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书，我还是不为难自己了。那种语言障碍难以克服。我本来想在《尤利西斯》出版100周年之际读完，但还是半途而废了。
1922年，《尤利西斯》在巴黎出版，受到很多作家的推崇。但这本书在英国和美国是禁书，不断有人从欧洲带着这本禁书回美国。1933年，兰登书屋准备在美国出版《尤利西斯》，他们找了一个人带着几本《尤利西斯》，坐船到了美国，这位乘客走到海关稽查人员那里，说我带着禁书，按规定，你们要没收。稽查人员看了看他的书，说好多人都带，没事儿。乘客不干了，要求稽查人员一定要没收。这是兰登书屋的律师设的一个局，海关没收，出版社就可以打官司，为《尤利西斯》辩护。如果败诉了，无法出版，那跟目前的情况一样，没啥损失，但如果胜诉了，就是最好的宣传。法官伍尔西先生审理此案，他要把《尤利西斯》看一遍，确定这部小说到底是不是淫秽作品。这小说读起来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受罪，我以为一个人受惩罚，会被判“通读《尤利西斯》一遍”，没想到法官也要受这个罪。伍尔西法官看得非常认真，他读了整本小说，和文学评论家进行讨论，在法庭质询之后，伍尔西法官写下了判决书：乔伊斯向我们展示了，意识的屏幕是如何运载那些如同万花筒般不断变化的印象。他不仅展示了个人对自身真实事物的观察焦点，也展示了过往记忆中模糊的残余物。有一些是最近的记忆，有一些则是潜意识主宰下的联想。判决书上的这几句话是很好的文学批评。《尤利西斯》作者詹姆斯 · 乔伊斯，摄于 1904 年伍尔西法官看明白了《尤利西斯》的第一个特点，意识流。他也看出了这部小说的第二个特点，语言的破碎。伍尔西法官在判决书中说，这本书中的每一个词都像是一片小小的马赛克，组成了乔伊斯为读者组织的画卷。语言大师力图描绘一幅欧洲城市中下层阶级的真实图景。伍尔西法官认定，这本书不算淫秽作品，准许进入美国。这份判决书写得太好了，兰登书屋出版《尤利西斯》，直接把这份判决书印在正文后面，相当于导读了。2021年，《尤利西斯》即将迎来出版100周年的纪念。我收到了精装的萧乾译本，内附精美插图及爱尔兰歌曲CD，封面烫金，隐藏书口印乔伊斯的名字。还有刘象愚的新译本，正文之外，刘老师还把翻译笔记整理成一本《译不可译之天书》，详细讲解自己对原文的理解。我采访了华东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专业的金雯教授，她说的一句话，给了我一个刺激——这本书你不读英文版，还不如不读呢。我正打算读刘老师的新译本，听了金教授的话，下决心中英文对照去读一下原作。到今年春天上海封城，我也有禁足之感，买了一本企鹅版，开始读。“二战”期间，萧乾被困在剑桥，夜晚有禁令，外国人8点之后不得出门，所以他被封在家里，读了这本书。企鹅版开头也有导读，先讲一出英国戏，其中有对话：“乔伊斯先生，你在大战期间干了什么？”“我写了《尤利西斯》。”这本书从1914年写到1921年，乔伊斯从的里雅斯特搬到苏黎世，战事结束后再搬到巴黎。战场上不断有人死去，乔伊斯带着他对英雄主义的反感，写下布鲁姆的一天，并把这琐碎的一天放在英雄史诗的框架中。他在战乱时躲在瑞士安心写书，似乎也在鼓励我，不管外面多乱，安心地读这本小说，这是一种获得安宁的修炼办法。
