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颋每次下水前,都会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他明白,挑战极限的同时,也是在理解生死,因为,「世上总会有猝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情的散场」,这是韩颋的原话。
2023年10月7日下午,广西河池市都安县,潜水员老猫和潜水俱乐部兄弟们开着皮卡、载着气瓶前往九顿天窗的时候,天气晴好。老猫真名韩颋,「颋」字同音「挺」,是一位有近15年洞潜经验的潜水员,或者说,他就是中国最好的洞潜潜水员,因为,在中国,没有人能够到达他所下潜的深度。韩颋曾跟哥哥张骏描述过,自己心中理想的潜水生活是什么样子——下午三四点钟,到岸边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开始下水,晚上九十点钟升水,然后找地方吃个宵夜。九顿附近有一家鱼庄很不错,是韩颋最喜欢的一家饭店,基本每次下水前,他都会提前告诉老板升水的时间,让对方准备夜宵。10月7日那天,对于韩颋,也不过是又一个适合下水的普通日子,天气不错,还是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游客渐渐散去,岸边清净了不少。他们一行人从都安县城出发,沿着G210国道开了20多分钟,就到达了九顿天窗。所谓「天窗」,就是地下河暴露在地面上的开口。因为水流的长期侵蚀,地下河顶部的岩石会形成天然的洞穴或裂缝,使地下河的一段暴露在地表上,形成一个类似天窗的开口,从洞穴内往上看,就像天窗一样。午后的阳光洒在九顿天窗的水面上,蓝绿色的池水显得尤其清澈透亮,岸边的几棵芭蕉树下,有几层平缓的台阶伸入水中,下潜的地方就是这里了。10月7日晚上8点19分,韩颋携带了三台CCR(全密闭式循环呼吸器)装备,在黑夜中潜入了九顿天窗。按照原计划,5天后,他将在这里挑战当前人类最深的洞穴潜水世界纪录286米。如果成功,他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突破洞潜300米大深度的潜水员。而7号这一天的下潜,则是挑战前的一次准备,那天,他要完成两项熟悉的任务——一个是清理水下的安全绳。洞潜的潜水员通常都会带着安全绳下水,在下潜的过程中,他们会通过打绳结的方式将它固定在岩壁上,漆黑的水洞里,安全绳上悬挂的荧光色线标几乎是他们唯一的方向标识,「线是你出来的生命线。」在纪录片《水下中国》里,韩颋曾这样定位这根绳索的意义。过去几年,九顿迎来了一波又一波前来探索的潜水员,他们布下的绳子,不少已经断裂,缠绕在一起,韩颋要清理这些破损的绳子,以方便未来的潜水员更顺利地下潜。另一个任务则是要在水下拉一根120米长的水下通讯光缆,以便之后的潜水员能够通过设备和水上支援团队进行即时沟通。潜水员马磊是韩颋的学生,平时也会做潜伴。当天韩颋下水的时候,马磊也在水下。在马磊看来,这是一次非常普通的下潜,即便是夜间下水,水下工作本身并不复杂,120米的深度对韩颋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在今年5月,他刚刚在这里下潜到277米,这是目前人类在九顿天窗抵达的最深水域,也是全新的亚洲洞潜纪录。如果一切顺利,韩颋将和助理下到50米和120米左右的深度完成这些工作,并在三小时之内结束工作、完成减压,返程升水,也就是说,10月7日晚上11点19分,岸上的同伴一定会看到韩颋在水下用手电筒打出升水信号。然而三个小时过去了,过了11点,助理已经升水,但水面仍然漆黑一片,没有任何韩颋升水的迹象。马磊觉得不对劲,「老猫是一个很有计划性的人,他说多久升水就会多久升水,到了时候,他不会不上来的。」马磊和岸上的老朱决定开始搜寻。这时,时间已经来到了10月8日凌晨,距离韩颋计划升水的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穿过水下40米深的洞口,在距离水面50米的地方,马磊和老朱有了新发现,他们看到了一套属于韩颋的CCR装备,它完好地挂在一处石壁上。那是韩颋的第三套CCR,以帮助他应对气体不足的情况。「看到他的东西,我们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他肯定没有回来。」马磊说,他了解韩颋,「他不可能在结束任务后还会把这些装备留在那里。」当时,马磊和老朱没有移动那套CCR,把它留在那里,就像是个希望,「我们想可能会有奇迹,只是他上来得晚而已。」这已经是马磊当天第四次入水,体力渐渐不足,新换的气瓶气体也即将耗尽,他不得不再一次减压升水。回到水面时,已经过了凌晨2点,距离韩颋计划的升水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3个小时。在场的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有人提出报警,但马磊和岸上几个潜水员交流了水下的情况,还想再下水试一把。无论是出于理性还是感性,马磊都不愿意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毕竟那个在水下的不是别人,是韩颋,而且他还带着两套已经跟随自己多年的CCR装备,它们能够支撑他在水下停留近20个小时,更不用提他还有一套备用CCR,「我们觉得他还是有存活的可能性的。」但岸上仅有的几个气瓶气量都不足以支撑他们潜向更深的水域。几位潜水员只好分成两拨,一批回到县城的潜店配气充气,另一批则留在原地等待韩颋自主升水。韩颋。
