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说与科学之间赶海,我捉到了一群“海怪”
后面的这个鞭子驱赶的想象,来源于我在陇西时的经历,头上扎着羊肚白的毛巾,身上反穿老羊皮的牧人,扬起鞭子赶羊的情景,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月夜从海潮中成群爬到沙滩上的螃蟹。
而说起莫名其妙,或许也其来有自。记得很早时曾读过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写的一条笔记,说他当年在陕西任官时,发现关中地方竟没有螃蟹,有天,秦州一户人家收得一只干螃蟹,把当地人吓得着实不清,“以为怪物”。而这稀奇的“怪物”竟也派上了同样奇妙的用途——每当有人得了疟疾,家人就会来借这只干螃蟹挂在门上,用来吓退作祟的疟鬼。效果说来更奇,得了疟病的人往往挂上这只干螃蟹便痊愈了。沈括在末尾写道:
“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
人把螃蟹当成怪物,是因为少见多怪的缘故。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但有些怪物,哪怕你知道它的名字长相与特性,还是觉得很怪,因为它超出了我们的常识。就像成群的螃蟹在月夜沙滩上爬算不得太稀奇的事情,但倘身后真有个什么东西用鞭子驱赶,才真是让人“以为怪物”。
读牛鸿志的《海洋生物精怪图谱》,给人的感觉恰是如此,乃是寻常之中的奇怪。譬如书中的“弧边招潮蟹”,本是极寻常的海蟹,但一旦在作者笔下化为“大夹红精”,附会以出产琅琊以西“邪国”一位臂力惊人的孙姑娘,投水自尽化为水族的传说,便多了一层怪异的味道。而文末又说,邪国灭亡后,“乡民不知挥臂何意也”——细而思之,更觉诡怪。
“大夹红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图谱》。
牛鸿志绘制的海怪已有二百余种,传统笔墨与现代博物的奇异共振,结成一集颇为可观。国画的材料和技术充当载体,主角却是海怪,还有海怪背后相对应的海洋生物。神话与现实的杂陈并置,同时兼顾了个体经验与民俗传统,乍见之下错愕难当,久而愈觉丘壑超拔,跌宕自喜。画家的勤勉、博物学者的严谨、考据家的宏富、民族志工作者的身体力行,当多种身份并行不悖,集聚在同一人的身上,学科的壁垒轰然倒塌。
成系列的群像,一种古老的图式传统,其源流可上溯到《白泽图》《山海经》的时代,图文并置的半人半兽妖物谱系,至今仍有强大的生命力。唐代阎立本曾作《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是一组功臣的群像,后来佚失。直至明清之季,陈老莲《水浒叶子》《博古叶子》、任渭长《列仙酒牌》《卅三剑客图》、溥心畬《神异册》等继之而起,多涉仙剑、怪异之士,但见须眉耸动,腾跳雀跃,画家在片纸之内投入的精神力量饱满而又酣畅。酒牌、叶子等物涉及搏戏,同一主题下的风格相近的多幅画片,画中人物自带故事属性,在游戏之外又有极强的观赏性和话题性,同时还刺激着人们的收集癖好,近世的香烟画、扑克牌、洋画片、水浒卡,都可视为这种图像传统的延续,牛鸿志绘制的海怪亦当在此列。
溥心畬《神异册》之狐客。
海怪形象的视觉绵延,包藏着穷尽海物的野心。古代神话中的海怪传统极为隐秘,龙宫走卒的嘴脸鲜为人所知,战袍,官靴,乃至刀枪剑戟,无不装点着体制内海怪的赫赫威仪。在鳞片、触须、甲壳、长螯密布的海怪丛林中,身体器官成为破解其原型的秘钥。鱼虾蟹贝都在向着人的方向演化,拟人的外在形态,意味着兽性退隐,然而却未能完全变成人形,这说明它们法力低微,作为动物的一面难以剪灭,始终做不得人。
