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私行理财经理决定离职
他曾期待以一种投顾的立场面对客户,但在以销售为导向的行业生态下,连保证自己的动作不变形,都成为一件很难的事情,“当市场泥沙俱下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只是裹挟其中而已”。
文 | 研究员 蒋金丽
编辑|蒋诗舟
邹唯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私人银行家。
2016年大学毕业后,他怀揣着这样的目标,进了一家股份制银行。虽然他职业生涯的起点,只是一个银行网点的柜员。
无论是做柜员的新人时期,还是后来去私行中心报道的第一天,邹唯从不羞于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初心。他从一开始就很笃定,自己不是来“苟且”的。
一切比预期中更顺利。这个被努力和运气加持的年轻人,只用了5年时间,就完成了“柜员→理财经理→贵宾理财经理→私人银行理财经理”的进阶。
当豪言壮语变成现实,邹唯却没有那种志得意满的快感,而是陷入了对职业生涯深深的迷茫。在日复一日考核指标的裹挟下,在机构、理财经理、客户利益难以达成一致的现实面前,邹唯始终没能找到一种自洽的职业状态。
他曾期待以一种投顾的立场面对客户,但在以销售为导向的行业生态下,连保证自己的动作不变形,都成为一件很难的事情,“当市场泥沙俱下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只是裹挟其中而已”。
2022年4月,在私行中心工作仅一年,邹唯就提交了辞呈。
“我用了将近6年的时间,对财富管理这个行业从一开始的仰望,到参与其中,再到怀疑,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把这个过程称为“祛魅”。
邹唯做柜员的时间并不长。
2017年初,网点的一个理财经理休产假,需要有人顶上。因为这个岗位考核强度高,大家避之不及。除了邹唯,没有人响应。
虽然刚来网点半年,他当时已经考了AFP(金融理财师),于是顺利转岗,开始服务资产在5万-50万元的客户。
当时有同事不理解,他为什么主动“入坑”,邹唯毫不掩饰地说:“我想去私行中心。”
他最早萌生这个想法,是因为看了一些关于国外私人银行家的书和文章,觉得为高净值客户做资产配置,是一份很有价值且充满光环的工作。
做理财经理之前,邹唯畅想的工作状态是,和客户探讨宏观大势,给出资产配置建议,最后客户欣然签约,并且非常满意他的服务。
而真实的情况是,他每天要打20通不低于80秒的有效电话,不低于两人的面访,银行存款业绩不好的时候要推存款,中收指标不好的时候要卖保险、基金、黄金等。
起初他觉得没什么,一定的考核在他看来是必要的,而且给单位创收就是给自己创收。直到第一次被叫去参加分行的“保险清零班”,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
邹唯所在的银行,保险销售属于阶段性的任务。如果任务期内,一周没有出单的理财经理,就需要接受督导,或参加“保险破零班”。无论是哪一种,主题都是“自我检讨”,需要解释这周为什么没有卖出去,阐述一下自己的工作流程,以及未来准备怎么提升等。
在实际的工作开展中,保险并不是可以快速成交的一类业务。邹唯不想为了开单,跟客户说一些误导性的话术。即便后来业务能力熟稔了,他也不是行里保险卖得最多的那一拨人。
每当有人保险开单了,领导就会在微信群里发“喜报”,这对于没开单的人,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以邹唯的亲身体会,保险出单的成就感很短暂,顶多维持一周,“如果我周一就销售了保险,那么接下来几天都会过得比较开心,可以专心做其他事情,但到了第二周,又会开始焦虑”。
银行对保险业务的高度重视,源于中间业务收入的产出比。邹唯在职的时候,银保渠道佣金还没降费率,卖1万块5年交的保险可以创收约2500块,而卖1万块的基金,即便是费率最高的主动权益基金,认购费/申购费不打折的情况下,也只能带来150块的中收,两者相差近17倍。
刚开始卖基金的时候,邹唯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
“毕竟这是会亏钱的产品。”虽然行里下了任务,但因为担心客户的体验不好,他销售的单笔金额都不大。好在2017年白马蓝筹行情不错,他推荐的基金让客户赚了钱,并受到了对方的肯定,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理财经理的工作价值。
2018年初,一位关系不错的客户主动提出,为了支持邹唯的工作,准备买一笔50万元的基金。感动之余,他建议对方买30万就够了,但客户还是坚持下单了50万。结果到了3月底,中美贸易摩擦爆发,市场开启了长达半年的震荡回调。