除了萧乾、刘象愚的两种译本之外，我还备下陈恕先生的《尤利西斯导读》，这本“导读”很重要，列出了每一章大概的情节。以我以往的经验来看，读《尤利西斯》，经常会读着读着就不知所云，谁在说话，他们在说什么？我明明盯着文本在看，却忽然晕了，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这时候就需要这本“导读”，它能把你拉回来。我准备了荧光笔和圆珠笔，一开始我打算把我不认识的词句标注出来，没读几页，我决定还是把我认识的词句标注出来吧。以我读《哈利·波特》的水平非要读《尤利西斯》，也是无知者无畏，好在是中英文对照，可以蒙混过去。我以前读过《乔伊斯传》。乔伊斯6岁半上学，没多久就成为学霸，念过的诗文过目不忘。11岁就显露出高人一筹的写作水平，老师夸他说，这孩子满脑袋都是思想。他的数学和化学成绩一般，最好的科目是英语，拿过作文奖。学习外语的能力更突出，在中学学了法语、拉丁语和意大利语，等他上了都柏林大学，法语老师评价说，乔伊斯的法语写作非常美，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上大学时，乔伊斯给英国的文学杂志《双周评论》写了篇稿子评论易卜生的剧作，易卜生当时是欧洲最著名的剧作家。文章发表之后，乔伊斯收到易卜生的来信，信的大概意思是，别人跟我说您的文章不错，可惜我的英文不好，没能好好拜读。谢谢。大文豪的来信让乔伊斯踌躇满志，决心精修语言和文学。他认定自己的散文写作还比不了托尔斯泰，但已经比屠格涅夫强。为了看懂易卜生的剧作，他学了挪威语；为了看德国剧作家豪普特曼的剧本，他学了德语。乔伊斯大学毕业之后，爸爸劝他去吉尼斯酒厂当职员，他拒绝了。虽然他还没写出什么作品，但年轻又骄傲的做派已经为他在都柏林文学界赢得了一些名声。1902年，乔伊斯拜访了大诗人叶芝，两人在咖啡馆里聊天。叶芝提到巴尔扎克，乔伊斯哈哈大笑，说现在谁还读巴尔扎克，他给叶芝念自己的作品。临别之时，他说，我今年21岁，你多大了？叶芝说，我37岁。乔伊斯说，我应该早点儿来见你，你年龄太大了。言下之意是，你岁数太大了，我已经不能影响你了。叶芝把两人见面的过程写文章记录下来。老一拨儿文人评价乔伊斯，都说他狂妄自大、傲气十足，但也都相信这个年轻人有文学天赋。
乔伊斯一时还找不到方向，他想学医，先去都柏林的医学院，觉得不适合自己，又去了巴黎的医学院学了几个月。但家里供不起他读书，他经常挨饿，而后母亲病重，他返回都柏林。在都柏林晃荡了一两年，妈妈死了，爸爸酗酒，乔伊斯尝试过找一份在小学教书的工作，还上了几堂演唱课，看看自己有没有成为职业歌唱家的可能。1904年正是乔伊斯迷茫的时候，但未来的可能性也在这一年展开。他动笔写小说了。他把自己的成长故事写成了《艺术家写照》，又改名叫《英雄斯蒂芬》，十年后，这本书才完成，我们熟悉的译名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乔伊斯还给《爱尔兰家园报》写短篇小说，《都柏林人》最早的几篇就发表在这家报纸上，一篇小说能挣一英镑稿费。乔伊斯看不上这家报纸。他对自己很有信心，把自己当成股份公司，还动员周围的朋友买股票，说我的小说大卖之后，股票价格就会上涨。1904年，最动人的一天是6月16日，乔伊斯和一个叫娜拉·巴纳克尔的姑娘约会。乔伊斯后来把《尤利西斯》的故事放在这一天，是献给妻子娜拉的礼物。他创造出来的“布鲁姆日”，是纪念他和妻子第一次约会的日子。乔伊斯和妻子诺拉 · 巴纳克尔（Nora Barnacle）
乔伊斯在家乡实在混不下去，1904年秋天和娜拉私奔。他们去了巴黎，然后到意大利的普拉，最后落脚在的里雅斯特，在当地一家学校担任英语老师。的里雅斯特是一座港口城市，当时属于奥匈帝国，现在属于意大利。这里有两个特色，一是咖啡集散地，意式浓缩咖啡就在此地发扬光大，现在的义利咖啡起源于此；二是语言熔炉，在这里人们说英语、法语，说意大利语、德语，还说斯洛文尼亚语、捷克语、希腊语、罗马尼亚语、希伯来语以及的里雅斯特方言。乔伊斯在咖啡馆里看报，和各种人聊天，做家教、翻译，学习吸收各种语言。他说过，成为一个欧洲人，就是学各种语言。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教书，写好了《都柏林人》，但一直没有出版机会。1913年冬天，他收到美国诗人庞德写的一封信，庞德在伦敦非常活跃。庞德在信中说，我听叶芝谈到你，说你的作品不错，虽然我还没看过，但你写了什么可以寄给我看看。