人也热衷于模仿动物。作者自言曾受到过胶东民间舞蹈的影响,在祭海仪式中,会有渔民扮演成海洋动物,随着音乐起舞,胶东俗谓之“跑海物”,用来祝祷海物丰收。在“跑海物”的狂欢中,但见蛤蜊精扇动双壳,蟹精挥舞双钳,还有鱼精往来攒动。表演者在头上套一鱼头,或在背后驮着一对蚌壳,模仿海物的姿态。这全然是活着的古典图式,活在《山海经》里,活在汉画像里,也活在晚近以来的年画和皮影里。
清末陕西华县皮影中的蚌精。
这些海怪来自龙宫水府的基层岗位,甲胄兵刃从自身的硬壳与芒刺中化出,似乎是在模仿中古时期的武将,所谓“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其中有些海怪的服装不限于古装,而是亦今亦古,双髻鲨的英伦风大衣,俨然来自现代都市,犁头鱼精的旗袍和半高跟鞋,则是民国风貌。还有长衫,牛仔裤,不同年代的衣装混搭,似乎在提醒我们注意:海怪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奇幻生物,不论你身在何时何地,都会与它们相遇。
海怪属于“神秘博物学”(cryptozoology)的范畴。通过对神秘动物的系统研究,打捞失落已久的古老想象力,自是神秘博物学的题中之义。而借用古典海怪图式,并推演到现代博物领域,奇趣便产生了:好似古人来到今日之世界,用旧时的思维记载当下的海物,又似今人穿越回古代,用古人的方式来普及现代博物知识,混同今古的互文。
近世以来,博物与神话之间有了清晰的界限,相互之间不可贸然越界。自从科学理性的时代到来之后,门户之见愈深,科学的归科学,神话的归神话,二者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而在古人那里,博物知识难免沾染神话色彩,大蜃吐气、鲛人泣珠也可称为真理。若以今天的眼光去笑古人愚痴,用科学原理一一驳斥,便是走进了另一种极端。
回到现实世界,蛤蜊本是不起眼的海滩贝类,它的肉味鲜美,生活在十八世纪的美食家袁子才认为“剥蛤蜊肉,加韭菜炒,至佳。”蛤蜊在青岛已经成为一座城市的名片,需靠养殖来满足巨大的需求。城市近郊堆放着废弃贝壳组成的山丘,海洋动物留下的痕迹如此鲜明,微不足道的贝类正在参与当下的历史。试想一只大蛤蜊喷出水汽,在半空中幻化为亭台殿阁,本身就是想象与趣味的胜利,古典时期的浪漫主义难以替代,这与“正确答案”无关。
“琵琶虾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图谱》
牛鸿志创作的海怪有二百多种,是迄今为止最为庞大的海怪群像。倒错迷乱的角色设定,令人沉迷其中,真要把人们头脑中固有的成见一一敲碎。他的参照系当中也不乏现代博物学的图谱,譬如双髻鲨、抹香鲸等,它们远在日常生活之外,难以近观,唯有海洋的广袤,才能容纳庞然大物自由生长。小型的海物则是常见,可以近距离观察,常看到他拍摄的鬼面蟹、菱蟹、鰧、针鱼、海葵等,得自海滩的发现总是野性充沛,对海物的身体结构也便谙熟于胸:梭子蟹精的自下而上的仰视构图,并非内陆人所能熟知,口器的形状,锯齿边缘的绒毛,即便化作海怪,也保留着原身的细节,可见其严谨。
曾看到明清时期陕甘一带的民间皮影,《闹龙宫》的角色中亦有虾兵蟹将之类,外形却是河虾、河蟹,甚至还有青蛙和鳖,内陆江河的动物安置到东海龙宫,用农耕经验架设的海底世界,遭遇的何止尴尬,从中可看到一个古老的农业国对海洋的隔膜,时至今日,对海洋的隔膜也未曾稍减。
自明代屠本畯的《闽中海错疏》开始,海洋动物的专著代不乏人,多集中在闽浙粤。山东半岛仅有的一部海洋动物古籍,是清代栖霞人郝懿行的《记海错》。郝氏以考据家的身份介入海洋动物研究,考察海物俗名的演变,颇为可观。孔鳐俗称老般鱼,郝懿行认为“般”的古音为“盘”,老般鱼即老盘鱼,其身圆似盘,故名。如今老般鱼已经讹传为“老板鱼”,既有古义的失落,又有“全民挣钱”的时风侵染,其中的荒诞不言自明。
