回来陪小孩，他们也不想做这样的选择，但父母要是不回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总要出去一个老人，老人也有自己的晚年，让他们去一个陌生的环境每天只是早上送孩子，晚上接孩子，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很好。这是一个很明事理的家长跟我聊天时候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把孩子们转到一个远地方读书，就是会给家庭造成不方便。

■ 图 / 陈小东摄

到了这个暑期开家长会，也是由 A 小学、B 小学两个学校的校长一起在家长会上询问家长的意见。他们就说学校马上就要没了，让大家都搬出来，转到 B 小学来。当时做宣传的时候，很多家长就不同意，因为他们觉得他们不想像之前那些家长一样被随便说说就搬出去，他们想要留在 A 小学。

A 小学的校长面对家长的质问也说自己没办法，他说自己很难，他从心理上也不希望这个学校消失，他自己也压力很大。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他的压力究竟来自于哪。

当时家长会的时候就有家长给我打电话说，「陈老师，今天家长会气氛很不好，很多家长就直接走了。」让家长们觉得难过的是，这个学校到底撤不撤，他们一直等不到确定的消息，这让家长们开始着急，开学在即，他们不知道要把学生送到哪里报名。家长们觉得确定这个学校不办了，那我们就心甘情愿出去，要是说国家其实允许学校继续搬我们肯定都选择不撤。但学校不给出一个确定答复，只是私下一直动员，也从来没有过说是有什么政策下来了，就这样一直吊着家长们。

所以家长们心里也开始慌了。有些家长因为受不了这种捉摸不透，他们就怕万一到时候真的学校不办了，他们出去租房子也来不及，所以一些家长就不再等了，直接带着孩子去B小学出去租房子了。

剩下的家长还是比较坚决，他们觉得既然学校是这种态度，他们就干到底。最后他们把这个事情也闹得挺大，他们还写信给人大反应。因为我们村里有个人大代表，他们就找了人大代表帮忙，但可能他们反映情况没反映到点子上或者是表达方式可能不是那么好，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说法。

所以这些家长最后也变得很焦虑，他们一直觉得要往上告，作为老百姓他们想法就是往上找人帮忙，但这个上到底是哪，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要怎么维护自己，因为得到的信息永远都是不完整的。

■ 图 / 陈小东摄

为什么是我

镇中学负责人在讲到这个事情的时候，他很生气，他说「别的镇都配合县里的工作，把村里的小学都撤掉了，就只有我们镇，还有这一个村小现在还拖着，为什么这个事情只有在我们这落实不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到底为什么就是要把所有村小都撤掉把孩子们都并到一块去呢？

他当时就说希望 A 小学的校长、老师都要积极配合学校工作，该动员的动员，该做工作做工作。

等到 27 号上午，就有 B 小学的老师到 A 小学去拖那些课桌椅。从 B 小学出发到 A 小学拖东西，一路是会路过很多家长居住的地方的，村里的人都会看到。当时我正在街上卖东西，有些家长就问我说「陈老师，今天是学校决定要撤了么？我们看桌子都办完了。」我当时跟他们说「学校只是搬了一部分而已，不代表学校真的要撤掉。」

然后当我买完东西进了学校之后，就发现B小学的校长、教育总支那些校长都在。过了一会儿我们 A 小学的校长就来敲我门，让我去办公室，说教育总支的那些校长找我有事。

我当时还问我们 A 学校校长，问他们找我有什么事。我们 A 学校的校长就是一个不想惹事的人，他跟我说他也不知道。等我到了办公室之后，就看到 B 小学的校长和当时教育总支的书记坐在那，他跟我说，经过教育总支开会决定，要把我调到 B 小学。

我当时很惊讶，当时就问为什么调我，他们就说这是开会决定的，让我服从决定就好。我说我在这工作干得还可以，虽然也不能说干得很好，但至少没有给学校添什么麻烦。这个班我已经连续带了两年，好不容易跟家长的建立了关系，和学生也熟悉了，今年我还刚跟 A 小学的校长提出争取继续带这个班，结果突然就调我出去，我很不理解，我想继续待在 A 小学。

