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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这个发髻,高举皓腕,巧挑青丝,费了一会子功夫,方才就绪,肚里自思怪不得当今时髦女子都提倡着剪发主义,女子梳头确是一桩累赘的事,要想赶紧出门却不能开步便走,都是这满头青丝把人束缚住了。昔人唤头发做烦恼丝,烦恼两字确是定评,男子的烦恼丝可以剪掉,妇女的烦恼丝难道剪掉不得?”每个夏天,当长发积蓄的汗水闷得头胀,当洗完的头发粘在身上,当发梢掠过眼睛、鼻孔、嘴巴时,李静都想把头发剪了。每次做瑜伽,每次练拳击,每次被自己的马尾甩到,李静都想把头发剪了。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在阻止她,反正从小到大,从念书到进入职场工作,活了27年,她从没留过短发。小时候,她被妈妈当成洋娃娃一样打扮,穿芭蕾舞裙、梳漂亮的辫子。长大了,她洗头要洗三遍,第一遍用一种洗发水,第二遍用另一种洗发水,第三遍用护发素。她会把洗头发和吹头发分开,两项放在一起 “压力太大了”。有时,懒得吹头发,她边看书边等待头发变干,往往脚都看麻了,头发才半干不干。头发给她平添了许多烦恼,可她从没想过 “可以摆脱掉头发”。去年年底她因学滑板结实了一位女孩。那个女孩也在深圳科技园上班,个子小小的,寸头。她问女孩为什么会剃寸头,女孩说没想那么多,想剃就剃了。她对头发无所谓的态度让李静意识到,原来还可以这么对待头发。今年年初,李静躺在床上听 Eminem、Dr. Dre 和 S kylar Grey演唱的《I need a doctor》。听到女声犹如求救般地吟唱,她下定决心,去理发店剪寸头。长发的李静她明确地告诉发型师要剪寸头,发型师把长发剪到耳朵的长度,再次询问,李静让他接着剪。换成推子,发型师一再问 “你确定要这么短吗?”。9毫米,6毫米,3毫米,一直换到最短的规格,李静才满意。她头一次用几毫米这样的功能性词汇来形容发型,而不是用 “到锁骨”、“打薄一点”、“要有空气感” 之类模棱两可的词。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她被自己震惊了 —— 原来自己 “很精神”。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刺刺的。走出理发店,风吹在头皮上,“感觉就好像新生了一样,从小到大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太舒服了。”寸头的李静同居两年的对象看到她的新发型,和她冷战了三天,一句话没和她说。第三天,对象以搬走宣告两人的分手。两人此前的关系非常稳定,经历过异地恋的考验,正在为了未来一同存钱。可共同的愿景比不过头发,李静不禁怀疑她曾经拥有的爱情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难道爱情是建立在头发的基础上了吗?难道头发就那么重要吗?她在爱情里一直是妥协的一方,会配合另一半的要求做出种种牺牲。可这次,对方连妥协的余地都没给她。不像其他感情问题需要靠揣摩、靠猜,对方直接给出了最终答案。和寸头一样,没有任何掩饰,让李静无处可逃。一段认真的感情如此收尾,令她怀疑自己剃寸头的决定。于是,李静戴起了假发,把寸头藏起来。戴上假发的李静
“男女间的分别,只是生理上一种自然构造,为什么在人工的妆饰上用力呢?我们彻底想一想,男女没有分别究竟有什么妨碍呢?”——《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第10卷第12期吴雅在升入大学前的暑假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一是学车,二是学一支舞,三是学化妆。她要到大学里大放异彩。第一个目标还在进行中;第二个目标夭折了,中国传媒大学作为艺术院校,最不缺的就是能歌善舞的学生;第三个目标,她放弃了。大一上学期的一堂思修课上,她第一次听到 “服美役” 这个概念。任课老师没听说过这个词,无法充分解答同学的提问,是宿舍的夜谈让吴雅明白了 “服美役” 的含义。在朋友发给她的韩国漫画里,为了不再被男性当成观赏的对象、不再按照男性的喜好打扮自己,女主角剃了个秃头。从此,吴雅看世界的眼光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她认同美的压迫性,对抵制 “粉红税” 心有戚戚焉,从而刷豆瓣时被系统推荐了 “女性寸头超爽小组”。许多女性在组里分享剃寸头的感受,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坏处是别人的目光,剩下的全是好处。” 