这个客户是做生意的,因为中途要用钱,便赎回了一部分。到2019年3月,剩下的资金刚回本,客户就全部赎回了。由于这笔投资最后整体是亏钱的,邹唯觉得特别愧疚。
过了几个月,邹唯再次转岗,成为贵宾理财经理。
这次转岗的契机,是一个原本做贵宾理财经理的同事,申请去了中台。以邹唯当时的资历,很难获得这个机会,但行长非常看好他,力荐他去这个岗位。
贵宾理财经理的服务对象,是资产在50万-500万元的客户。面对更高阶的客户,一度让邹唯有些手足无措,总怕说错话或者让客户不高兴,导致客户流失,对待每一个客户都格外用心。
这一年,邹唯干得并不轻松。受中美贸易摩擦影响,市场信心不足,股市在2018年10月底达到了冰点,“客户买的基金表现非常不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客户因为我的建议亏钱的滋味,有点焦虑和无助”。
2019年,市场好转,客户的基金全部回本,邹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这一年,他的工作也有了起色,负责的客户资产总规模由负转正。
但资本市场瞬息万变。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爆发,市场陷入恐慌。节后第一天上班,很多客户打来电话,都是想要赎回基金。邹唯也有些慌乱,但看到一位投资大佬在微博发声,力挺股市,于是一一安抚客户,建议他们稍作观望。
有一位客户没有吭声,将春节前买入的基金,在节后第一天全部赎回,买入手续费+市场大跌+赎回手续费,总共亏了5万元。邹唯发现后立即联系这位客户,但对方再也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了。
后来,股市迅速反弹。受益于宽松的货币政策,2020年A股全年表现亮眼,尤其是重仓消费和医药的基金,收益一骑绝尘。
这一年,他服务的客户基金收益率平均超过20%,年终考核时,他的个人排名进入分行前三。
邹唯当时感觉,市场一片繁荣。
2021年初,客户变得异常亢奋。一个显著的变化是,做理财经理三年来,第一次有客户主动找他咨询基金。邹唯苦笑说:“回过头看,这也是市场见顶的前兆。”
他印象很深,1月份的时候,有三四个客户主动来咨询基金,“有客户要买,我说你要做好两三年不动的准备,客户非常笃定,说‘我就不动’,结果后来亏了40%”。
虽然当时客户热情高涨,邹唯始终建议他们,基金的配置比例不要超过30%。其实在春节之前,行里的产品经理给他们培训的时候,提到了要注意市场风格转换的问题。
“但行里没有给出特别明确的建议。”他当时让客户配了一些主投高端制造板块的基金,业绩表现不错,但资金占比不高。后来消费板块持续下跌,客户普遍在基金上亏损较重。
这一年,市场比预期的更差。基金带给客户的负反馈,让邹唯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他曾以为理财经理扮演的是投顾的角色,实际上却是不断被考核指标推着走。
2019年之后,股市热度回升,市场上的基金越发越多,行里也逐步加大了对基金的考核,“市场好的时候考核压力反而更大,经常一个季度就调整一次指标”,他直言,“当面临非常强的考核时,你的动作会不会变形?这是一个要打问号的事情”。
关于考核这件事,他试图站在银行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站在银行的角度,考核是有必要的。”邹唯顿了顿,继续说,“银行招你来,是有成本的。作为一个追求利润的机构,理财经理必须要替我赚钱。如果不考核,也没法筛选,谁干得好,谁干得不好”。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邹唯觉得,是对短期利益的追逐。银行作为上市公司,每年的财报数据要好看,要为股东创造利润,要争取每年都增长,“当长期主义不存在的时候,银行、理财经理、客户的利益难以达成一致,机构从上到下的动作就会变形”。
最后的结果是几败俱伤,“客户很伤心,理财经理也很难受,基金经理那些听起来完美的投资逻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当整个市场泥沙俱下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只是裹挟其中而已。”他甚至可以想象,即使客户的基金最后回本了,要重建对市场的信心、对机构的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21年4月,还没从市场的下跌中缓过来,邹唯就被调去了私行中心,曾经的豪言壮语变成了现实。