当时他们就跟我说，这个学校能不能留还不一定呢。我就问他们，如果家长非要留呢？据我所知有几个家长是坚持留在这的。校长他们就说「他们留就留，我会安排老师来服务他们的。」我说「既然家长非要留，也会有老师留下来服务他们，为什么不能留我在这服务他们？」这是我当时的原话。

当时教育总支的书记就说「不行，你不行。」我就感到很奇怪，我问他为什么我就不行？他就不再回答我这个问题，直接跟我说这个问题已经决定了，他们下午还要去哪儿哪儿开会，没时间和我继续说了。还说反正决定已经下了，我就去吧，开始我的工作，就这样。

这是 27 号上午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得到这个被调走的消息之后非常难受，因为我很舍不得这些家长和小孩。所以那天下午我就去到了我们班几个学生家里坐了坐，跟他们聊聊天，陪他们踢踢球，也问问他们什么情况。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他们也能帮我跟学校反映反映，让我留下来。当时想着如果学校能保住，你们也跟学校反映让我也回来对吧？

我下午在街上走的时候，遇到有的家长还跟我开玩笑说，陈老师，听说你被调出去了，我说是啊，我很难过。当时那家长跟我说，刚才 A 小学校长他们开车过去又看到你在外面闲逛，又觉得你在跟我们说什么不好的消息，不调你调谁呢？

当时我心想看见也无所谓，继续跟家长们聊天，跟学生们玩。这个时候我就接到了一个教育总支书记的电话，说晚上就要来接我。他之前通知我的是 28 号的时候让我搬出去，所以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很懵，我说「就这么着急么？不是说好了 28 号早上，为什么非要晚上来接我。」

后来 B 小学的校长和另外一个老师就开车把我接出去了，他车上就接到了一个教育党总支的电话，书记在电话里就问他说「陈老师上车没？陈老师怎么说？」B 小学校长说「他上车了，出来了。」电话那头就说「他出来就好，出来这个问题就好解决一点。」当时我心想你们这是一定要把这个学校撤掉么？

一封投诉信

当时有很多家长都会问我说，陈老师，这个学校到底有还是没有？你知不知道消息？我当时说我也不知道消息，但我跟家长讲的是，我觉得在哪读书就是他们自己的权力，他们自己决定就好。我一直很希望 A 小学能保留住，我就选择站在了家长这一边。从那天开始以后，我也站出来跟他们一起沟通这件事。

到了 29 号在 B 小学开完教师会之后，又有家长问我，「有什么别的方式还能挽留一下学校，或者让你能留在我们这继续教？」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我就想既然跟学校沟通都没用，那只能往教育局投诉了。

我心想开学前做一下最后的挣扎试一试，看能不能把我和 A 小学都留下来。我就决定写点什么东西，帮家长把我在我的角度知道的都写了出来，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坚持，学校就不会撤，就想表达这个观点。

家长们经常会说他们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写不出来什么东西。其实我跟他们讲他们只需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就行了，没必要说非写得多好，我写得也不好只是帮他们整理下思路，我希望他们看到我写的东西之后，能意识到投诉是一个方式，这样他们自己就可以写自己的想法去投诉。所以我就写了那封投诉信发给了家长，鼓励他们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本来是给几个我平常聊的比较多的家长单独发的，结果有一个家长就把它发到班级家长群里面了。我们每个班级都会有个家长群，家长们平时都会在里面沟通，我经常会在他们在群里表达焦虑的时候劝慰他们，也会在群里跟他们说表达自己的需求是很重要的，我也支持他们表达自己的需求。反正我在群里清晰地表达过我是站在家长这边的。

家长曾经劝我单独建个群，因为当地是要求所有年级群校长都要在里面，以防所有老师和家长的沟通如果出现什么不好的言语的时候，校长可以第一时间反应，所以一直以来我和家长们说过的话，校长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校长也看到了这封被家长发进群里的信。

但是很有意思的事，我们班的群本来群主就不是我，原来的群主退群了，所以校长也没有办法找到人把群解散。然后家长把信发到家长群里之后，还有家长继续转发到了其他一些家长群里。最后校长打电话给所有的老师，把那些群全部赶紧解散。