吴雅总结说。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先把齐腰的头发剪到脖颈处,再把短发剪得更短。发型师给她设计了一个日本男星的发型 —— 前边刘海,后边用梯子剃到差不多耳朵的位置。妈妈说家里 “像养了两个小男孩” —— 吴雅的弟弟今年上四年级。随着她对女性处境认识的逐步加深,有些东西再也掩盖不住了,比如爸妈的区别对待,比如爸妈对女孩的刻板要求。吴雅从小就是一个活泼外放的人,爱笑爱闹爱说话,可爸妈在向别人介绍她时,总说 “我们家闺女可文静了,就爱看书”。一开始,吴雅觉得他们说的是错的,被说多了,她让自己接受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让自己在社交场合保持安静。今年4月末,爸妈带弟弟出门,吴雅一个人在家。又饿又烦,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越想越觉得头发烦人。于是,她拿起了剪子。犹记得爸妈希望她再把头发留长,她没剪刘海,把后面的头发剪得 “像荒芜的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的”。这反而替她下定了决心。她原本计划在研究生阶段、离家更远后才剃寸头。第二天,她骑自行车窜了几个胡同,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花30块钱剃了寸头。出了理发店,闻着桂花的香味,感受风吹过头皮留下的凉爽,再想起萦绕在心头的烦心事,她 “特别特别想哭”。爸妈见了她的新发型,依旧说还是长头发好;女性朋友们吃了一惊,但听到她说洗头发很快,立刻纷纷表示理解。几乎每个女性都被长发 “折磨” 过,但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顶多能想到剪短发,剃寸头这个选项压根不存在。一年多前,参加高中学校举办的舞会,吴雅身着猩红色天鹅绒长裙,脚蹬高跟鞋,一头波浪卷发卷了一个半小时;半年前,她坚持在寒冷的冬天穿裙子,收腰的裙子勒得她难受,她会在课上偷偷把裙子的拉链解开,下课了再拉上;现在,她穿宽松的T恤,宽松的运动短裤,化妆品都蒙了灰。洗澡时她 “迷茫了”,不到三分钟头发洗完了,护发素也没必要抹,这就结束了?原来她洗一次头发要一个小时,没完全吹干的湿头发经常把习题册打湿。有时候,她会被认成男孩子。“大家都觉得男性和女性,就像水和油一样,不能相融合,差别巨大。头发长度,就几厘米的事情,变了,我就成了男孩子。原来性别区别是一件这么可笑的事,” 吴雅说,“头发就像一个谎言。”吴雅吴雅不希望自己的家庭成为电影里那种沉默寡言、不表达爱意的典型中国家庭,她把对女性主义的思考和爸爸分享了,爸爸认为女性的地位已经比古代高多了,怎么就不能知足?吴雅据理力争,爸爸让她大学毕业赶紧找个人结婚。“妇女有四行,容其一夜,今一旦不顾父母遗体,剪发毁容,自戕若此,是所谓‘逆’也,‘愚’也,天地中不容之物也……妇女之剪发,必生‘骄慢之心’,骄慢之心生,必不循其当然之职,尚何顺之有哉,是所谓败常乱俗‘不轨不则’之妇女也。”长发,是女性身份的象征之一。恐怖片里的女鬼总以披头散发的形象出现,短发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事实上,中国女性被允许留短发,也不过才一百多年。甲午战败后,全国上下弥漫着 “亡国灭种” 的恐慌感,晚清男性精英们寻找国家落后的原因,找到了女性身上。他们提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将中国女性看成是国家衰弱的原因和民族落后的象征。其后的新文化运动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掀起了 “民主” 与 “科学” 的浪潮,女性身体的解放成为一时关注的焦点。废缠足、开天乳、剪发,都是对女性身体的解放,三者却在民国初期受到行政当局完全不同的对待。“毁人肢体,溃人血肉” 的缠足被明令禁止,抛弃束胸、让乳房自由呼吸是合格母亲的标志,而剪发最初并不被官方提倡。最早的女性集体剪发行动发生在1912年的湖南衡粹女校。受男性剪辫的影响,周叙琪创设女子剪发会,被当时的民政司司长刘人熙驳回,他认为女子剪发不仅在历史上找不到先例,在西方也无此说法,若允许 “不独女界前途之忧,实民国风俗之忧”。1913年,杭州一女医生发起剪发会,被警厅以 “奇装异服有碍风化” 罪责处。1916年,教育部发布通令,规定一不准剪发,二不准缠足。究其原因,废缠足和开天乳关注的是女性的身体健康和生育功能。缠足与束胸使中国女性长期体弱多病,而病弱的母体无法孕育健康的婴儿,会导致国家的衰弱。