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理想App五岁了。五年前,看理想还是出版品牌理想国旗下的一个栏目组,当我们决定自建App、并在十月上线的那一刻,作为独立体的「看理想」才真正诞生。
早在看理想App还没上线前,当时的策划人梁文道,在多个筹备的线索中,挑选出四个节目,作为第一批的重点,编辑部简称「四大支柱」,《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中国原典通读计划》《世界经典通读计划》《用得上的哲学》,这些早期节目,是我们为自己建立的「三观」,一套强调多元、包容、理性的准则。
此后,《西方艺术三万年》《20世纪中国小说》等,又共同形成了判断文艺作品的审美体系;《可能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正义与现实:像律师一样思考》等更具话题性的节目,则朝现实近了半步。
由此,我们在外部世界天翻地覆的五年之中,默默做了近240档、万余集节目内容。说是「默默」,并非虚谈,从影响,看理想仍是无名的;从性格,看理想是内向的,甚至有一点社恐。好在,还是聚集了一些信任我们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将每天推荐一档「镇馆之宝」,一起回顾有这些节目陪伴的日子,顺便借此做个工作小结。
如果你还没听过这些节目,希望你可以借由它们,寻找到那虽然微小但仍有温度的火苗,以及更多志趣相投的人;如果你早就是这些节目的「老听众」,不妨重新在声音里与老朋友相遇,再次认识五年来身边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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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以下简称《全球史》)是看理想最引以为豪的节目之一,由历史学家葛兆光以及梁文道担任总策划,数位优秀的历史学者撰稿,播出三年后完结。
在全球化的当下,不同身份间的撕扯又愈演愈烈,《全球史》旨在用中国的视角,去观察全球的变化与交流,将中国历史编织进更大的图景里。 也正因为中国视角在国际历史学界中的稀少,《全球史》是一档具有开创性的节目。
我们节选了节目告别之时,《全球史》的发起人葛兆光老师的结语,与大家再谈谈,大航海时代之后出现的全球化,全球怎样成为一个彼此依赖的共同体,以及全球成为一个“历史世界”之后,我们对这段历史的一些看法。
来源 | 《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
讲述 | 葛兆光
十四世纪到十五世纪之交的大航海,是此后“全球化”的最重要的契机,让全球卷进一个历史之中。十四世纪之后,海洋的往来超越了陆地交通。此后,欧洲的传教士、商人、殖民者,大多是通过海洋,来到美洲,来到非洲,来到亚洲,到了十七世纪中叶,荷兰人和英国人又先后来到大洋洲。传教士带来欧洲宗教信仰,商人来进行商品贸易,殖民者则到处建立据点,借由控制港口获取异域的财富,把它送回欧洲。有时候,你也分不清他们是传教士、商人还是殖民者,他们既服务于上帝,又想方设法赚取利益,还用枪炮进行殖民和掠夺。 在这几个世纪里,海路越来越重要。由于海洋,美洲的辣椒、红薯、玉米之外,白银也流入亚洲,而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也流入欧洲。日本的铜、硫磺输入中国,而中国的白糖也流入日本。再往后,大量的奴隶贸易,给欧洲带来了成本低廉的产品,加勒比海的甘蔗种植和白糖生产,使得欧洲工人有了便宜的热量补充,从美洲、非洲、东南亚掠夺的各种物质,为欧洲换回来亚洲的产品,这个时候,全球才成为不可分割,彼此依存的一体化世界。但是,先后崛起的帝国们,在广袤的大海上也会有冲突,于是就有了节目中提及的《海洋自由论》,作者格劳秀斯说,在海洋上“任何国家之间的交流与贸易都是合法的”。从此,一个新时代开始了。和蒙古时代依赖陆地上的骑兵不同,这时,谁控制了海洋,谁就可以称霸世界。十六世纪以来,大海上往来穿梭的欧洲克拉克帆船,武装了厚厚的甲板,往往既装载货物又装有火炮,在商品交换之外,也实行武装侵略。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欧洲殖民者以枪炮掠夺了殖民地的大量财富,通过贩卖奴隶、强迫劳动、驱赶原住民、武力占有资源,几乎可以说空手套白狼般生产出大量产品。这些产品又经由航海贸易,换取了异域的丰富商品运回欧洲。武力征服、殖民化与基督教化,加上这种可以叫作“资本原始积累”的方式,使得欧洲在大航海之后迅速崛起。任何全球史学家都承认,在欧洲崛起的历史中,并不都是温良恭俭让的文明行为,也是手持枪与剑,充满血与火的掠夺过程。