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咋样,开年最佳
写在前面
今晚写是枝裕和的新片《怪物》。
先说一下,这部片子和以往是枝裕和的片子都不太一样,最大的显性区别就是它是非常怕剧透的。
它不再像是枝裕和之前那些作品,静水流深,看的不是故事而是暗流涌动的情绪,这部因为坂元裕二的参与,多了悬疑结构。
这就导致第一次看和知道了故事再看,很可能是两种体验,接受情感的冲击力度也会不同(这也是很多人不喜欢的原因)。
所以大家没看过的,最好就在这里打住,看完片再回来看文。
《怪物》
最早开始对这片产生期待,不只因为导演是枝裕和,编剧坂元裕二,还因为在第76届戛纳电影节,它拿了一个长片酷儿棕榈奖。
这算是一个公开性的小剧透吧,已经告诉了我们这片里有什么元素——这是一部关于性少数的片子。
更准确说,是两个男孩的故事。
正文
从片名聊起吧,「怪物」指的是什么?
这是整部电影最大的悬疑点,也牵系着电影的核心表达。
本来故事是给出了一个答案的,电影选择了罗生门结构,把察觉到儿子麦野凑(黑川想矢饰)有所异样的单身母亲(安藤樱饰)、麦野凑老师(永山瑛太饰)、麦野凑自己三个人,聚焦于麦野凑以及同学星川依里(柊木阳太饰)失踪案上,从三个视角进行了追因,谜底直接放在了孩子视角,也就是第三段。
那么顺着结构来看,最后可以得出的一个结论是,怪物显形为溃烂的,急需改善的外部舆论环境。
因为到了后面,母亲、老师视角中原本被勾勒为“怪物”的孩子麦野已经不再是了,一切只是视角偏差所导致的误会,他的种种异样,只是为了在同学、老师、家人的不理解之下,护卫和星川之间的情谊。
这批判的自然是环境,尤其指向了不接纳同性群体的世俗成见。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好像又有一些地方无法解释,首先没有体现这个结构的必要性,它并不是那种需要埋到最后的真相,而且看上去跟母亲、老师的故事线并没有那么相关。
其次里面还有一些问题,是与这个议题无关,而且没有通过视角差,进行完全的闭合解释的,留下了不少空隙。
后者暂且放到后文说,先聊前者。
为什么一定要来回呈现不同视角,相互补充或者形成矛盾呢?就只是为了增加悬疑性,或者涵盖到更多议题吗?
我觉得不是。
用这个结构,是电影不仅想呈现宏大外因,更想聚焦个体。
大环境是怪物,孕育出的人也只能是怪物,哪怕看上去无比“正常”。放到电影具体的人物身上,就是好似跟这个舆论环境不太相关的母亲和老师。
电影想通过看似主观的叙述,去消解这种主观的正常,从而呈现这一环境里,人在内化之后,无意识地相互挤压,相互迫害。
所以每个人的故事,单独看上去都是合理的,恰恰是联合全局,不断推翻前面视角,你才能发现他们的这种“无意识”。
先说母亲的线,她看似对孩子无微不至,但从孩子视角可见,他的故事里基本是没有母亲出现的,只觉得妈妈“比较关心我”,还知道自己父亲出轨的秘密。
从这反推,就会发现母亲前面买蛋糕给死去的父亲庆生,交代孩子跟父亲聊近况,还有她对孩子看上去什么都关心的状态,更多源于她的自欺和自困。
这也解释了,在母亲认定孩子最近受了委屈之后,她的做法不是更多地试图了解孩子的内心,而是穿上职业西装,不断去学校讨说法。
在那三次对峙里,校长以及办公室氛围,是被刻画得越来越恐怖的,因为对她而言,一切不符合自己想法的反应都“不正常”,所以学校的人都像机器人一般僵硬,只会背词道歉、推卸责任。
视听上也强调了她的过度紧张,跟老师和孩子的故事对比,导演给了她更多的近景镜头。
每个人都离她很近,视野更狭隘和局促,强调她把眼前一切都放大了的那种惶恐感。
还有一个很妙的细节设计是,孩子只是跟她说“保利老师说我的脑子是猪脑子”,但当她向学校兴师问罪的时候,她说老师打了孩子,加了一堆或许莫须有的罪名。
这些做法本质上,就是她作为单身母亲,无意识的归责他者。
这当然与社会环境直接相关,电影里两次提到“单身母亲容易过度紧张”,一次是老师跟她说,她反应很大地反驳。
一次是这句话的源头,出自老师在酒吧工作的女友,在听闻他被家长追责的遭遇后,随口就这么说了,然后被老师拿去转述,可见这样的认知非常普遍。
当“单身母亲”也成为了母职绑架的方式,母亲唯有想尽办法,不断证明自己的“无错”和“合格”。
这往往导致,她和日渐恶劣,真相不明的环境互为因果,彼此造就。
老师这条线亦是如此,他看上去是无辜的,会关心孩子吃了什么,关心孩子之间的争吵,对孩子也未动一指。
但他在孩子出事时,同样是试图把责任分拨出去,或归责于孩子本恶,认为麦野在霸凌星川,还有虐猫嫌疑。
或归责家长,认为麦野的母亲过于敏感、星川的父亲过于神经质。
他也选择了背对自己去追因。
女友曾劝他,不用当什么好老师,当自己就好,这反向证明了他就是在不断地维持一种“好老师”的形象。