男性知识分子号召女性解放身体的根本动机是为了 “强国保种”。而剪发是女性身体解放运动中唯一非官方强制推行的运动,令女性自发行动起来的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 为什么男子剪得,女子剪不得?身体不只是生理上的身体,头发也不只是毛发。鲁迅在《肥皂》一文中借虚构人物之口说出了当时部分男性对女性剪发的看法:“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是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有情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从儒家的道德伦理到西方科学平等的话语、救国强种的号召,都在 “规范” 女性的身体。而不能被归纳进宏大叙述的剪发,是女性基于男女平等提出的要求,不被提倡并不难理解。五四运动后,社会上要求男女平等的气氛更为浓烈,女学生剪发达到了高潮。1925年,影星黎明晖以短发造型亮相,从此,越来越多女性将短发当成时髦的象征,短发成了美的象征。女性是否能剪短发,关乎女性对个人身体控制权的争夺。男性剪得,为什么女性剪不得?这个问题,到了今天仍还是个问题。“人格完全的人,他总不把 ‘做某人的某人’ 算究竟,他总要做社会上一个独立健全的分子。女人被人把 ‘母’ ‘妻’ 两字笼罩住,就轻轻把人格取消了。”剪完那一刻,低下头就体验到了快乐。这是蒋怡给自己剪了寸头后的感受。在自家的洗手间里,她先把齐腰的长发一束一束扎好,再一剪子一剪子剪掉,越剪越短,越剪越 “上瘾”,直到剪得 “和光头差不多”。第一次给自己剪发,有不平整的地方,“像台阶似的”,她也不在意,剪寸头本来就不是为了漂亮。这也是她没去理发店的原因。发型师肯定会和她说 “这样不漂亮”,会感慨 “哎呀,地上都是你的头发,好可惜”,还会问她 “要不要把剪掉的头发包起来”。她不愿应付无聊的废话 —— 正是为了要摆脱漂不漂亮的束缚,她才要剪寸头。把成束的长发丢进垃圾桶,短的碎发扔进马桶冲掉,蒋怡摆脱了束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第一感觉是新奇。生平第一次,她有机会好好看看自己原本的样子。从初中到高中,蒋怡都是齐刘海加长发,习惯于 “把自己藏在头发里”。上了大学,头型变成了中分,长发挡住大半张脸,她仍用头发 “包住自己”。新奇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喜悦,然后是不安。第一次顶着寸头出门,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看别人”、“没有人在看我”。一周后,她不再想象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而是尽情感受微风吹拂头皮带来的舒适。妈妈强烈反对她剪寸头,认为她就是为了标新立异,就是为了叛逆、为了惹她生气,非要把自己搞丑。蒋怡反问她:“我长头发的时候漂亮吗?” 她的发质软、发量少,不适合留长发。妈妈回答:“你至少有长头发。”妈妈说她这个样子丑死了,谁会喜欢?像个劳改犯一样,怎么找对象?怎么找工作?蒋怡说会因为发型而拒绝她的工作她不想要,对象同理。妈妈告诫她不要想着标新立异,在这个社会里,要跟其他女孩子一样,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生活制造门槛?为什么要走一条会遭到别人质疑的路?蒋怡说,如果一件事会影响到别人,她会有所顾虑。剪寸头这件事根本不涉及到他人,她的身体,她的头发,为什么自己没有权利做主?妈妈认为她这是在抬杠,她现在根本不是一个正常女孩该有的样子,指责她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两人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在蒋怡做兼职时。大学毕业后,她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怕待在家里人懈怠了,便在名创优品找了份兼职。妈妈打来电话,问工作有没有着落。蒋怡说没有。妈妈又问她,是不是又剪头发了?这一问挑起了蒋怡的火气。她在电梯间和妈妈讲了一个半小时,一直讲到商场关门。她直言妈妈的说辞让她感到特别不舒服,向妈妈解释穿裙子、留长发为什么是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她不愿意为了美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舍弃自己的舒适感。