10月8日凌晨,距离都安1700公里外的浙江湖州长兴县,韩颋的哥哥张骏收到了弟弟失联的消息。长久以来,作为潜水员的家人,张骏和父母的心里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平时我没有他的消息,很宁静,不给我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他还平平安安。」但消息最终还是来了。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张骏就知道,肯定是回不来了。只是彼时还是深夜,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忍着心里的剧痛,睁着眼熬到了第二天天亮,他向父母谎称单位有事要早点走,出门坐最早的航班、高铁赶往都安。与此同时,10月8日早上不到8点,九顿天窗的岸边,马磊已经收拾好气瓶和呼吸装备,准备再次下水寻找韩颋。那依旧是个大晴天,水下光线不错,能见度也比想象得要好。沿着安全绳,马磊和老朱慢慢下潜到了70米多米,已经到了潜伴的最大深度。一路下潜,马磊没有看到任何事故发生的迹象,他看到的是,韩颋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而且做得非常到位:该清理的绳索都被归拢到了既定区域,新布置的安全绳被好好地打了结、放上新的线标。「按照他的计划,把所有事情全部做得很漂亮,也收拾得很好。」但马磊仍然没看到韩颋,他内心的那一丝侥幸开始动摇,不得不确认了一个事实——韩颋失联了,在洞潜领域,失联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减压、升水后,马磊他们决定报案,此时距离韩颋下水,已经过去了15个小时。在从湖州去都安的路上,还有潜水员和朋友安慰张骏,有没有可能是韩颋找到了气穴,就藏在气穴里。张骏觉得不可能,「一定是现在这个结果,我没有侥幸心理。」当所有人都褪去侥幸,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韩颋到底在哪里?报警后,当地政府全盘接手了搜寻和救援,为了确保潜水员的安全,政府暂时叫停了潜水员们的下潜搜寻,所有水下人工搜救都需要层层报备、审批。之所以如此谨慎,原因很简单,这不是别的普通的天窗,这里是九顿天窗。九顿天窗是一个天窗群,由四个近似圆形的斜顶式天窗组成。从表面上看,它和都安的其他天窗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九顿天窗是亚洲最深的水下洞穴。平静的池面下,石峰岩壁交错,是一个近乎完全黑暗的世界,多数情况下能见度不足两米。更重要的是,至今没有人知道九顿天窗到底有多深,曾有人用声呐设备探出它深度在300米以上,它也因此被称为「水下珠穆朗玛峰」。对于这些描述,潜水员们的切身体验是,「九顿看起来是个小小的池塘,但是如果你不是真正深入其中,很难想象下边有300多米的深度。」2015年,马磊第一次来到九顿下水,就感受到了「水下珠穆朗玛」的幽深和危险:「进去的那一刻,就像一下子进入了一个逼仄的石林。有的窄口,想转身都困难,稍微一动弹,卷起的泥沙就让人失去所有的能见度。」同时,九顿的水温也更低,体感温度更凉。潜水教练王小水以往穿7毫米厚的干衣,在40米的水下都不觉得冷,第一次来九顿下水的时候,同样厚度的干衣却让她觉得冰冷刺骨。目前,能到达九顿最深处的潜水员,正是已经失联的韩颋,他也是最了解九顿天窗的人。韩颋失联后,一张由他手绘的九顿南北洞剖面图在互联网上流传甚广,那是2021年,他破纪录地完成了一次212米的下潜,去美国参加DEMA潜水展时,几位外国潜水员想要更仔细看看九顿的剖面,他便根据记忆徒手画了出来。韩颋画的九顿天窗剖面图。根据这张图显示,北洞的洞口位于水下40米处,南洞的洞口则位于水下30米处,无论是从哪个洞口下潜,潜水员都要经过一段狭窄的直井通道和斜坡,一路上会有很多弯弯折折凸起的石壁。直到潜至水面下105米处,南北两洞才彼此贯通,一直向下,形成了一个「Y」字形通道。为了尽快确定韩颋在水下的确切位置,马磊和俱乐部的潜水员们托朋友从深圳带了两台水下探测机器人ROV装备。都安县政府和应急局也调来了两台水下机器人,大家都同意由机器人下水搜寻。10月11日,都安县政府委托机器人操作员用其中一台设备进行了水下探测。根据机器人公司提供的搜寻记录,整个搜寻过程持续了大约1个小时左右,最终,「在水深113-114米的斜坡上找到了疑似目标,通过抵近观察,确定为失联潜水员。」马磊向《人物》解释,事实上,韩颋停留的地点位于水下一个扇形缓坡上,刨除测量误差,他最终停留在了距离水面120米的一个平台上。机器人发现韩颋时,马磊就站在岸上的操作屏幕旁边,他第一时间看到了水下的韩颋——他的面镜完好无损,嘴唇包着呼吸调节器,一只手举过头顶,像是在排气,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这些都是正常潜水的姿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就这样很平静地躺在那里。」也就是说,从操作上看,韩颋并没有出现失误。CCR是全密闭式循环呼吸器,除了气瓶,呼吸管,还有一套二氧化碳吸附、过滤装置。气瓶中气体会模拟大气结构,通常是氮气、氦气和氧气的混合物,潜水员吸入气体之后不会将二氧化碳吐入水中,而是会由CCR的二氧化碳装置吸附、过滤。曾经,韩颋尝试过用氖气来替代氦气,这有助于降低呼吸阻力,从而帮助潜水员节省体力。《户外探险》杂志曾发表文章分析,与其他潜水设备相比,在水下,CCR装置的供氧时间更长,能让潜水员在水下停留更长的时间。但CCR存在的问题是,随着潜水员下潜,二氧化碳逐渐堆积。「只要稍微做一些复杂的动作,或者遇到意外情况去处理,呼吸紊乱都容易影响到二氧化碳的分压,导致二氧化碳浓度过高,产生头晕、神志不清等症状。」此外,随着水下压力的增加,融入血液中的空气开始变多,残留在体内的氮含量也会增多,很多人会出现「氮醉」,这种症状跟喝醉酒很像,因此,氮醉还有一个称号叫「马爹利效应」,从水下30米开始,每下潜6米,潜水员就相当于喝了一杯马爹利,但一般随着上升减压,氮也会逐步排出体外。但至今,仍没人知道那天在九顿水下的120米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机器人的操作屏幕上看到韩颋的那一刻,马磊和老朱失声大哭。而找到韩颋的前一天,10月10日,也是他47岁的生日。那天,朋友特意买了一个生日蛋糕放在他入水的台阶上,蛋糕上涂抹着水蓝色的奶油,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去你想去的地方。