家长最后还把我写的东西上我的署名改成了某个家长的名字，然后弄了两份，一份交到了教育局，一份投放到信访去了。当时他们是连夜送过去的，最后他们听到了教育局给他们的回复，说学校撤不了，他们也听到了教育总支的书记跟他们说，你们想读就继续读。他们听到了这些回复，才开始放心，学校真的是留住了。

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商量生活费的问题了。因为随着 A 小学的人数减少，确实面对着生活费上涨的问题。国家的营养午餐补贴加上学生平时用餐消费的金额，合起来是需要把食堂运营的费用抵消掉的，像炊事员的工资还有购买米面油菜的钱，除了营养午餐的补贴之外，学校的经费是没有钱往食堂上补的。但是这个问题最后在 A 小学又开了一次的家长会上听说也得到了解决。但是最终他们平均每天也要花上将近 20 多块钱，一个月五六百，这对那些家长来说其实也是不小的开支。

不过很多家长都跟我说，即使他们每个月要花五六百让孩子吃饭，他们也愿意，他们觉得这也比把小孩送到很远的地方上学要好一些。然后 A 小学也还是继续办下去了。

但接下来我就比较难过了，因为我本来只是想给家长打打气，谁知道还有家长把我写的东西又放到抖音上面了。放上去之后，B 小学的校长还有教育总支这些人就急了，让我一定要先回去把问题处理掉，找家长们让他们删掉。

* 地点：B 小学门卫处‍

B 小学校长：你跑哪去了？

陈小东：你不是要我去跟家长沟通吗？

校长：跟哪个家长？

陈小东：就是A小那些家长啊，把这事处理了

校长：怎么处理的？

陈小东：就问问他们想法啊

校长：你来我办公室跟我说下

陈小东：还说啊？

校长：你做的这些事情，后续工作我们要跟领导汇报的呀……

把陈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的，就是刚接收他的 B 小学的校长，几天之内，他已经被叫去谈了几次话了。

谈话的内容，就是围绕着那封投诉信——这封投诉信该不该写，该由谁来写？

（地点：B小学校长办公室内）

B 小学校长：你发给谁了？ 他孩子出来没有？

陈小东：没有啊，那几个家长都他很想留在里边

校长：也就是你成了他的枪头。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写这么复杂呢？

陈小东：我没有写的很复杂啊，我只是陈述一下家长的需求，我没有说多少自己的事

校长：家长的需求不是需要你来写，是要村里面来写的，为什么要你去写？

陈小东：这话上午你已经给我说了一遍了。 

校长：我刚才跟你说了，老百姓的诉求需要老百姓选出一个代理人，而不是你，懂么？

■ 图 / 陈小东摄

撤校的理由

‍

反复的谈话，除了聚焦在陈小东作为一名老师帮助家长发声是否合适这个问题之外，也同时给了陈小东一个机会，听听 B 小学的校长，作为撤校的决策者之一，来说一说撤校的理由。

* 地点：B 小学校长办公室内‍

陈小东：既然家旁边有一个学校，而且那个条件也还可以

B 小学校长：什么叫条件可以？能办下去吗？

陈小东：A 小学办不下去最大的困难在哪啊？

校长：在资金！

陈小东：A 小学它不怎么花钱

校长：什么叫不怎么花钱？你知道学校欠多少公家的账么？

陈小东：它还清了呀

校长：什么叫还清了？

陈小东：我们真的还清了……

2022 年，我在 A 小学兼职了一年的总务工作。

因为我们国家财政好像九几年改革之后一直就是预算制，每年年初每个行政事业单位都要把新一年的预算报告做好，然后上交。国家就会根据你上交的预算的结果，把那一年的钱打到财务支出的系统里。财政支出严格根据预算金额来，没有预算就不能花预算外的钱。

所以经常会有学校欠外债，因为比如说学校水管现在爆了需要维修，就得立马请师傅来修，但又不能现金支付只能公对公转账，可能事情解决完了，对方发票还没有开出来，所以经常会有支付滞后于事件处理的情况，那些大型项目的支付就更滞后了。这样一直拖下去，有的学校就会攒出很多要给钱的地方，有时候钱花多了，就只能等到下一年再给。