“那真是我第一次跟我妈把内心话都说出来,” 蒋怡说。可妈妈根本不听。妈妈说所有女生都留长发,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人的生活因此受到了影响。她留长发活了几十年,难道她的生活质量降低了吗?妈妈说她不可能不爱美,她从小吵着要买裙子、要扎小辫子,怎么可能不爱美?蒋怡说她小时候不过是为了讨好大人,这正体现了社会的规训。妈妈不听,说她肯定是受了谁的影响,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越吵蒋怡越觉得窒息,她顾不得电梯间的人来人往,对着手机大吼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她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头发的事情掰扯明白。蒋怡希望跟妈妈讲清楚,因为妈妈深受其害。妈妈十几岁开始染发,二十几岁整容,现在五十多岁了仍天天掰着头发看哪里颜色掉了。看见蒋怡睡姿不端正,她会感慨应该小时候用绳子绑着她睡觉。同事过来告诉蒋怡要锁门了,她示意让同事先走,她不拿东西了。出了打烊的商场,蒋怡站在广场上继续与妈妈争吵。两人各说各的,蒋怡大学时是辩论队的成员,妈妈成功的事业部分源于她的口才。谁都说服不了谁,只是越吵火气越大。蒋怡对着手机怒吼:“不要再跟我说我是正常人这种话,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你不要把我当正常人!你要记得你女儿不是一个正常人!”空旷的空间把她的怒吼放大了许多倍,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个 “疯女人”。之后,蒋怡接到工作 offer,没有告诉妈妈;三八妇女节,她也没给妈妈发祝福短信,“我就觉得你也配过三八妇女节?你只是生理上是女的,却完全扮演了一个男人的角色”;母亲节,她给妈妈发了信息,双方和解。只是蒋怡下定决心,再也不跟妈妈分享任何内心的想法。“发·服虽然是小事,却因为是男子势力胜利的纪念品,所以非改革不可。”——《民国日报·妇女评论》,1921年第15卷第1期剪了寸头,“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更有勇气、有力量了”,蒋怡说这不是源自她外表更像男性,而是 “好像真的开始脱去这个社会想要加在女性身上的东西。虽然只是剪了一个头发,但是你有对抗到这个看似不可动摇的社会。”她从来都反感和陌生人的身体接触,原来在地铁上碰到两腿岔开的男乘客,她会把腿并得紧紧的,一丁点儿都不碰到对方。如今,她也开始在地铁上把腿岔开,和对方膝盖贴膝盖,对方不让她不让。她总会获得胜利。对方把腿缩回去,她把腿岔得更开。每当这时,“就觉得很爽。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的小空间,可是就觉得很爽。”有必要时,吴雅也会在地铁上把两腿岔开。同样,她总是获胜。如果还穿着收腰的裙子,她觉得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面对陌生的世界,多了几分勇气,这是寸头带给她的变化,可同时,面对熟人,她变得不那么自如。如果有同学因为寸头而没认出她,她没有勇气走上去介绍自己,告诉对方 “我只是剪了个头而已”。“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接受这样的自己,我还应该再大胆一些,” 刚剃完寸头一个多月的吴雅说。戴了一段时间的假发,李静决定把假发摘掉。她已经慢慢消化了被抛弃的事实。公司里的同事反响热烈,夸她脑袋圆、人看着可精神了,老板的妻子特意花了好几分钟时间跟她讲她有多适合寸头。她做景观设计,见到的客户也不在意她的发型,更在意她的作品。李静也曾和母亲对抗,两人也曾声嘶力竭地争吵。她细数母亲的种种做法,逼着母亲承认她重男轻女。母亲最终哭着承认了,可李静心里并没有好受,“我的愤怒、我的难过并没有减少一分”。于是,她开始改变自己,她要一步一步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要卸掉自己不该背负的东西。于是,她学滑板、练拳击、剃寸头。这令她告别了一段感情,也令她庆幸告别了这段感情。用原本存给整牙和近视手术的钱,她尽情体验生活。寸头令她不得不直面自己,她原本没那么大的勇气,可 “剃掉头发以后,你真的没有办法躲藏了,你只能面对最真实的自己。”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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