在洞穴潜水中,120米已经属于大深度。在韩颋的俱乐部中,有不到10位潜水员能够下潜至120米的深度,但能够下潜至此,和能够在这个深度进行水下作业是两码事。纪录片《潜往不可知之地》中,失事潜水员所在的深度是水下130米,当时,挪威警方从英国请来了三位最有经验的洞穴潜水员,而他们给出的意见都是:太深,太冒险。马磊告诉《人物》,在过去几年,都安每年都会有潜水员和游客遇难。出了事,当地政府会第一时间给韩颋打电话,请他带着团队下水打捞。九顿附近的大部分居民都知道,他是个「捞人很厉害的潜水员」,但如今他出了事,「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无论哪一个潜水员说自己曾经潜到过100米、200米,他们都不一定有水下大深度作业的能力。」刘夏说。他是都安县政府请来负责打捞的水上指挥员,也曾多次和韩颋搭档执行水下救援任务,自己也是技术潜水和救援方面的专家。出于安全考虑,刘夏提出了非常严格的下水救援要求,参与的潜水员需要有100米混合区执照、全能区执照、全密闭循环呼吸器的指导执照——现实情况是,符合所有条件的潜水员,在国内只有不到5个人。除了过硬的潜水技术,还需要同样过硬的心理素质,「因为你面对的人是可能腐化、可能膨胀、可能跟我们想象中的人完全不一样的状态。」马磊说。在传记《进入地心》中,加拿大著名洞穴潜水员吉尔·海涅什曾记录过打捞潜伴遗体的画面,「肉从他嘴里流出来,这是我们把他拖上洞穴时压力骤减的结果。他的面部浮肿而臃胀,嘴唇向外噘着,成了一个空壳。如果我不能控制上升的过程,我们失去的人体组织会比这些更多。」这也是马磊坚持要求人工下水打捞的原因——人工打捞可以更好地帮助韩颋减压,从而能最大程度保证他身体组织的完整。在潜水技术中,升水减压和下潜同样重要。下潜时,随着水深的增加,潜水员受到的压力会是地表的数倍,以韩颋为例,今年5月下潜至277米时,他所受到的大气压接近于地表的28倍。升水时,为了减去这些压力,潜水员需要保持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让溶解在血液中的气体随呼吸排出体外,否则这些气体会在血液中形成致命的气泡——如果抽取潜至水下几十米的潜水员的血液,将它封存后不做任何停留带回地表,当到达水面的那一刻,血液中的气泡会剧烈翻滚,试剂瓶的橡皮塞甚至会被瞬间崩出。被放置在水下的减压帐篷。
为了更好地保护韩颋,马磊和俱乐部志愿下水的潜水员们,将自己获得过的各类潜水资格证进行报备,经过政府部门的层层审核、批准,最终,有14名潜水员获得了下水配合打捞的资格,其中包括一位来自香港的潜水员Danis。他是韩颋的师叔,韩颋失联后,他特意从香港赶来救援。他们制定了缜密的打捞计划,每个阶段都会有两名潜水员搭档作业。Danis将作为一号位下潜至韩颋所处的120米处,然后先把韩颋的装备摘除,并将他的身体推升至110米左右马磊所在的点位。此后,马磊则会带着韩颋通过一个窄口来到90米处,交给其他的支援潜水员,90米以上的水域对于其他潜水员来说已不再陌生。之后,马磊还会再返回110米处将韩颋的设备提上水面。如果一切顺利,韩颋会在他们的协力配合下来到减压帐篷,整个过程需要4个小时。打捞的时间定在10月15日,天气预报显示,那又是一个大晴天。潜水员们也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马磊特意买了一条200米长的安全绳布置在水下,方便到时带人上岸。俱乐部里唯一一名配气师提前给四、五十瓶气瓶充好气,每个潜水员的用气配比都不同,配气的过程总共花了35个小时。10月15日下午1点左右,马磊和其他13名潜水员下水了。只是下水后,他们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之前一天的降雨彻底搅动了九顿天窗深处的水域,不断有急促的水流向上涌来,「能见度很差,水流非常大。」在水下,马磊不得不「拼了命」摆动脚面去踢水流,与水流对抗,才能够勉强下行。但这样的动作会打乱潜水员们原本的呼吸节奏和速率。整个打捞过程因此非常不顺利。马磊带了6个气瓶入水,下到90米的时候,一瓶气已经用完了。这是他以往从未遇到过的状况。但他和Danis还是想尝试往100米左右的水域下探,只是湍急的水流和被卷起的泥沙没能给他们继续向下的机会,只得被迫减压升水。他们返回地面时,天色已黑,第一次打捞在夜色中宣告失败。随后,都安县政府以安全为由叫停了所有人工打捞,不再批准潜水员下水。10月17日开始,九顿天窗岸边开始设立围挡。图 令颐摄
10月17日下午,我见到了韩颋的哥哥张骏。当时,第一次人工打捞刚刚结束,韩颋的大部分朋友和参与打捞的潜水员都已经离开了都安。第二天是周一,不少人要回去上班。「他们还要继续生活。」张骏表示了理解,但他也承认,「今天开始越来越觉得落寞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怎么样,这个情况下我就更容易想到他。」我们坐在民宿8楼的天台上,天台的斜对面,过条马路,就是韩颋所在潜水俱乐部的教学点。出事前,他就住在俱乐部二楼的房间里,房间总共30来平米,原本是一间教室,后来他收拾了一下,摆上张床,就当作了自己的房间。我们的对话中,时常能听到张骏叹一口气,从嘴里自然地吐出一声「唉」,动情的时候,他会将视线望向别处,平复情绪后再将视线转回来,然后特别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喝一口水。张骏今年49岁,大韩颋两岁,他们成长于浙江湖州长兴县一个宽松、自在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医院里的电气工程师,母亲是一位老师,张骏随父姓,韩颋则随母姓,取名「颋」是因为父母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张骏说,韩颋从小就喜欢探险,小学三年级时带着几个同学去找废弃的防空洞,就是他自己举着蜡烛走在最前方。蜡烛被风吹灭,同学们都被吓得直往后退,只有韩颋自己还往前走。除了胆大,在张骏看来,弟弟从小到大最珍贵的品质就是专注。他记得,小时候,韩颋每天回到家里会花一个小时把所有作业做完、该看的书看完,之后就在外边野,「别人花4个小时做的事情,他1个小时全部干完了。」当时,教过韩颋的老师总对班上的几个学生说:「你们不要老跟着韩颋混,他怎么混都能考90分,你们一混就五六十分了。」一路「野」着,高考那年,韩颋考得很好,最终选择了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韩颋上大学时,张骏已经工作了,他告诉弟弟,「暑假你要去哪里玩,借钱也要去,没有钱我借你。」韩颋大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兄弟俩一起去了云南,在泸沽湖兜了一大圈,还在里格岛找了一户人家住了几天,感受当地人的生活气息。大学毕业后没几年,韩颋就迷上了潜水,在张骏看来,这好像是一种宿命——他们身上似乎都带着天生的冒险基因,还有对这个世界强烈的好奇。他们都喜欢户外运动,韩颋热爱潜水,张骏则更喜欢爬山、徒步。他曾经在长兴县内开办了全县第一家户外拓展训练公司,也做了很长时间的登山团领队。在都安的那几天,张骏反复跟朋友们提起的一个故事是,几年前兄弟二人一起到江西爬三清山,一般游客都会选择从正门上山,走栈道,三个小时就能登顶。他和韩颋一商量,选了从后门进,绕过所有栈道,花了10个小时才登上山顶。那晚,他们在山顶搭帐篷露营,聊了很久,帐篷外是烈烈吹过的野风。韩颋和哥哥张骏