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要看到在全球争霸过程中,欧洲的各个新老帝国,先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后是英、荷、法、德的崛起,也有在政治制度、科学技术与精神文明方面的竞赛中胜出的一面。我们也看到,从英国大宪章对国王权力的限制,到文艺复兴之后的文化繁荣,宗教革命带来的政教分离,以及新教对于资本主义精神的刺激,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出现后的主权国家和国际准则,法国革命促成的自由民主、人权价值观念……这些历史,逐渐型塑了雅克·巴赞(Jacques Barzun)在《从黎明到衰落》中谈到的欧洲文化,它既是“东拼西凑和互相冲突”的杂拌儿,又是完整的“一套前所未有的思想和制度”。几个世纪来,原本只在欧洲通行的这一套被推向全世界,在坚船利炮的支持下,成为全球不得不遵循的规则。加上工业革命之后的经济大发展,给这种文明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因此,叫作“现代”的新文明,支撑着咄咄逼人的新帝国,对全球每个地方都虎视眈眈。这个叫作“现代”的东西,那些政教合一而转身困难的西亚南亚中亚老帝国,或是停滞在历史传统中故步自封的东亚老帝国都很难应付,本来国家体系就不够成熟的美洲、非洲、东南亚等国更无法抵抗,这就影响甚至决定了帝国争霸中胜负天平的倾斜。如果不是在大航海之后,这种文明差异也许问题不大,但在全球越来越紧密而一体化的时代,这就成了制度、技术与文明的全面竞赛。尽管我们不必把它统统算在亨廷顿所谓文明冲突的账上,但也不要完全否认不同文明不会发生冲突。我们并不简单地认定某种制度就比某种制度优越,但是不同制度确实会导致不同结果。我们也相信不同的知识和技术传统会有不同的发展路向,可是在越来越拥挤的世界抢先一步就是胜者。现在有个流行的概念,叫做“现代性”。什么是现代性?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大航海之后欧洲形成的价值、文明和制度,包括自由贸易和全球市场,主权国家为基础的国际秩序,政教分离、法治原则和选举制政府,和自由、民主、平等的价值观念。这些来自近代欧洲的事物渐渐“迫使世界成为一个同质的统一体”,并使得现代世界逐渐和传统世界发生断裂。也许,这种“现代性”伤害了不同文化,也导致了弱肉强食,加剧了不平等,有很多弊病,但麻烦的是历史无法退回去再来一遍,我们只能从结果去反思原因。如果我们讨论大航海以来的全球史,就不得不思考,究竟莫卧儿、奥斯曼、萨法维、大清,以及美洲、非洲、东南亚,为什么在近世的竞赛中渐渐败下阵来?为什么不得不接受这种原本只是欧洲规则的“现代性”?有人说,如今是“地球村”,所有人就像隔壁家似的,原来是天涯,现在是比邻;也有人说,现在“地球变小了”,就是说交通发达了,过去《水浒》里豹子头林冲从开封被发配沧州,一路得走上好多天,能让童超、薛霸有机会害他,可现在从开封到沧州,开车不过就几小时,连从东半球的上海到西半球的迈阿密,转个两三趟飞机,也不过就一天时间。更有人说,现在世界是平的,这不止是托马斯·弗里德曼在(Thomas L. Friedman)《世界是平的》里说的,现代科技给世界带来了巨大改变,人们讲这句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地球已经没有未开垦、未发现的陌生角落,换了哪儿,都有7-11、星巴克、沃尔玛、耐克鞋和可口可乐。其实也不尽然。回看大航海之后几个世纪的历史,尽管欧洲文明席卷世界,给全球带来了所谓“现代”。但这种看上去强大的欧洲文明,还是没能彻底改造不同族群、不同国家的特殊文化。许多国家在现代的冲击下,表现出相当惊人的传统韧性;看上去充满优越性的欧洲式民主制度,还是没能彻底改造其他的制度;所谓普世的价值观念,还是没能扭转各自的价值偏向。从各国传统里顽强生发出来的制度选择和观念偏向,不同区域不同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条件,加上殖民地、半殖民地屈辱历史带来的反感,还有过去被掠夺、被压迫、被侮辱的悲情,就像日本学者丸山真男所说的“执拗低音”一样,始终在顽强地修饰、改造甚至抵抗着这个叫做“现代”的主旋律。尽管现在全世界都承认来自欧洲和美洲的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学说,接受他们发明的蒸汽机、机器船、火车、飞机,享用那里来的电灯、电报、电话,尽管人们也都明白现代、富强或者发达的意义。但是,在国家制度、思想文化和生活传统上,仍然不是“一二一,齐步走”。进入“主义”的时代,全球仍然没能真的走到一块。欧洲尤其是西欧之外,还有各种不同的现代道路,土耳其在奥斯曼帝国瓦解后进行现代世俗化改革,曾引入了现代的一些理念与制度,结果还是走上了一条曲折特殊的道路;日本呢?