在我当总务之前，A 小学确实欠了很多钱没有支付完，那个时候 A 小学的校长就跟我说，他觉得 A 小学总有一天是会没了的，所以他希望在 A 小学没有之前把学校所有的外债都还清。

于是在我当总务那一年，我就非常关注学校那些没有支付的款项情况，我经常跟 A 小学校长说「学校还有哪笔钱是没有给的，你都要赶紧告诉我，我就及时支付了。」当时也是在校长的努力下，2022 年末，2023 年开年之前，我们就把学校所有的欠款结清了。那一年所有的公用经费还完外债，刨掉学校正常运行的所有支出，还有剩余。

如果说老师的工资，其实无论老师被调到什么地方去，工资都是固定的，每年这部分的预算也不会变。而学生的钱，按 A 小学以前的六十几个学生的规模，加上幼儿园， 2023 年的全部预算是 11 万元。你说每年 11 万元维持一个学校真的就那么过分么？其实我觉得还好，感觉也没有那么的浪费国家的钱。所以 B 校长给的这些理由，我作为一名普通老师，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把 A 小学给撤掉。

除了对教育经费的考虑之外，究竟为什么要撤校，b小学的校长还给出了另外一个理由。 

（地点：B 小学校长办公室内）

B 小学校长：我给你举个例子，A 小学它前几年是不是还有六年级，它考一中的考了多少个？35 个里它只有三个，我们学校有 32 个……

陈小东：校长我打断你一下，今天会上不是分享了教学质量的报告，A 小学的教学质量还可以

校长：什么叫可以？为什么可以？

陈小东：我知道是因为人少啊，人少就比较容易抓质量

校长：我可以这样跟你说，五年级的学科教学，A 小学现在没有哪个老师能够搞通，他们师资力量能够搞通吗？去年把你们带出去去研究旅行，你不要小看这些

陈小东：我一点都没小看，我反而很感谢，我真的很感谢研学旅行、运动会这些项目

校长：让他们见见世面，A 小学里面的孩子多少年就这一次，是不是只有这一次

陈小东：对，只有这一次，而且这一次还是搭着顺风车，这我承认

校长：你是承认，这是显性的一些，还有一些隐性的东西。你的学校能够派学生出去和县城和市里的小朋友交流吗？有组织过参加一些大型的活动，像入队，屈原的一些歌剧表演，有没有？写作文就可能写不出来，对吧？这是你期望的教育吗？当一个文字性的题目，一个几百字的大型的综合性的题目摆在一个农村孩子的面前的时候，题目都读不懂，你知道什么是悲哀吗？

陈小东：我知道什么是悲哀，我经常能感受到‍

校长：你能教农村的孩子去读这些题去做这些题吗？我们这个学校的老师到市级到县里边去学习，你们这个学校老师能不能去，有没有机会？

付出的代价

校长不理解，陈小东为什么还要一再争取留下 A 小学。

在校长看来，并校，会给 A 小学的孩子们带来更优质的教育资源，调出来的老师们也有了自我提升的机会，这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件所有人都高兴的事。

但作为老师本身，陈小东对这个假设非常怀疑。因为他看到，为了得到这些，为了更靠近城里的教育，孩子们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大家都觉得年轻老师都很不喜欢待在村小，都想往别的地方调，但是我身边这几个老师他们都跟我想法差不多，因为乡村小学相对来说真的很清静。他待在一个村小，其实跟学生接触时间长一点，也能更好实现教学的一些理想。

A 小的人数很少，在 A 小学撤校之前，每个班的人数最多是 17 个人。我来到 B 小学之后和 B 小学的老师们聊天，他们其实无比羡慕我曾经在 A 小学的环境。一个班就只有十几个小孩，上课上起来不比你对着四五十个人吼要好一点吗？如果能小班教学的话，我们老师都觉得真是太幸福的一件事情。你想想一节课 40 分钟，你平均注意力分配到 40 个孩子，和你注意力平均分配到十几个孩子，那是完全是不一样的，对吧？你给孩子的服务也是不一样，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但是他们就跟我说小班教学培养的孩子性格孤僻，然后未来以后学习怎么样，所以我觉得他们有时候是他们的想法搞不懂。