我们聊起登山,张骏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说,「我们在这些运动中能体会到最大的快乐,就跟自己的对话,跟自己身体的对话,跟自己心理的对话。山里没有太多干扰,也没有嘈杂的车流声音。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低头在爬,爬的时候根据自己的心跳、肌肉紧张度来调整自己的节奏。」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潜水也是这样。」因此,他理解并支持弟弟潜水,包括后来韩颋进入风险更大的洞潜领域。2014年,韩颋关停了在杭州的外贸业务,创立了蓝旗潜水俱乐部,并来到了都安县城——都安地下水源丰富,有着我国已探测的最长的地下河,在都安,分布着目前世界上已发现的数量最多、密度最大的300多个地下河天窗群,洞穴潜水资源排名世界前5名,这令韩颋着迷,来到都安后,整天「一个人开着皮卡扛着气瓶到处钻洞」。但他真正开始熟悉、探索九顿天窗,则是因为一起潜水事故。2014年,中国两位技术潜水员来到九顿,计划下潜至170米处。下潜过程中,一位潜水员在升水时遇难。当时,对于两人的真实下潜深度以及由幸存者提供的事故报告,潜水圈存在不少争议,韩颋也为此亲自撰写过文章。此后,为了了解事情的真相,韩颋开始潜入九顿深处。伴随着下潜经验的不断累加,韩颋也越来越了解九顿,前前后后在九顿南北两个洞进行了上百次下潜活动。在生前的一条朋友圈中,韩颋这样写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安已经是我们的避难所和乐园。」来到都安后,韩颋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年三四次,每次都呆不到一周。作为哥哥,张骏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父母的责任,几年前,他便不再管理那个户外项目,进入了一家国企单位,朝九晚五,生活更稳定。每周有几天,张骏会到父母家和他们一起住,照顾他们的起居、监测他们的身体。张骏知道弟弟对此一直心存愧疚,他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兄弟俩聊起爸爸妈妈,韩颋开玩笑地说:「你跑不掉的,只能留下来照顾爸爸妈妈,我只是比你跑得快。」话题再一次回到韩颋,以及两天前那次失败的打捞,张骏讲起弟弟之前给他推荐过一部电影,名叫《碧海蓝天》,男主角杰克在海边长大,是一名热爱大海的潜水员,好友在潜水中不幸丧生,杰克就将他的遗体放回了大海。后来,杰克觉得自己最终的归宿也应该像海豚一样陪伴大海一生。最终,杰克选择和海豚共同游到海里,再不上岸。张骏理解,韩颋想和他探讨的问题是:哪里才是潜水员的归宿?这多少能让张骏感到一些安慰:「如果他不上来大家也能接受,这是他近十年最热爱的地方。」俯瞰九顿天窗。图源 中国探险家协会
在韩颋下水的河对岸,是一片清净的榕树林,天气好的时候,漂亮的蝴蝶和红蜻蜓四散飞着。有几个人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与韩颋相识超过20年的朋友,特意从杭州赶来,只为在岸边为韩颋燃一炷香,再陪他待一会儿。但时不时总有游客和村民过来开直播——那几天,韩颋的消息成了互联网世界中的热点,很多人都想抓住这个「流量」,这让朋友们感到不适,每每发现附近有人直播,他们就会皱着眉过去,提醒对方关掉。网络上,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有惋惜、有讨论,也有质疑,其中,一个重要的质疑就是:明明今年5月刚刚破了纪录,为什么10月又急着下水破纪录?也有声音认为他是为了更快地捞金而不顾自身的安危。张骏也问过弟弟同样的问题,当时,韩颋的回答是,自己今年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比以往都要好,而且又琢磨出了一套新的配气理论,如果想要完善数据,就需要更多的实际训练。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今年5月,在九顿天窗下潜至277米、打破亚洲洞潜纪录时,韩颋完全有机会继续下潜,去挑战世界纪录,但他还是按照计划停在了277米,然后减压、升水。马磊至今都记得,韩颋那天状态非常好,回到水下十米的减压帐篷时,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症状,还可以清晰地向马磊索要工具用来检修身上的装备。「你完全感受不到他是一个刚刚破了亚洲纪录、减压了十几个小时上岸的人。」上岸后,韩颋跟身边的朋友们聊起水下的地形、石壁的样貌,云淡风轻地提到,当时还差9米,就能破人类洞潜286米的世界纪录了,那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控制欲望。第二天,韩颋在朋友圈里复盘了这次潜水过程:「到两百七十多米的时候状态很好,HPNS没有明显的影响,ALERT响的时候犹豫了一秒:只需要多一分钟就可以破世界纪录。很高兴抵住了诱惑,按计划停止下潜、打结、放箭头标、上升。后期减压完美契合计划,来日方长。」在潜水的世界中,控制欲望和潜水技术同样重要,越是懂得控制欲望,才能潜得越深。图源纪录片《极致中国(第二季)》
