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没养老金,城中村的“老漂”做起日薪8元的活
本文系读者投稿,来稿请投至:
zhuangao2@lifeweek.com.cn
文|读者:阿呆
两张折叠方桌打开,四张塑料矮凳一放,摆上原本放置月饼的塑料分隔,里面装着细碎的珠子和亮片,大院的空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家庭作坊现场。几个六十岁左右的老阿姨正在缝制装饰片,小孩们在附近玩耍。这是我妈在阳台上观察到的“大院新鲜事”。
我们在这个单位大院生活有三十年了。和其他日渐老旧的大院一样,这里一梯两户,南北通透,采光优秀,毫无绿化可言。它自诞生起就坐落于城中村。后来,日渐富裕的老邻居们开始嫌弃这环境简陋和进出不便,陆续搬出。
这个大院和它所处的城中村一道,成为外来打工人优选之地——非好学区而便宜,位于老城区,出门两地铁口。作为单位房,它还拥有更安全舒适的优点,更适合“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生活。当各行各业的外地家庭涌入大院,曾经以工作关系构成的八卦式邻里生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与“复杂”。
那天,爱凑热闹的老妈决定下楼“深入考察”,很久才回家。据她反馈,下面虽然有几个老人,但实际上做工赚钱的只有一个,其他都是聊天兼体验的。她也加入体验了一番。问她感受如何,回道:“这活我做不来,一小时才赚一块钱,还看得眼花,坐得腰痛。”可某天下班回家,我发现屋内开着最亮的灯,桌上摆着各色亮片和珠子,我妈终究还是入坑了。
我对她做这种廉价劳动力感到生气,便跟她计算起这“工资”有多么微不足道:“两毛钱一片,按照你的速度,一个晚上才赚两块钱。我吃的外卖随随便便就二三十块了。你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做什么呢?”每当她抱怨眼花头痛时,我就再次问她:“为什么要做这种廉价的活呢,自讨苦吃,纯属没事找事做。”
我妈是大院里领着养老金而愿意做廉价劳力的唯一的人。她是下岗工人,下岗后自己交社保,现在每个月领两千养老金。大院里的老邻居们是退休的医生、护士等。“每个月领五六千退休金,两公婆加起来上万,她们才不跟你做这些呢!”那些进城带娃的老年租客,早年大多没有意识买养老金。“没有养老金,又不想总是向子女要钱,每天一块钱的活都愿意做!”我妈如是分析。
电影《诗》剧照
我这才第一次正视身边这些陌生的老年租客。她们因为带孙进城,随子女过上了租房生活。租住我们这个城中村大院的,大多是普通的打工人,有理发的、卖手撕鸡的、当化妆师的……都不是所谓留在大城市打拼的学霸,目前没有能力租上环境更好的小区,更没有能力买房,但又比大院外租城中村房子的好些,不用过“暗无天日”的生活。身边这些“老漂”,与退休后进城“享福”且带娃的老人,境遇并不同,她们没有经济来源。
不过,好在来到的是城中村,不怎么存在因住商品房而产生的语言障碍、社交匮乏等情况。初来乍到的她们,在接送小孩和做饭之余,消遣活动是加入城中村老房东们的牌局。包围大院的城中村里有许多阔绰的老人。他们可能也没有养老金,手里却有整栋楼的收租大权。带娃、打牌、聊天,过一天是一天。而这并非外来老年租客的长久之计,她们需要找活做。
这个城中村靠近高校和火车站,成为许多年轻人的第一个“家”。小吃店遍布,大量外卖小哥聚集在城中村里等生意。快递驿站也不少,每晚都可见排队取件的人。送外卖和快递,这是年轻租客的零工。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老年租客能做什么工?在我的认识中,可以去捡垃圾、当保洁、当保安。“为什么她们不去捡垃圾卖或是去当保洁?”这个疑问在我妈看来与“何不食肉糜”无异。我眼中大城市的底层行当,在我妈的经验中仍有门槛。“哪里有这么多垃圾可以捡,哪里有这么多地可以扫?”城中村里每个公共垃圾桶都是“专人专桶”“先来后到”。
捡垃圾的老人有自己的领地,谁也不可以越界。新人不守规矩地捡垃圾,就是“外来入侵者”。引发的口舌大战,我亲眼见过。当保洁有年龄限制,六十岁以上基本无缘。可以在周末摆摊,但哪有什么东西卖?老年租客中的女性群体,被带娃做饭两件事死死拴在家里,她们只能走向廉价劳力。寄人篱下,没有养老金,她们愿意做每小时一元的手工活。