老师们可能也了解这一点，所以其实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哪怕表面上 B 小学办学条件有多好的，老师们不会心动。在老师们自己的心目中我觉得大家都还挺清楚的，现在很多学校说自己办学条件好，什么规模化，但其实一个学校说自己办学很好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它表面工作做得非常好，跟他实际上那个课上的好不好，跟实际上老师在里面工作怎么样完全是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很喜欢小学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A学校的校长他真的不怎么作为，其实「不作为」有时候对于老师来说是个很好的事情。那些老师为什么当时不想去，因为他们私下里他们也都知道 A 小学的校长是一个不怎么特别严苛的校长，而B小学这个校长他就很有自己的理想，他想干很好的教育，所以他会对老师们的要求特别多。当一个学校的校长他开始追求这种形式化的东西的时候，那就很可怕了，对学校里工作的人来说就非常可怕，但老师们是需要一个不那么压抑压榨的环境，这样的环境才能让老师做点什么。

这个地区的学校经常一个老师带一个班带到一年，然后就被换掉去带别的不认识的班，就这样经常会随机换老师代班。其实我是很想完整的带一个班一直带下去的，因为我觉得情感的纽带在里边。但是恰好是不想调动的老师，都被调动了。

A 小学是很自由的，学校管理也没那么规范。在 B 小学看来，A 小学就不值一提。他们觉得 A 小学自由散漫，很不适合小孩成长。

B 学校的管理就非常的规范，作息很统一，不能出乱子，它会要求孩子着装统一，卫生要特别的好，任何时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规范要求很多。但是越是整齐划一，越是不出乱子，那就意味着你个人的自由的时间，自我的探索的空间就会小很多。

事实也证明来到了 B 小学，这些孩子也确实比在 A 小学的压力要大一点。 新转来那批小孩比较明显，有几个比较明显不适应，有一个小孩经常就跟我说他不适应，这里不好玩。但是不管适不适应，我就想这些转过来的孩子最终还是会适应，就跟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的小孩一样。

我以前教过一个小孩，他后来转到 B 小学，在我教他的时候他其实挺活泼的。但现在我喊他他都不怎么搭理我，有时候看起来就挺木的，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够太活泼，因为太活泼以后，他是会被老师说的。

然后晚上查寝的时候你跟他们多聊几句，他们滔滔不绝的会说个不停，因为平时积压的太多东西要说了，在晚上孩子们都会统一的倾诉。所以有些时候孩子们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好像只有睡前那点时间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时间，他们平时哪有什么自己的时间。

我们班一个小孩今天刚跟我说「老师我四年级我要回 A 小学去了」，我问他说「是你家长定的吗？」他说「不，我定的」，我跟他说「那你把我也带回去吧」，他说「行，我把你放在行李箱里拖回去。」我就觉得孩子还是很简单，可能天生的人都不会喜欢被要求的特别多的环境。

■ 图 / 陈小东摄

前几天我们三年级小孩还问我，「陈老师，为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好？」当时我很惊讶，因为我根本就什么都没做，B 小学现在这个三年级我真的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做什么事，因为刚来学校这段时间都卡在跟校长这边沟通了，我自己每天焦头烂额，但是还好是我没有把这个不好的情绪传给三年级，这个是我一直在控制的。我状态不好的时候，就选择离他们稍微远一点点，私下里我就没有那么积极主动的接近他们，如果是以前会无时无刻就找时间接近他们，但这学期我们没有这样做。我问那个孩子说「我对你们哪好了」，那小孩说他也说不出来，他就觉得对他们挺好。