2013年,编剧刘毅想系统地学习技术潜水,经人介绍,认识了潜水界的前辈李旭东。当时,韩颋也在跟随李旭东学习,成了刘毅的师兄。在课上,师父李旭东时常问学生们,是否害怕潜水,是否害怕水下的环境,徒弟们说会害怕,李旭东说,害怕就对了,如果不害怕,那我不敢教你,你早晚会出事。在李旭东那里,刘毅和韩颋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plan your dive, dive your plan.」每次下水前,他们都会做精细的计,时间、线路、身体、装备,搜集洞穴地形信息,熟悉洞穴的宽度、深度、能见度、整体走向、容易产生沉积物的地点、引导线的位置等等,韩颋每一次都会严格执行。除了从不超越计划,刘毅印象最深的,还有韩颋出众的潜水天赋和在水下的镇定。第一次看韩颋下水,刘毅就感觉到他的特别。在水下,韩颋有着极佳的中性浮力,悬浮技能稳定,且能够稳定地调节呼吸,「就像鱼一样」;其次,他的脚法也非常出众,小蛙踢幅度极小,洞潜过程中,这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扬起淤积在水中的尘土,保证视野的清晰。「这些是老猫长时间训练后的结果,也是身体具备这样的天赋。单是小蛙踢对一般潜水员来说,都要训练很多次才能找到发力的窍门」,刘毅说。在技术之外,韩颋还有一副非常抗压的身体,对于潜水员来说,这是更难得的天赋。刘毅观察到,他和韩颋以及其他潜水员一起下潜到50米之下的大深度时,很多人都会出现氮醉反应,但韩颋的反应很少,会比别人更清醒、更自如。「他对于氮醉的承受能力、对高氧分压的适应能力都很强,这种身体素质是非常适合做大深度潜水的。」刘毅记得,几年前,韩颋和一位潜伴一起下水,到了80米左右的地方,遇到了一个石洞,身材略小的韩颋轻松穿了过去,潜伴却卡在了洞里,此时,韩颋的前方也没有路了,但他没有任何慌张,就在一旁耐心等着队友调整好自己的身体和设备,停留了10多分钟后,最终逃脱,二人一起升水。在水下,这是极其危险的情况,韩颋也无法伸手去推潜伴一把,因为在难以顺畅沟通的情况下,他贸然出手只会打乱对方的节奏,他能做的只有保持冷静,调整呼吸。「你一急的话,气体会大量消耗,可能本来能坚持半小时的气体,迅速就什么都没了。」刘毅说:「在水下,每一分钟都是关于生命的,要很冷静地调好呼吸,控制住自己所有的冲动,才能活下来,最优秀的技术潜水员一定都是心态特别好、心理素质极高的。」刘毅也遇到过类似的状况。有一次,他在水下不小心丢线,耐心摸索一番后才在黑暗中找到了安全绳。全程,韩颋就在他身后守着,一直给他们打手势,直到看到刘毅找到线后,他才从旁边的洞口很轻松穿走。美国洞穴潜水员威廉·B·奥加登曾经在自己的博士论文描述过洞穴潜水员的普遍人格特征,他提到,那些在极端环境下能够获得成功的潜水员,通常都不是鲁莽之人,因为,「他们能够清楚地认知和评估风险」。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拥有了极其出众的天赋、潜水技术、心理素质,在面对世界纪录的诱惑时,韩颋依旧选择了严格执行计划。有人曾撰写文章进一步解读韩颋的这一选择,当时,如果韩颋选择多花一分多钟打破世界纪录,升水时,他所需要的减压时间将会增加近两个小时,那些在每个关隘等着他的潜水员,也是他最终选择放弃的重要原因。马磊也证实了这种说法,「他的计划里面原本是没有这个深度的,他考虑到支援他的兄弟们还在等着,不能超时。」这次在都安,《人物》遇到了很多潜水员,在聊到洞潜时,他们共同的表述都是,纪录只是洞潜生涯中不起眼的节点,是做给别人看的,数字没有任何意义,水下世界真正的精彩只有到过那里的人知道。熟悉韩颋的朋友都了解,他对深度的渴望远不及发现一个未被开发的新洞穴。刘毅向《人物》回忆,近些年来,每次韩颋发现了漂亮的天窗和洞口,都会比破纪录更为兴奋——在都安的十年间,韩颋每探完一个天窗,都会留下详细的记录,并给天窗评级。有的洞水温适宜,能见度高,洞穴内部平直,适合潜水员探索,而有的洞结构不稳定,通道内有不可抗拒的巨大虹吸流,「不适合任何形式的潜水」。在都安之前,世界上有三大洞穴潜水胜地,分别在美国的弗罗里达内尔、墨西哥的坎昆附近和法国境内,而韩颋最大的梦想是将都安打造成中国的坎昆——这也是他最喜欢的洞潜胜地。韩颋的一位合伙人蒋金伟告诉《人物》,出事之后,他们从都安县城打车前往九顿,跟司机提起是来打捞韩颋的,司机会直接免单,「我们这里打车的人大多数都是来潜水的,他发展了都安的潜水圈,也让我们有客人可以拉。」至于300米深度的挑战,今年,韩颋曾向师父李旭东、还有俱乐部的朋友们表示,如果能够突破300米,这将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大深度洞穴潜水。未来,他更想将精力放在水下科研和教学等项目上。遗憾的是,300米,成了他永远无法抵达的深度,至今,依旧没有人知道九顿天窗的水到底有多深。韩颋当晚下水的区域。图 令颐摄
尽管已经离开了都安,但每每回想起10月15日的那次救援,马磊仍旧觉得遗憾。当天晚上,回到潜店,每个潜水员都低着头,不说话。大家都很沮丧,「我们只要能下到120这个深度,就会看得到老猫,也能看得到事故到底是怎么样发生的,他也不是孤单的。」熟悉韩颋的人都知道,他常年独来独往,还曾开玩笑说,「也许技术潜水员不配拥有爱情」,但这两年,他尤其孤单。钻研洞潜近十年,韩颋不仅是这个领域最出色的潜水员,也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其中,他最看重的那个学生,名叫董杰。在水下,董杰是能陪韩颋潜到120米的为数不多的潜水员,也是能给他做最深支援的潜伴。除了能力,董杰还有很多奇思妙想。一次,董杰在九顿天窗120米深处发现了一个悬空的小平台,并且由此想到,要在这个平台上搭建一个太空舱式的建筑模型。韩颋常说:「董杰身上有许多我已慢慢失去,又无比珍惜的东西。」他也从不掩饰对董杰的偏爱,他一直觉得董杰是自己唯一一个能够下到300米大深度的学生。2021年9月,董杰本来约好马磊一起下水去看看那个可以搭建太空舱建筑模型的基地,但马磊临时有事,董杰便找到了另一位潜水员紫薇,两人计划在9月26日一起下水。刘毅曾详细地记录了那天发生的一切。按照计划,「董杰和紫薇将下探至120米,然后返回,在下水后20分钟时,返回到60米深度,在那里和支援潜水员阿怪会合,然后一路减压升水。」然而等到7点,董杰和紫薇都没有任何升水的迹象。出事了。接到消息时,韩颋正在南海,他迅速联系渔船,连夜返程。在独自返程的路上,韩颋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搜救计划,回到都安后,连着几天,他都进行了大深度的水下大搜寻。