在岁月流转中几经变易的名物,失去了本来面目,音韵的衰变,古俗的消亡,皆不可不查。牛鸿志有考据癖,功夫在画外,他是古籍的阅读者,也是方志的收集者,这便使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知识体系,和时下众多画家拉开了距离。虚构的海怪形象并不意味着放手臆造,要使虚构抵达实境,变形的海怪才会获得肉身。
“马粪海胆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图谱》——明明长得像马粪,偏偏是个典型的刺头。
海怪从头脑中显现轮廓,再到落在纸面定型,画家暂且充当造物主的角色,除了赋予其形象,还要赋予其独特属性。在更为久远的本草医药传统中,海物几乎都可入药,照此看来,海物所幻化的海怪也有神奇药效,这似乎是致敬了《山海经》的巫药功能,洪荒年代出没于山川之间的怪物,多数是可以拿来吃的,“食之不饥”,“食之不疟”,“服之不瘿”,神奇药效的加持之下,海怪的神秘更添几重。
李时珍《本草纲目》里提到的螺贝之类生活在水中,按照古老的阴阳五行学说,水属阴,皆属阴性,药性寒凉,体寒者不宜多食,还有一些属于“发物”,过量食用会导致疥疮崩坏。
药学家的观念左右着海怪的造型,在古代画师那里,螺精、蚌精多被描绘为阴柔的女性形象,民间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也即此类。牛鸿志的文字中也特别提到了海怪的药效,贝类精怪也多以女性形象出现,正是渊源有自。
“全球化”荡涤着地方性,特殊经验急剧流失。许多单向度的头脑,已经难以认知稍为复杂的事物,却仍不知不觉。高度趋同带来的弊端尤为杌陧,此时愈见地方性知识之可贵,抵御着日渐扁平的世界。
海洋动物的地方经验有其特殊性。所谓十里不同风,在作者的故乡胶州湾畔,湾口的两个岬角上,同一种动物的名称则截然不同,属于不同渔业社群的命名方式,或许已经历几百年的历史沉淀,形成了相对稳固的方言词汇。以海瓜子为例,东海海域一般是指彩虹明樱蛤,或者寻氏肌蛤,属于小而薄壳的贝类,形似瓜子。而在胶东,海瓜子指的是纵肋织纹螺,南北差异明显。即便在胶州湾内部,东岸的人所称的海瓜子,在西岸称作“海簪”。
作者并未废辍胶东方言中的名词,而是任由它们恣行无忌,于是有了海瓜子精、老板鱼精、林刀鱼精等带有地方烙印的海怪,古来未有的奇观。方言名又与学名、拉丁名鼎足而三,地方经验与普遍法则之间有了意味深长的对照,方言名称丝毫不显局促,反而野趣张扬,学名和拉丁名逊位为注脚,这正是地方经验的胜利。由此不得不重新思考名词所代表的话语体系,以及各自的指涉关系,认知的深化或许会成为可能。
“双针鱼精”,出自《海洋生物精怪图谱》。
值得注意的是,这套海怪图的说明文字,往往由民间故事引入,故事的讲述者早已面目模糊,时间过去了太久。大人物遗弃的冠冕衣履,在海中化作鱼虾蟹贝,特定地名下的生活故事也是民俗现场的回放——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留下或愚蠢或莽撞的笑柄,后来这些人蜕化为海物,当初的脾气秉性,也带到了动物身上,故事在人性的细部引出反思,感慨遂深。
民间舞蹈和皮影的光影声色未曾远去,海怪裹挟的元气汹涌激荡,令人感奋。后来者已经登场,他用头角峥嵘的海怪对抗虚无,就连虚无也要连连后退了。
本文原是《海洋生物精怪图谱》一书导言,原文经作者与编辑进行改动,经作者与出版社授权刊载。
作者 :盛文强;编辑:李夏恩;校对:赵琳。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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