不过后来想想为什么他们这样说，其实我就只是做了一件事情，我没有当着班上全班同学面前吼他们。因为 B 学校老师们经常会一吼就吼全班，这个是我查寝的时候一个老师教我的一招，批评某个寝室学生的时候，不要只站在某个寝室里边说，要站在外边走廊上说让所有学生都听到，因为这是一种震慑。当然我也理解他的意思，他也是为了帮我，而且这样确实很高效，你让所有的孩子听到你的声音，他立马就会知道有老师来了，讲话是不对的，该睡觉了。但是我总觉得我不想让这种威慑去威慑到那些没有做这个事情的孩子身上，我是很害怕这种莫名其妙的批评，连坐到那些没有做错事情的孩子身上，我很害怕。

上次我们班一个小孩吐了，我让另外一个女孩去帮忙去操场铲点沙子过来，那个女孩很开心，她说老师我帮你铲，她拿着铲子就去到沙场了。但她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她铲子里边是空的，当时我就懵了，我问她，「沙呢？」她说「陈老师，我不敢铲」我说「你为什么不敢？」他说「有另外一个老师站在操场那，我很怕。」我说「你怕什么？」他说「我怕老师骂我」，我说「你是在帮我们呀，你是正当的原因，他不会说你的」，他说「不，老师我还是很怕」，就我身边很多孩子都会这样。

所以在班上我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吼人，除了他们特别吵的时候我会喊个安静，所以那小孩就说我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我后来开始理解一点，其实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在他们所在的环境，让这些孩子就觉得我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也比那些做了一些事的人强。

■ 图 / 陈小东摄

走下去的勇气

我之前经常会担心孩子那么的好，但他们的成绩不好，以后该怎么办？但现在我不会去焦虑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他们即使成绩不好，也会走过自己这一生，只要他有勇气往下走对吧？但是现在我焦虑的点就变成了这些小孩能不能有勇气往下走，这点让我很担心。你说他从小没感觉到生活的美好，他小学感觉一天天压力这么大，中学压力这么大，高中压力这么大，你看毕业以后还是这个样，你人生什么时候是个头，你怎么告诉他们未来会好一点？

我希望小学的美好的回忆是能够让他们有勇气去面对生活的一些困难。起码我支教的时候在贵州那帮小孩，他们可以拍着胸膛说「我小时候玩得很开心，起码我的人生有一部分是特别的快乐的，值得我回味。」当时我们贵州班上一个小孩就是给我写信的说，他和他的高中同学们分享他的小学生活的时候，他的高中同学就非常羡慕他的生活。当时我们一起去山上吃东西，我们一起去偷别人家的豌豆，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很好玩的事情，是他的美好童年的一部分。对于他现在来说，他跟同学聊天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开心，这些会引起别人的羡慕。这个小孩还说他很少跟我说谢谢，因为他觉得说谢谢太过于官方了，但是在小学这段时间里面，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很美好的。

我觉得看到学生写这些信的时候，我觉得都挺棒，但现在这些孩子他们怎么能找到让他们觉得很美好的点？我经常会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我是他们，我在哪能找到很快乐很开心这个点呢？

■ 图 / 陈小东摄

现在让我很发愁的就是我们这个三年级怎么办？我们班全是小胖子，他们每天也就是闷在教室里面，他们根本就没有活动的时间。 来到 B 小学之后我就发现，除了语数外，所有别的课都是被占满了的，体育课可能还能上个一两节，但课表上其他的像信息课、科学课、音乐课、体育课、美术课，我是真的没看到上。 

现在农村的孩子他们也不出门，本地的孩子对他们本地都不是很了解，因为他们去哪都是摩托车、坐车。家长怕他们累了，也不去田里干活了，就在家里待着玩手机，更是很少有人会孩子会去山上转。所以我看到那些小胖子我就知道他说你们肯定不动。

所以我就想和在 A 小学时候一样，我在 B 小学也要带着孩子们踢足球，于是我们现在中午吃完饭、晚上吃完饭都会踢个一二十分钟。其实刚开始我是觉得他们不爱运动，但是有一天我自己闲着没事在操场拿着球自己玩的时候，我们班的学生就来了。我们也都不怎么会踢，后来就变成一起瞎跑，但就这样在他们看来都是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们每天都问我，老师你踢不踢球，什么时候踢，我们一起踢，每天都在约我。看到他们动起来了，我觉得就很好。