最终,事发6天后,韩颋在水下发现了董杰的遗骸。在带着董杰一路升水的那段时间里,没有人知道韩颋在想什么,第二天,在河池市火葬场,他便和潜水员们为董杰举办了追悼会。追悼会后,韩颋便再次下水寻找紫薇,10月6日,在北洞89米的水下,他找到了紫薇的遗骸。董杰和紫薇去世后,韩颋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回到杭州,和朋友们吃饭喝酒,聊到董杰,他都是眼圈一红,不再说话。很多亲友都提到,韩颋每次下水前,都会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他明白,挑战极限的同时,也是在理解生死,因为,「世上总会有猝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情的散场」,这是韩颋的原话。2021年12月底,韩颋把董杰的骨灰带回了家乡上海。回来后,他发了一条朋友圈:「今天好像是上海最冷一天。送别完董先生,赶回都安,都安明天又是今年最冷……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教课和带人,我都是一个人潜水。董先生大概是我唯一的固定潜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又可耻地重回可耻之列。」去年9月26日,韩颋特意潜入九顿天窗120米的水下,还带去了一个3D打印的董杰人形玩偶,放到了那个董杰一直惦念的水下平台;今年,他又送去了一个空间站模型,里边放着一颗会亮的小氖珠,能够在水下一闪一闪发亮十多年。回到陆地后,他在朋友圈里如此写道:「董先生永远停留在纯真少年,我们就慢慢去完成他的奇思妙想。」今年5月,打破277米纪录时,韩颋也提前准备了一个线标,写上了「DJ」,到达277米后,他把这个线标牢固地挂在了安全绳上——在他心里,那是他和董杰共同抵达过的深度。这次挑战300米的下潜,原本也定在9月26日,也就是董杰的忌日,但九月初,他的身体不适,总是咳嗽,便将计划推迟到了10月12日夜间进行。之所以要在夜间进行,这也是韩颋的特别计划——如果一切顺利,从下水到升水,经过近15小时,他将于10月13日白天成功升水,并打破286米的洞潜世界纪录,而那一天,刚好是董杰的生日。董杰的离去,对韩颋的另一个重要影响是,在水下120米,他失去了一位最重要的支援潜水员。哥哥张骏说:「董杰走了之后,120米这个位置就没有人了,很多基础工作都要他自己去完成,短期内他也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人接替董杰。」当得知韩颋这次最终停留的深度是120米时,很多人都内心一惊,他们也会由此想到董杰。马磊说,韩颋停留的那个平台很小,只是一块凸起的石壁,石壁本身还有近40度向下倾斜的角度,「在我们看来不太容易挂得住人。」然而,幸运的是,通过机器人扫描回来的画面可以看到,支撑着韩颋身体的,是他挂在屁兜处的一个信号发射器,「那个信号发射器给了他一个向上的力,让他正好卡在那个石壁上,就像有一只手在托着他。」马磊认为,如果没有那个信号器的支撑,韩颋的身体可能会坠向更深的水域。面对这一幕,马磊总觉得,这不是巧合,「是董杰在水下托了老猫一把。」印有董杰和韩颋名字的线标。
关于要不要继续打捞韩颋,以及如何打捞,互联网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其中一个消息是,家属已经同意放弃打捞。张骏否认了这个说法,在事态看似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曾试图安慰自己接受这个结果,但内心深处,他仍无法说服自己,「他活着的时候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方向去走。对家人顾忌得确实不是那么多。他走了,我就把他带回来,我要给爸妈一个交代。」张骏甚至觉得,对于弟弟如今的命运,他也有责任,「至少放任他去做这样的事情。」事实上,关于打捞方案的讨论会,也开了一次又一次,商讨过程中,最大的争议点在于,到底是潜水员下水打捞还是由机器人下水作业?刘夏始终认为,利用水下机器人是风险系数最小的打捞方式。他向《人物》解释了机器人理想的工作流程:在水下,机器人的机械臂在经过定位后,会将韩颋的身体从120米处拖至90米或者80米处,随后,由水下潜水员将他从机械臂转移到延伸下来的绳索上,由岸上的人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拉上来,「中间也会有时间停留,让他体内的气体顺利排出。」这样的操作,能够最大程度地保障潜水员的安全,但同时,机器人本身欠缺灵活性,「未必能够达到我们想要的一些操作精密度。」刘夏说。根据水下机器人公司提供的信息,九顿「水下地形复杂,岩石突出,光纤及绳索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同时较大的水深也在一定情况下影响了光线,对于机器人的性能和操作都有一定的要求。」如果操作失手,机器人会受损,也很有可能对韩颋的身体造成二次伤害,甚至会导致他坠向更深的水域。但眼前的现实是,不能再有任何一个潜水员因为打捞而面临人身风险了。最终,政府决定,由机器人代替潜水员进行全程的打捞作业。因为北洞深处向下蜿蜒的一路上有多个窄口,突出的石壁和石块会阻碍正常下潜的路径,一台机器人无法自主将老猫的身体完整打捞。刘夏为此设计的方案是,由两台机器人搭配作业,能够最大程度上保护韩颋,防止在打捞过程中出现磕碰。他特意从深圳的机器人公司协调到一大一小两台水下机器人,大的机器人机械臂转动起来角度更灵活、稳定。为了能够让机器人负重减轻,他还定制了可供水下作业的3D打印的剪子,以方便机器人在必要时剪断老猫身上的潜水装备。根据机器人公司提供的消息,10月25日上午,工作人员操纵着机器人从水域较宽的南洞下水,到达南北洞联通处后,再横穿到北洞,将韩颋的身体托起。另一台机器人则从北洞下水进行清障任务,避免在打捞过程中出现线索缠绕、石壁阻碍的情况。两台机器人抵达韩颋所处的点位后,互相配合,将他从北洞转移到更宽阔的南洞,然后,通过控制机器人移动速率的方式让韩颋的身体适应气压变化,一点点移动上岸。最终,经过了近两天的准备和操作,2023年10月25日18时33分,韩颋的遗体被打捞上岸。