去报道的第一天,他跟领导聊起,自己曾在很多同事面前说过,来银行的目标就是进私行中心,“可能大家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私行中心面对的客户,资产都在500万元以上。刚开始接触这些高净值客户时,邹唯没有找到特别自如的沟通方式,只能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比如理财服务、贵宾登机服务、生日和节日服务等。
邹唯注意到,除了少数富二代和网红外,私行的客户大多在60岁左右。和之前服务的客群不同,比起财富的增值,他们更追求资产的保值和安全稳健。因此,他给客户的资产配置建议更加谨。但在震荡的市场中,有时效果并不理想。
当年8月,他为一位客户配置了中性策略的私募基金,起初维持着正收益。11月开始,一路下跌,到了次年4月,这只以稳健著称的中性策略产品跌了12%,“超出了我的预期,也大大超出了客户的预期”。
私行中心的另一个不同,是考核标准的差异。之前在支行,KPI主要是针对中收的总量,私行则对保险、基金、理财、信托等业务线分开考核,在完成总量的同时,各个分项也要达标。私行尤其重视保险的考核,时常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号”的保险销售员。
相同的是,依然追求短期的销量。这让他感到无比失落,即便来了私行,面对的还是日复一日的销售任务和考核指标,所谓的财富管理和资产配置,只是概念上的空中楼阁,“和在支行的时候没有差别”。
邹唯形容,这是一种信仰崩塌的感觉。
在认清这一点后,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他始终没能找到一种自洽的职业状态。2022年4月,邹唯提交了辞呈,为自己的这段逐梦之旅画上了句号。
“我用了将近6年的时间,对财富管理这个行业从一开始的仰望,到参与其中,再到怀疑,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把这个过程称为“祛魅”。
离开私行中心后,邹唯试过继续寻找“乌托邦”。
为了可以成为纯粹的买方投顾,2022年8月,他入职了一家互联网财富管理机构。这家公司的投资社区在业内小有名气,当时正在发力私募业务。
相比传统银行强势的卖方思维,这家公司的业务模式吸引邹唯的地方在于,对私募产品的销售,不收认购费/申购费,只计提业绩报酬,给销售人员的奖励,也是从后端的业绩报酬和管理费计提。
“我觉得这个理念非常好,是我理想中的状态。”邹唯认为,在这种销售模式下,机构、客户、财富顾问的利益是相对一致的。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2022年,市场依旧萎靡。邹唯入职的3个月里,只有7个客户咨询过私募产品。
他尝试联系之前银行的客户,发现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个平台的存在。正当他每天焦虑没有业绩的时候,有同事接到了公司可能裁员的消息。没过多久,就应验了。除了北京,其他城市的私募财富顾问大部分被裁。
他想到入职前,自己问过人力同事和老板关于裁员的话题,对方信誓旦旦地说:“财富管理是我们未来10年的战略方向”。
得知被裁的那一刻,邹唯觉得自己买方投顾的梦想随之破灭,“你说后悔吗?好像也不后悔,只觉得自己好像时运不济”。
从这家公司“毕业”后,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去了一家外资银行。
和中资银行相比,外资银行的氛围相对轻松:等级没有那么森严,可以称呼自己的上级为老板或者哥、姐,上下级之间的距离感没那么强;请假比较容易,不会阻挠正常的休假;此外,上下班不用打卡。
但不变的是,外资银行对理财经理的考核,依旧是中间业务收入,在指标的侧重上,保险第一,基金第二,结构性存款第三。
“感觉在重复之前的那些事。”这个时候的邹唯,已经没了原来的那股心气儿,没干多长时间,刚好家里有事,他便主动请辞了。
离开外资行之后,邹唯待业了几个月。
他像失去人生的坐标,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思来想去,如果继续去传统的金融机构,好像就变成了一种苟且,也咨询过转行,但工作经验受限,另谋出路并不容易。
邹唯有时也自我怀疑,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拧巴,“我如果不想这些东西,可能就没所谓了。其实折腾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你不求升职不求加薪,最后又一无所获”。
他还在寻找答案。
注:应受访者要求,邹唯为化名。受访者个人从业经历仅供参考,不代表行业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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