我希望能慢慢了解这个班级学生们的性格特点，跟他们好好沟通，我希望能够跟他们形成一点纽带。而且我发现这些三年级小孩确实有些行为习惯是需要好好的跟他们聊下的，以前可能没有老师跟他们讲，所以我觉得我需要做点这些方面的事情。

这就是我短期的目标。但长期的目标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这继续待很长时间，我觉得现在跟学校的校长他们关系搞得这么僵，真的是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我就想着先干再说吧。也许学校觉得我工作理念跟他们合不来，他就把我调到别的学校去，确实有可能。

村小的未来

后来家长跟学校也一直在吵老师这个事情，有的家长还说要再写信到教育局去告状，说是要我回去。但是因为当时已经九月几号了，学校都开始正常运行了。乡村小学的开学其实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比如说消防检查、开学督导检查、学校安全检查等等，这东西如果学校没有老师去做的话，学校也很难。

所以我跟家长说，接下来你们面对的话题应该是怎样跟现在留在那里的小学老师好好的配合，怎样去督促他们达到你们想要的一个教学的效果，这应该是你们的重点，就不要再去想说什么，我要陈老师回去继续带我们这个班。我这边也已经开学了，我现在已经分到了三年级的班主任，如果说我突然间走了，那就意味着学校也要找个老师来接我现在的工作。虽然 B 小学老师很多，但突然就有个老师调走，而且尤其是工作都已经安排好的情况下，调走可能也会给别的老师造成很多的麻烦，我也不想再给他们添负担你。所以当时也就觉得还是算了，既然争取这么长时间没争取成功，那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为这个事情再跟学校扯了。

到后来我发现其实撤校这件事，并不能把它归咎为某一个校长，或者任何一个人行使的权利，它更像是一个很多东西造成的趋势，只是有人想去迎合这个趋势而已。

现在的 A 小学，幼儿园还剩大概十几二十个学生，然后就只有一年级三年级和五年级，一年级有 11 个学生，三年级 9 个，五年级 6 个。一共还剩下 8 个老师，8 个老师服务这 3 个年级。但不知道 A 小学还能坚持多久。

而B小学之前它一年级新生能有 100 多个人左右，但今年一年级好像两个班加在一起只有六、七十个人，就没有之前那么多了。

所以最近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我觉得 B 小学未来可能也会消失的，我这种感觉也挺强烈的。

（地点：B 小学校长办公室内）

B 小学校长：我跟你讲我的工作经历。我原来在一个镇里边还有 32 所小学的时候我也干过，那个时候是各个村办小学，百花齐放。那个时候有它的时代性是不是？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不行了，城镇化进程特别快，要服从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是不是？你现在要搞原来的那一套，现在不灵了，搞不了了。而且现在教育成本这么高，我们要办那样顺应社会的教育，我们把孩子引出去？

陈小东：把孩子引到哪？

校长：引到哪？我要尽我一个校长最大的一个努力，让他见更多的世面，让他得到更好的成长，不是说引到哪为止，无限！对他最起码要有很好的影响。一个小孩就只能够看到一个小圈子里的一些人，你觉得那合适吗？你就是太过于偏执‍

陈小东：我偏执？

校长：我希望你来到这个学校以后，有些东西你能够稍微有一些改变知道吗？我跟你讲这么多，也不是说今天我跟你讲了，以后我就不讲了，我后面还要跟你每天没事的时候就要跟你聊的。

陈小东：我开学了重心放学生身上了，还聊啥？

校长：肯定要聊，该找你谈的我还是要谈的‍

陈小东：我也不会再做什么事，你少找我谈谈，我觉得谈一次好累。其实我很想每天作息时间好点，腾点时间看看书，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两个人走出办公室，脚步消失……）

陈小东没有等来更多投诉信事件带来的处分，撤校风波也看似已经平息，乡村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默。这种巨大的沉默会让陈小东感到疲倦，他给学生写完的那封信最后也没有发出，他常常会怀疑究竟怎么做，才能给孩子们更好的教育。

如果那个不可知的未来，能给他、给孩子们，回一封信就好了。

（陈老师给学生写的信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