在水下停留了18天的韩颋,终于升水上岸了。张骏是唯一被允许进入打捞现场的亲友,过去18天里,就算日子再难熬,他也没有哭过一次,但看到弟弟升水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哭了。作为哥哥,悲痛之余,张骏还想帮弟弟完成一些未尽事宜。一位名为王小水的GUE潜水员说:「洞潜界每损失一个人,在这个领域里面都是一大步倒退。老猫很多切身的经验和他经过验证的科学方法,没有再去传递的空间了,后面的人再想赶上这个进度,又需要很长时间的摸索跟积累。」因此,韩颋升水后,张骏将他的水下行动记录仪,还有他留下的详细且珍贵的潜水记录和资料一并交给了师父李旭东。一方面,张骏委托李旭东根据当天的事故数据完成详细的技术分析,出具事故报告,另一方面,张骏也希望能够将韩颋留下的材料毫无保留地发布、出版,「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他自己就是一只小白鼠,在水下做了很多尝试,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提升潜水技术,推动技术潜水。」10月26日一早,韩颋的遗体被送去火化。张骏特意地为弟弟选了他的CCR二氧化碳吸附桶作为骨灰盒——在韩颋升水前,张骏是做了两手准备的,他担心CCR装备太沉无法一起升水,就买了一个阿富汗玉石雕的骨灰盒。但最终,两台装备也完好无损地被打捞上岸,张骏觉得,「只有这台跟了他8年的装备才配得上他。」装有韩颋骨灰的CCR二氧化碳吸附桶。
「为什么要去洞坑里找乐子?」每当有极限运动的参与者遭遇意外,都会引发一场关于极限运动意义的讨论,韩颋这一次,也不例外。和休闲潜水相比,洞潜属于技术潜水的范畴,相对于其他潜水类型,洞潜的难度和风险也会更大。韩颋的合伙人蒋金伟告诉《人物》,目前保守估计,中国参与潜水并拿到国际专业潜水教练协会颁发执照的人大概有十多万,其中,尝试洞潜的人数则连个零头都不到。很多中国人开始了解洞潜,都源自2018年「野猪队受困事件」,当时13位足球少年被困在泰国清莱的一个深洞之中,最终,是来自全世界的洞穴潜水专家将这些少年毫发无损地带出了深洞。纪录片《The Rescue》记录下了整个救援过程,除了少年获救,整部片子最动人的一幕是,这些平日里不被人理解的潜水员坐在镜头前,依次讲述他们为什么如此热爱洞穴潜水。英国潜水员瑞克·斯坦顿将洞潜形容为「你能经历的最纯粹的冒险」,潜行在水下世界,可能要花费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完全依靠人工照明,就像在太空一样。对此,韩颋也有过类似的表达,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你够放松的话,你在水里是悬浮的,我们经常说水里是内太空,然后你看着周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就好像是在月球表面一样。」图源纪录片《The Rescue》
刘毅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洞潜,是在都安的下明天窗,也是和韩颋一起。那天,他们在水下穿过了一段狭窄的小路,突然来到了一个极为宽阔的水域,「那是我在国内见过最恢宏的一个洞穴,你无法想象在山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空间,你一眼望不到头,我们两个潜水员进去之后,感觉你好像身处在一个无边无际的这种黑洞之中。」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关掉了手电,完全置身在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对于这种感觉,韩颋曾经的描述是:「当我们进入一个洞穴,动物的天性让我们恐惧,漆黑黑的那头是未知的世界,让我们轻易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但也是这份未知,让人欲罢不能,想要知道黑暗的后面,会不会有光?」除了这种无法在陆地体会的极致的黑暗,洞潜也是探访地球演化、生物进化的旅程。在一次采访中,韩颋曾提到,「往里潜行的过程中,会看到地质不同的阶段和层次,形态都不一样;有时候会看到洞里生存的盲鱼盲虾,因为从不见光,眼睛已经退化没有了,还有罕见品种的水母和其他生物,还有一些贝壳化石……」他将这个过程形容为「解码」,「解码自然的秘密,亿万年来自然的秘密,同时又好像进入了一个平行的时空,到那个时空里去寻找你有点陌生的自己。」「解码」的过程中,潜水员也会帮助一些学者进行水下生物的研究。几年前,在九顿100米的水下,韩颋曾帮一位研究盲鱼的教授布过一张渔网,为的是能够发现一些新的盲鱼品种。刘毅还提到他们一起去过的另一处天窗——吞烈天窗。和都安的大多数天窗不同的是,吞烈天窗的岩壁上密布着大大小小海洋生物的化石。洞外的百年榕树结实错杂的树根深深扎进了山体,穿进洞穴,形成了一道震撼的风景。返程的路上,看到光从洞口射入的景象,刘毅不住地感叹:「仿佛离开了一道幽深的大门,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前,再次感到了裸猿的渺小。」在纪录片《The Rescue》中,洞穴潜水员乔什·布拉奇里还提到过一个词:安全感。「洞穴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我吐出的气泡,远离人世,这里是我感觉最舒服的地方,我觉得我很有安全感。」图源纪录片《The Rescue》