“自己有钱不好吗,人老了反而成了‘孙子’,向子女要钱还得低声下气。”我妈能够理解她们,她自己是做来打发无聊时光,美其名曰“防止老年痴呆”“戒掉手机瘾”。而她们,却是认认真真在城里赚着属于自己的几块钱。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早晨,沉重的书包压在老阿姨的一边肩膀上,另一只手拽着小孩,慢慢走去城中村里的学校。回来后,在大院的空地上支起小方桌,开始缝制装饰片。大院里不同身份的老人围坐在一起聊天,别人有些兴致的时候帮着缝几个。中午,做饭,把小孩接回来,吃饭。其他人回去睡午觉了,小方桌只剩租客,还在埋头缝制。
“她们中午不睡觉,一直缝,我还是要睡的,不搞那么辛苦”,我妈躺在床上,刷着短视频。下午,租客再次攥着小孩的手走去学校,回来又是一副老姐妹热闹唠嗑的场景。这份热闹,似乎让落寞的单位大院恢复了旧日的邻里生活。实际上,小方桌旁围坐的老人,过着差别很大的生活:有人拿着很高的养老金,有人没有任何收入。大家在一起时谈天说地,转身回家,冷暖自知。
老年生活的空虚,没有经济来源的无奈,不能完全离开家的牵绊,让这些进城带孙的老年租客欣然成为了“零工经济”的一员。曾以为,因为机械代替了手工,平价衣物才压低了成本。现在才知道,普通衣服和包包上的装饰,制作过程并没有实现机械化,最后组装成型还需要依靠手工。
作者供图
正如眼前这花里胡哨的装饰片:又大又圆的“珍珠”顶着一颗“钻石”,十颗“珍珠”攒在一起,间隔着“蓝水晶”,“蓝水晶”有长有短,四周连缀银色与紫色相间的亮片。这个没有手掌大的装饰片,需要多次更换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珠子,计算着不同珠子的数量,安排好每个组合的位置。
负责人给她们示范一遍,但老人家哪里是一看就会。在店里看年轻人好像一分钟就能缝好一片,看着这钱也挺容易赚。但等到她们回来自己做时,眼力和脑力都成了“猪队友”,导致她们难免会出错。我妈说她曾翻工过二十多片,要知道她一天也就能缝十片。其他人也是如此,错了,白干,沮丧,重来。
计件工,多劳多得,老阿姨们当然想多劳。可一天的时间过得太快太快,老阿姨做得太慢,太慢了。人们常说,手工制品,其可贵就在于匠人的耐心。“慢工出细活”本该是一种可以抬高物品价格的匠人精神,却让老年计件工们感到煎熬,慢则意味着日薪更加微薄。
作者供图
从本质上看,这种手工缝制的装饰片和手工缝制的高级定制无异,都是组合的艺术,时间的结晶,倾注了缝制人在时间里流淌的心血。可用在普通的衣服鞋包时,手工缝制却失去了高贵的身份,变成一种比机械更廉价的运作,背后是一双双被刺破的中国老年妇女的手。她们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手艺人”。
我妈向我展示过她被扎伤的手指。缝装饰片不同于串珠子和粘花,当底面较厚较硬时,容易扎到手。“她们缝的多,干脆就缠上胶布。”那次,她们领回的是单价一块二的“货”,难度极高,花了七天时间才缝完五十片,赚了62元。
“能赚多少是多少啊,难道几块钱不是钱吗?对于这些没有养老金的人来说,总好过一分都没有”。其实,她们这代人的金钱观,很多都还停留在三十年前。十几块可以买菜吃一天,几百块几千块则是挺大的金额。况且这是一笔属于自己的不用看子女脸色的收入,慢慢在微信里存着,涨着,心里有了着落,生活有了依靠。
《熟年》剧照
尽管杯水车薪,不足以缓解家庭负担,老年租客们也都清楚这几毛和一块钱中的层层压价,但廉价的手工活依旧能填补着她们背井离乡的空虚和不安。现在看来,日薪一百的我站在这些日薪八元的老年租客面前,竟成了优越者。如今打开外卖软件,看到上面满是20+,30+,40+的数字,会惭愧地想起曾对我妈话:“我一顿外卖就吃掉你几天的收入,靠你这钱吃饭早就饿死了。”
我妈有些生气,“有时候,就是没有办法啊,每个人都能读得成书吗?每个人都有生意头脑吗?你不能简简单单就评价她们年轻时不好好学习,所以没有好工作,没有养老金。至少她们现在不偷不抢。”
是的,手工活低廉,却也给予那些生活在养老金制度外的老阿姨们以盼头。这种矛盾感,或许让它的存在不该被道德审判,毕竟有好过无。与其纠结是非对错,无知与否,不如尊重每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年劳动者。她们愿以老有所用,换一个老有所终,而不只是进城当一个“老妈子”。
排版: 空豆 / 审核:小风
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实习生、撰稿人
大家都在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