则从明治时代的“尊王攘夷”、“撤藩置县”和“神佛分离”,走上了集中帝国权力搞现代化,甚至迈向现代军国主义的道路。而中国则在反抗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道路上,经由自改革、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一方面从专制皇权国家走向共和,一方面却又因为各种原因始终徘徊在如何走向现代的犹豫之中。特别是,二十世纪经历的两次大战,二战后社会主义阵营的崛起,各地区独立运动的风起云涌,对于大航海之后欧洲文明引导的现代性,就带来了很多争议,对于日渐全球紧密联系的趋向,也有许多质疑。“现代性自西方普照全球,迫使世界成为一个同质的统一体”。这是两位西方学者斯蒂芬·贝斯特(Steven Best)和道格拉斯·科尔奈(Douglas Kellner)于1991年在《后现代理论:批判的质疑》里谈论的。所以有人就追问,历史真的必须走上欧洲引导的这条路吗?从传统到现代是不是一定要经历这种欧洲式的变革?现代性只有一种吗?因此,这几十年有人提出“多元现代性”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要承认各有各的现代道路。这当然很有道理,给各个国家各个地区找到自身发展走不同道路的理由。可是话说回来,无论如何多元,那些没有“现代”标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要素,怎么多元好像也不是“现代”。同时,也有人追问:“现代”是必须的吗?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承认所谓“理性”,追求所谓“进步”,必须进入所谓“现代”,从而牺牲各自的文化与传统?近几十年来,一些聪明的人看到现代的种种问题,他们站在现代反思现代,甚至站在后现代批评现代,提出要“超越现代性”,或者进行“现代性批判”,这当然很了不起。可是,从现实看,全世界真的都过度现代了吗?如果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充分现代,就寅吃卯粮提前“预支”去蔑视现代,这能行吗?从历史看,破易立难,批判现代性并不难,可以对它反思并且修正,但拿出一个另起炉灶,而且行之有效的替代性方案,又谈何容易?
也许,正如哈贝马斯说的,现代性虽然有它的弊病,但它还是一个“未完成事业”。十四、十五世纪大航海之后的几个世纪,全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们不谈制度,不讲政治,不说文化,就说说看得到的。在这几个世纪中,人类的平均寿命延长了多少年?对抗灾害和疾病的能力比传统时代强了多少?起码的物质生活条件像食物、住房、交通,比过去好了多少倍?人类对世界的知识,也爆炸性地增长了多少?在这个叫做“现代”的历史阶段,人类可以上九天揽月,也可以下深海探险,我们置身于这种历史形成的“现代”,安享现代的福利,难道我们都被近代欧洲带上了一条错误道路吗?说得太远了。还是让我们从15到19世纪全球史,回到中国人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代,重温中国不得不进入全球史时的心情。大航海时代把全球连在一起,五大洲四大洋开始像科学史上的“板块漂移说”讲的那样,互相挤压和碰撞,新老帝国纵横卑阖,弱肉强食,因此带来了各地区、各民族的不同命运。古老的中华帝国被卷入这个大变动中,就如李鸿章说的那句话,遭遇了“二千年未有之巨变”。那时候中国不得不转身,面对全球尤其是西方。从林则徐、徐继畲、魏源以来,睁开眼睛的中国人逐渐走出了天朝上国的心态,开始观察世界。刚好那个时候,传教士也在不断撰写、翻译和出版各种关于世界历史的书。二十世纪之交,广学会出版了《万国通史》。一本并不算出色的《十九世纪史》被翻译成中文,改了个名字叫《泰西新史揽要》,居然大卖几万本,而且差点成了大清的官方必读书。人们开始接受这样的观念,就是读书人要“视万国当一家”,因为“诸国之体如身之存四肢,血脉相通,而疴痒相关”。把万国当一家,全球就像一个人,人有四肢,血脉相通,痛痒相关。一百多年前的这段话说得多好。尽管如此,我们要反思,现在的人类能够把“万国当一家”,并且让全球的喜怒哀乐都和自己一脉相通吗?能像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刘欢和莎拉·布莱曼唱的那样,“你和我,心连心,都是一家人”吗?最后,再次谢谢三年来你们收听《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因篇幅有限,本文有删减,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App,🔍搜索《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