这同样源于身份束缚,他只要出一点差错就没有了退路,就比如这件事里,学校不在乎真相,只拿他当替罪羊。记者会为了热度而赶来报道,还会有人送猪脑上门吓他,代表民间的恶意惩罚。
在这样的环境里,比起到底是谁的错,他更需要的,始终是证明自己没错。
联合孩子视角里还可知,老师同时也是男子气概的(很可能无意识)加害者,他自己在体育课上对游戏落败的孩子说过“你可是男人啊”,星川说“他会说我不像个男生”,没法信任他,这注定了他只能成为把孩子们推向孤独,绝望境地的一环。
包括寥寥几笔写的酗酒、家暴孩子的星川父亲和校长,也是在归责他者,只不过他们是有意识的。
星川父亲跟老师表示自己失去了高薪工作,强调孩子是“猪脑子”,对孩子说只要他治好病,孩子母亲就会回来,这些都是他对当前混沌环境的利用,为自己为人父亲的一切糟糕行径来脱责。
校长则利用了孙女的死,把自己和孙女的合照调准角度,让家长能轻易看见,更借他人之口提及,博取同情和原谅,好为自己对教育,对孩子们的漠然无视脱责。
每个人都被后天制造成了怪物,在有意无意之中,加重世界的黑暗。
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两个孩子并不属于怪物这个范畴,那他们的角色意义是什么呢,就只是为了表现同性元素,展现一段动人的情感吗?
我想不全是,他们是与怪物相对的存在。
这种相对并不是说,他们是绝对善良或者绝对完美的,而是说,他们被刻画成更原初的,也更理想的人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觉得可以结合整个结构来看。
三段故事,不仅存在视角的差别,也通过具体个体的差别,隐喻着社会环境状态的变化。
第一段显然象征着过去,母亲标志着人的封闭视角,对孩子也就是小众群体并不关心,甚至不知底里。
第二段象征着现在,老师发现了孩子的藏头诗,意识到了他们的感情,想要向孩子道歉,在封闭状态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而第三段,也就是孩子这一段,是未来,也是解法。
在这个意义上,对孩子的书写,是一种对希望的书写。
这一点首先体现在了视角差异上,在母亲和老师那里,他们只关心如何让孩子恢复“常态”,孩子也顺着他们心意,给出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麦野跟母亲说,是老师骂了自己,被母亲拉去当证人的星川,也说是老师打了麦野。而在老师那里,麦野承认了老师什么都没做。
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大人需要的答案,也是在被压迫的环境下,为了保护爱人,唯一能出口的答案。在麦野跟校长吹笛那一段,也能看出他心怀愧疚,尽管这完全是出于自保。
不过对于孩子而言,大部分的时候,他们视角里没有大人,只有当下,彼此,和自己。
这一段之所以拍得尤为动人,就是因为它泛着返璞归真的色泽。
就像麦野,想剪头发,就剪短了。
星川想逗麦野玩,就骗麦野地下有猫,两个孩子撅着屁股趴着,听“猫”的声音,不需要管别人怎么想。
他们关心大自然和宇宙,想象力永远不会被置后,认为宇宙会无限膨胀最后爆炸,然后一切退回最初,恐龙会复活。
他们对彼此的关心也是放在第一位的,那个“谁是怪物”的猜谜游戏里,星川形容麦野拿着的动物,“有一个大招,当你受到攻击,会用尽全力,然后放弃,会屏蔽知觉。”
麦野沉默了一下,露出一个有点苦涩,有点爱怜的微笑说:“我是星川依里吗?”
这句话意味着,虽然他们同样视角有限,信息有限,但星川受的所有欺凌,星川所有柔软的应对,都被麦野认真接收到了。
这既可以解读成情感的萌发,也可以解读为人与人,心脏与心脏之间,纯粹的贴近和交互。
包括他们也会不自禁地靠近,注视,和拥抱,这自然也不止于什么同性元素了,而是对内心真实情感的抓取和反应。
这样的存在,这样的美好,本身就是对前面“怪物”部分的反对。
这也根本不是什么童话或者乌托邦,而是可以实现,也本应实现的属于人的一切。
最后,我们再回到前面提到的,电影有不少问题是没有被解释和回答的,属于我很喜欢的开放性设计。
超市里,校长为什么要伸腿绊倒小孩?
老师和女友的那次约会,没有避孕套,最后是不是还是跟女友上床了?
以及最后,两个孩子到底有没有死?
这些都不会有答案,但我们却一定知道,当我们看到这些,在心里作出预判的时候,我们自己到底是母亲或老师,还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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