韩颋也常跟张骏描述自己在水下的感受——时间和空间都在洞穴深处静止,「禅定」,他用到了这个词。在最黑暗、恐惧的世界中感到平静和安全,这也是很多优秀洞穴潜水员共同的特质。英语中,「怪诞」(grotesque)一词来源于词根「洞穴」(grotte),在现实生活中,热衷于洞潜的潜水员大多也被认为是「怪人」,他们总是很安静,不善交际,看上去孤僻、高傲,难以接近。韩颋也是这样的人,潜水俱乐部大部分的人际交往、外联宣传几乎都由几个合伙人来完成。「他沉迷技术,人情世故就差一些,爱他的人很爱,有些达不到目的的,也会很恨他。但大部分潜水员性格都是这样的。」张骏说:「去潜水,也是为了在生活中找到一个更安静的地方,跳开凡尘俗事。」但这几年,随着一次次地打破纪录,韩颋也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对于愈发频繁的曝光,他自己其实并不享受。几年前接受《ELLE MEN睿士》的采访时,韩颋就说过:「这两三年把潜水当作一个事业来做了以后特别累,不能像以前那样不想和人打交道就不去,看不上的人就一句话也不和他说,现在必须牺牲很多……」有时候,为了是否应该给自己参与的节目、俱乐部的产品做宣传,韩颋会纠结很久,张骏能感受到弟弟的这种不适,他观察到有好几次,韩颋发条朋友圈宣传自己参与的纪录片,张骏刚想点进去看,就发现内容已经被韩颋删掉了。韩颋遇难后,作为他的合伙人,蒋金伟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那些曾经微弱的宣传给韩颋留下了些许痕迹,至少「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生动的人」。胞弟韩颋于2023年10月7日在广西都安潜水时不幸罹难,终年47岁,遗体已于今日平安上水。限定于2023年10月29日上午九点在浙江省长兴县殡仪馆举行追悼仪式,10月27日起接受各方友好吊唁,遵从慈父张吉祥、慈母韩素方意愿,谢绝礼金馈赠,哀此复文。韩颋的父母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今年7月,那是两位老人的金婚纪念日,张骏提前一个月就给韩颋发微信让他协调好时间,韩颋也如约回家,在湖州陪了父母几天,那也是他近几年在家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张骏提起,前一段时间,他们兄弟还聊过刀郎的新歌《罗刹海市》,歌词里有一句词写到了「维特根斯坦」,韩颋便借机讲述了维特根斯坦的一生——维特根斯坦的父亲曾是奥地利的钢铁大王,他的家族甚至被称为「欧洲第六帝国」。父亲去世时给维特根斯坦留下了一笔巨额财产,但维特根斯坦无心打理,选择将钱全部送出,此后,他出版了著名的《逻辑哲学论》,还去奥地利的贫困山区做了六年乡村教师。40岁那年,维特根斯坦重返剑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并在十年后成为哲学教授。8年后,57岁的维特根斯坦选择从剑桥辞职,专心思考、写作。他的后半生过得极其简朴、清贫,1951年4月29日,身患癌症的维特根斯坦在好友比万医生家中去世,临终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去告诉世人,我有幸福美满的一生。」张骏仔细地复述了这段故事,最后,沉默了一阵后,他说道:「我觉得韩颋也有那么点意思。」这些年,韩颋的生活也不宽裕,洞潜是一项昂贵的运动,潜水员威廉·B·奥加登曾经描述过,对设备的初始投资几乎从2万美元起步,「那些能够在200英尺深的洞穴中潜水、或在水下停留10小时的人,很容易在设备上花费4万美元。」亲友们常常提到,韩颋没有房产、没有财产,每天人字拖、大短裤,最窘迫的时候,「真的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他的命根子就是那些潜水设备。即便这两年俱乐部的经营有了一些起色,但每次重要的挑战,还是需要很多朋友伸出援手。在都安的时候,张骏曾去到韩颋的房间,他想带回点东西做纪念,最后却发现,房间靠窗边的地上是满满一排潜水需要用到的气管、线缆,还有各种各样零件。床边是一箱泡面和一箱猴姑饼干。张骏只能拍下一张照片,什么也没带走。但即便如此,父母也从未依照世俗的标准,要求、干涉过韩颋。葬礼前夜,两位老人去陵园看了看小儿子的墓地。墓地旁边放着两个朋友预定的纸房子,按照民俗,葬礼后,这两个纸房子会被烧掉。看到这两个纸房子,韩颋的妈妈说道:「现在好了,他现在有房了。」10月29日,韩颋的葬礼在家乡湖州市长兴县举办。那些天,一直有各种纪念韩颋的文字在互联网上传播,在那些描述中,韩颋是「伟大的潜水员」,是天才,是各种纪录的创造者,对整个中国的潜水领域「贡献卓越」,人们惋惜他的离开,认为这是「整个潜水界的巨大损失」,还有很多人再次提起那个话题——对于一个如此热爱潜水的人,水底会不会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但在葬礼上,他的高中同学追忆起来,却没有洞潜、没有大深度,也没有各种纪录,有的只是年少的那些往事,还有去年年底,几个老友围坐在一起看过的世界杯,以及那些为梅西欢腾的瞬间。早在都安时,韩颋的不少朋友也说过,他们不懂潜水,也不理解韩颋刷新的数字到底有怎样的含义。「我们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破纪录」,他们只是很珍惜这位朋友,并难过于他的离去——这似乎也是理解一段人生的两个锚点,社会的、公共的意义,以及私人的、对于至亲至爱的意义,在那些不容易被看到的隐秘缝隙中,再高远的意义,也难敌家人们正在经历的、最切肤的伤痛。葬礼结束后,张骏邀请我们去家里坐坐,即便是在最伤痛的时候,韩颋的家人依然保持着礼貌和克制。午饭的时候,韩颋的母亲向我们介绍着长兴时令的蕈子,招呼我们夹菜的同时,还会给身边的老伴盛一碗汤。我们聊到长兴气候宜人时,韩父也开玩笑地说到,那欢迎你来长兴工作。眼前的喧嚣终会散去,未来的无数个日夜中,最终需要面对并消化这种丧失剧痛的,也只有这个始终保持着体面的家庭。张骏的儿子张天是这个家庭中最年轻的人,他和韩颋很亲,今年过年回家时,韩颋还向他许诺,日后一起踢球、一起喝酒。但如今,叔叔食言了。韩颋出事后,张天也随父亲去到了都安,并在第一次人工打捞失败后离开。离开都安那天晚上,张天发了条朋友圈——再见 韩颋。1、《走近潜水员:潜下去未必能上来 他们身上全是故事》钱江晚报
2、《知名洞潜员韩颋遇难,留给我们的不应该只是悲痛》 Outdoor
3、《从广西酒海井红军遗骸打捞认识韩颋》Ellemen
4、《都安:被潜水改变的小县城》浙江在线
5、《洞潜者韩颋:洞里潜水就像在天上飞》广州日报
6、《韩颋: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死亡游戏”》中国探险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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