庞德当时在英国杂志《唯我主义者》负责文学部的工作，经他的介绍，这本杂志开始连载乔伊斯的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这本杂志后来的主编韦弗小姐，是个不愁吃穿的文艺女青年。她先给乔伊斯非常高的稿费，而后直接赞助乔伊斯的生活。写《尤利西斯》的七八年间，乔伊斯一共换了20个住处，韦弗资助他的钱超过两万英镑，相当于现在的100万英镑以上。那段时间，谁也看不出乔伊斯有什么出息。但韦弗认定乔伊斯正在写的《尤利西斯》将是伟大的杰作。乔伊斯死的时候，葬礼的钱也是韦弗出的。用现在的说法，韦弗是乔伊斯的“头号女粉丝”，供养了乔伊斯。
1918年2月，乔伊斯在苏黎世的时候，收到通知要去银行一趟，说有个客户存入1.2万法郎，乔伊斯可以每月支取1000法郎。乔伊斯打听出来，这个资助者是一位阔太太，叫麦考密克夫人，她资助过很多作家和音乐家。乔伊斯登门拜访表示感谢，老太太说，我知道您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乔伊斯写《尤利西斯》的时候，也从爱尔兰、英国政府的文化机构中获得过一些资助，但他最主要的资助人还是韦弗小姐和麦考密克夫人。1918年，《尤利西斯》开始在纽约的《小评论》杂志上连载，连载的章节中有不雅的文字，因此，《尤利西斯》在美国被判定为禁书。但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决定出版，书店女老板比奇是美国人，店里专门卖英文书籍。她为《尤利西斯》确定了三种版本，最贵的一版350法郎，剩下的两种版本也有一两百，书没写完就接受预订，实际上就是众筹。1922年2月，《尤利西斯》赶在乔伊斯40岁生日的时候出版。书出版后，乔伊斯做宣传，有记者问他，除了你之外，当世还有哪些伟大的英语作家。乔伊斯回答，除了我之外，我就不知道了。写完《尤利西斯》后，乔伊斯动笔写《芬尼根守灵夜》。还不停地做眼部手术，为尊者讳，有的传记说他患了虹膜炎，不那么避讳的就直接说，乔伊斯的眼部疾病是他患梅毒的后遗症，他酗酒、嫖娼、借钱不还，签了合同不算数，一直是个妄自尊大的人。1939年《芬尼根守灵夜》出版后，乔伊斯说，我剩下的事就是等死了。两年后，他在苏黎世去世，享年59岁。墓地在苏黎世动物园。《尤利西斯》中文版注释很多，萧译本把注释放在每一章结尾处，刘译本每页都有脚注。请看第二章某一节（刘象愚译本第50页），斯蒂芬在辅导一个学生写作业——
练习本纸页上的代数符号在表演字母的哑剧，他们头戴平方、立方的古怪帽子，来回跳着肃穆的摩利斯舞。拉手、交换位置、相互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幻想的小精灵。阿威罗伊、摩西·迈蒙尼德斯也都离开了人世，这些肤色黑暗、行为举止深沉的人，用他们嘲讽的明镜照亮了朦胧的世界的灵魂。这是一种在明亮中闪光而又不被明亮所理解的黑暗与深沉。这一小段中，“摩利斯舞”是一种摩尔人的舞蹈，“阿威罗伊、摩西·迈蒙尼德斯”这两个人分别是阿拉伯哲学家和犹太教哲学家，“明镜”是指占卜用的巫镜，“世界的灵魂”是布鲁诺的一种学说，布鲁诺就是那个被烧死在罗马百花广场上的哲学家，“黑暗与深沉”要参看《约翰福音》中的句子，“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刘老师给出的五条注释，比小说正文还要长。
等我看完这几条注释，弄明白斯蒂芬的心理活动之后，接下来的对话很简单。“萨金特用长长的、影影绰绰的笔画抄写着数字，一边不断期待得到指点，一边忠实地描画那些变化多端而又毫无规则的符号，晦暗的皮肤下隐隐闪现着一丝愧色。”我拿着圆珠笔读到这段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好笑，老师斯蒂芬的心理活动很复杂，每个念头后面都跟着两位哲学家，但学生萨金特非常愚笨，接下来还是斯蒂芬的内心：“母亲之爱。主生格和宾生格。她用自己虚弱的血液和清淡发酸的奶汁喂养了他，把他的襁褓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教师斯蒂芬打量着学生萨金特，内心继续活动着：“我以前像他，也是这么消瘦的肩膀，这么粗俗不起眼。在我旁边弯着腰的正是我的童年。太遥远了，想用手摸摸或轻轻碰一下都够不着了。我的是远了，而他的呢。像我们的眼睛那样神秘莫测。在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盘踞着沉默、冷硬如石的秘密。这些秘密已经厌倦了自己的专横：情愿被赶下台去的暴君。”《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后面这一段只有一条注解，“母亲之爱”是拉丁语，译者给出“主生格和宾生格”的解释。学生萨金特做完代数题，斯蒂芬说，很简单，萨金特说，是的，先生，谢谢您。教师斯蒂芬让他赶紧去打球。教师斯蒂芬和学生萨金特的心智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斯蒂芬想着哲学家和逝去的童年，萨金特要赶紧把代数应付过去。斯蒂芬或许知道教育的“无用”和“不可能”，他和学生萨金特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心智上的交流。
读者总想弄懂作者的意思，我读《尤利西斯》的时候，完全放弃了这个执念。在一次文学聚会上，有人抱怨自己读不懂艾略特的诗，乔伊斯接过话茬儿说，亲爱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读懂呢？他希望读者读小说时，能像读情人的来信一样一丝不苟，满怀热情，但不一定非要读懂。说实在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懂另一个人呢？对于《尤利西斯》中文版中数以千计的注释，我也是这个态度，一些文化典故还细致地看看，但涉及爱尔兰独立运动的诸多历史人物，就放过去吧。小说第三章公认地难懂，是斯蒂芬在海边抽象的思考，但我在这一章的结尾处，理解了金教授所说的语言的破碎感。那是斯蒂芬回头看大海，海上有一条船。原文是：homing，upstream，silently moving，a silent ship. 萧老师译——这艘静寂的船，静静地逆潮驶回港口。刘老师译——她正在归航途中，静静地逆流航行，一条静静的船。翻译者要把词连缀成易于理解的句子。
我拿着圆珠笔做记号，拿着手机查字典，中英文对照着读，感觉跟那个笨学生萨金特一样，遇到能读明白的原文段落，就很有成就感。且看下面这段，是主人公布鲁姆去参加葬礼的路上，想到他死去的儿子：要是小鲁迪还活着，If little Rudy had lived. 看着他长大，See him grow up. 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Hear his voice in the house. 穿着伊顿服走在妈妈莫莉身边，Walking beside Molly in an Eton suit. 我的儿子，My son. 他眼中的我，Me in his eyes. 会是一种奇特的感觉，Strange feeling it would be. 从我身上出来的，From me. 刚巧碰上的，Just a chance. 那是在雷蒙台地街的那个早上，莫莉趴在窗前看到外面有两只狗在干那事，to do evil. 她穿着那件裂缝始终没有缝上的奶油色长袍，对着丈夫说，Give us a touch.刘老师的翻译是“弄弄吧，天啊，想死我了”，God，I’m dying for it. 接下来是布鲁姆的一句感叹，生命就这么开始了。肚子就这么大了，Got big then. 莫莉只好推掉了一场演唱会。我儿子在她肚子里，My son inside her. I could have helped him on in life. I could. 要是他活着，帮他独立生活。还叫他学德语。
看到这段的时候，我很兴奋，这里面没什么生词，我看懂了，而且我还看明白，布鲁姆的内心独白或者说意识流，跟《达洛卫夫人》大不一样。《达洛卫夫人》的内心独白有很多漂亮句子，而布鲁姆的这些内心独白非常简单，很接近头脑中的闪念，一个念头闪现，还未铺展开，就迅速涌出另一个念头。想到我的儿子之后，立刻想到儿子眼中的我，想到看着儿子长大会是一种很独特的感觉。想到儿子的生命来自于我，就这么巧变成了一个生命。好不容易看懂了这一段，我就反复多看了几遍，读出了其中的悲伤。实际上，布鲁姆的这些念头根本就没有凝聚成悲伤的回忆，同行者在聊天，布鲁姆想到了妻子和女儿。他们在马车上谈论天气，讲着笑话，马车驶向墓地。这种写法其实很接近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动或不动，周围人的言谈，我们内心闪过的念头，是同时发生的，也应该混在一起写。就是读起来比较费劲。1921年，莎士比亚书店老板比奇发起众筹，萧伯纳给比奇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很想在都柏林设一道警戒线，把15岁到30岁之间的所有男性都围在里面，强迫他们读它，然后询问他们，他们能否在这些满嘴脏话、满脑子邪恶的嘲笑和猥亵中找到好笑的东西。”信中还说：“在爱尔兰，人们把猫的鼻子放在它自己的粪便上蹭，试图让它养成爱清洁的习惯。乔伊斯先生在对人尝试着同样的治疗方法。我希望这种方法会奏效。”我家里养了一只猫，只有在生气的时候，它才会把屎拉在猫砂盆外面。但今年春天，我儿子的学校有一个“孵小鸡”的课程，孵出来的小鸡带回家养着，这只鸡到处拉屎。一开始，鸡很小很弱，拉出的屎是一个小斑点，也不算太臭，但六周之后，它个子大了，屎也变大变臭，我要清理这只鸡随时随地拉出来的屎。我也是第一次领略到鸡屎的密集。鸡一天到晚进食，一天到晚拉屎，每天大概拉出来一百坨儿屎，毫不夸张，它每天拉出的屎大概占其身体体积的10%到15%。如果说，人脑子中的念头也是某种排泄物，能被排出体外，它的体积也会非常之大。我一边读《尤利西斯》，一边拿着消毒纸巾到处擦鸡屎，我总能想到萧伯纳对《尤利西斯》的评价，我总感觉到自己在读人脑子中排泄出来的东西。这本书刚出来的时候，毁誉参半。1922年就有一篇评论文章说：“总体而言，这本书必定看不懂，很有可能某个学识相当渊博的人费尽心机，埋头苦读，却仍懵懵懂懂，不得要领。”“该书实在混乱不堪，我们无法避开其拙劣臃肿之处，也无力揭示其对读者的故意糊弄。我们的注意力在偶尔的清晰文风这个诱饵的引诱之下上了钩，然后我们那充满期待的眼睛迷失在那些不连贯的古怪念头里。”这后一句说得实在太准确了，我就是被自己读懂了的那部分诱惑着上了钩，继而迷失在其臃肿繁杂的文本中。当年的评论还有：“这本书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速记员的笔记”“那些矫揉造作的琐碎小事，肯定是在公共厕所里策划出来的”“这本小说的伟大之处与其说在于它作为整体的成功，不如说在于包容其中的某些事物。仿佛他在把故事膨胀到十倍于它的正常大小时，最后胀破了，使得它部分瘪了。一个构思包含如此众多沉闷乏味的东西，肯定有问题，我怀疑会不会有人就人们对《尤利西斯》某些部分的过于乏味所提出的责难进行辩护”。以上评论是我在《乔伊斯评论集》中看到的，隔了一百年看，我也不觉得这些负面评价是没有看出乔伊斯的先锋性才做出的。评论者认为简洁、严肃和精确是更好的文学风格，说乔伊斯是用自己的才华来让我们厌恶人类，说《尤利西斯》粗俗、苦涩、竭尽挖苦之能事，这些说法都比膜拜乔伊斯更有意思。我读不下去的时候，就把这些负面评价翻出来看看。如果这本小说只有两个特点——意识流和破碎的语言，那读起来应该障碍不大。麻烦之处在于乔伊斯要凹造型。刘象愚老师在翻译笔记中说：“在我看来，其形式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大大超越了其内容的独特性和复杂性。”2022年6月16日，一年一度的“布鲁姆日”，表演者演绎《尤利西斯》第六章阴间（Hades）的场景《尤利西斯》前六章，我基本上是一字一句中英文对照着读下来的，前三章跟着斯蒂芬的思路，接下来的三章跟着布鲁姆，第七章开始，耐心耗尽，非常烦躁。第七章乔伊斯用的是新闻文体，用报纸小标题标示63个段落，他的用意可能就是让你烦躁。乔伊斯说他有百货店小伙计一样的头脑，什么琐碎事都能记住，我读这一章的感觉就像是进入都柏林的街道和办公室，人物一下多了起来，人声嘈杂。我劝自己耐心些，这才不到全书的四分之一，再坚持坚持。第八章有缓，布鲁姆吃午饭，脑子里不断想到性，他一个人独处时，小说变得简单清澈。我坚持到第十章，这一章乔伊斯用“横切面”，写若干人物在下午3点到4点这一小时内的行动。乔伊斯写这一章的时候，手边放着地图、秒表和尺子，译林版附送了一张都柏林地图。刘老师说，这一章是电影蒙太奇手法，分置19个场景，以穿插、闪回、特写等手段，展现过去、当下和未来等时空及其中人物的言行。我读到第十一章的时候，心想，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一章都是短句子，理解起来不难，但乔伊斯通篇模拟了赋格的音乐结构，以变奏、重复、对比等手段来推进。我在audible上找到了有声书，努力体会其中的音乐性。然后我就跳到了第十四章。给韦弗小姐的信中，乔伊斯谈到过他对第十四章的构思，这一章的题目叫《太阳神牛》，写布鲁姆去医院探望难产的一位女士。乔伊斯说这是小说中难度最大的一章，写作差不多花了1000个小时。他面前摆着一幅胎儿9个月的发育图，他还研究了《英国散文韵律史》。乔伊斯在信中说，要先用萨卢斯特－塔西陀文体做引子，然后用伊丽莎白编年史体，用弥尔顿庄严散文体，拉丁杂谈式文体，然后再用黑人英语、伦敦土话等。这一章节一共用了30多种文体。诗人艾略特说，这一章揭示了所有英语文体的徒劳无功。传记作者说，乔伊斯很可能是用这种对文体的亵渎，来配合这一章所表达的亵渎情绪。如果有一本中文小说，运用了先秦散文、汉赋、乐府诗、元杂剧、话本等文体，我读起来可能会更容易一些。刘象愚老师在《译不可译之天书》中，对这一章的翻译做了很多注解。他说，萧译本和金译本翻译这一章，是从半文半白或者古文过渡到白话文，他要用先秦诸子骈体文话本等汉语文体来对照着翻。在这一章的笔记中，刘老师还给出了兰姆、德·昆西的散文片段，我读到这段笔记，认识到自己对英语文体的无知，硬读下去也是自欺。后面是书中最长的第十五章，仿照福楼拜《圣安东尼的诱惑》而来，我还没看过《圣安东尼的诱惑》呢。出于好奇，我大致翻了一下第十七章，乔伊斯用的是天主教《要理问答》的那种文体，再翻了翻第十八章著名的莫莉独白，这一章节其实也是伍尔西法官判案时阅读最认真的章节，因为它看上去有点儿淫秽，乔伊斯说整章的叙述就像一个巨大的地球在旋转，四个基点是乳房、屁股、子宫和阴部。从春天读到盛夏，那本900页的企鹅原版，我做折页标记的地方停在了302页，即便是中英文对照，我也读不动了。据说荣格读《尤利西斯》用了三年的时间，我暂停一下，过些日子再继续。我发微信给一位朋友，告诉她，我还是先做做功课再说吧。她这样回复——《岛上书店》里的男主人公知道自己要病死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尽管他假装通读了《追忆似水年华》，其实他只读了第一卷。光读第一卷就有些吃力，此刻他想到的是：至少我再也不用去读剩下的几卷了”。（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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