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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丈夫走到人生尽头:一位阿尔茨海默症妻子的爱情

陪丈夫走到人生尽头:一位阿尔茨海默症妻子的爱情

情感



如果有一天你的丈夫或妻子丧失记忆,作为配偶,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电影或小说里,常出现这样的情景,人们可以很轻巧地说,她(他)丧失记忆并不会影响到我对她的爱。但在现实生活中,对方突然把你当作陌生人,满是惊恐和偏执的不信任时,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夫妻照护过程中,许多问题和亲密关系不为人知。人们害怕考验人性,只因病痛折磨之外,更害怕看到残酷真相,爱情可能会被证明是无力的。如果没有互相的给予和接受,感情意味着什么?毕竟我们看到过太多照顾者“撤退”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主角叫蓝江,上海人,1986年求学美国,在美国一所大学里担任教授。在这个故事里,她的角色只是妻子,她的丈夫克拉德被诊断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从患病的那一刻起,她被迫目睹爱人在痛苦中挣扎、逐渐变得陌生,蓝江投入到艰辛的照护中,长达九年,直至丈夫去世。


借由长期照护的经验,蓝江窥见夫妻情感的真相。作为夫妻的爱会消失,会耗尽,夫妻关系实质上已经结束,她的角色不再是妻子,而是佣人、照护者、母亲和护士。到了这一阶段,那人世间最为独特而珍贵的情感,能否继续下去?又将如何进行下去?


九年时间里,蓝江慢慢学会了如何打这样一场仗,并把这一过程写成《阿尔茨海默病先生的妻子》一书,该书中文版于2023年11月出版。她在书中强调,“人是为了希望而活的,站在健康配偶的角度,个人应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照护落脚于“关系”二字,哪怕有其他支持性资源做补充,我们最终还是得依赖生命中最亲密的人,正因为此,对照护的学习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重要的事。我们希望去记录的,还有作为照顾者们,记录他们经历了怎样被消耗、被改变的全过程。


以下内容根据蓝江的讲述和书籍整理而成。





作为健康配偶,我只能融入那个荒谬的世界



美国有一匹名马,叫“克拉德斯代尔”,身材健壮高大。我的丈夫克拉德,我称他“老马”,他叫我“Hon”,出自“Honey”,他的 “看马人”。过去的十三年,他是我的导师、我的伙伴,我生命之舟的锚。2002年的冬天,我的老马迷途了。


“Hon,我要回家。”好几年时间里,我都被这样一个请求所烦扰。有时是在我下班刚回到家,更多是发生在吃完晚饭后。所有家务活都做完了,正准备松一口气,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即令我紧张。


此时,我们在美国达拉斯的家里,老马刚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症。他开始经常念叨说他想回家。


“这里是你的家,我们在家里。”我向他解释。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在房子里徘徊了几个来回,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变得焦躁不安,“我准备回家了“,他再次发出请求。


一个晚上,我重复解释五十多次,一遍遍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在家里了,都无法让他接受这一事实。我又挖空心思转移他要回家的念头,仍不能奏效。折腾了几个钟头之后,疲惫和沮丧占据了我整个身心,我大喊:“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


我的绝望换来的是他的沉默,但安静不到五分钟,他又来了:“我要回家。”过去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完全失效了,我无法理解他,跟他对话,他会忘记,会一直重复地讲话。


在我成为照护者的初期,还不适应这种交流模式,常常产生挫败、沮丧、内疚,甚至愤怒的情绪。


疾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征兆或许早已出现。正式确诊的前五年,他的行为开始变得“怪异”。我注意到有时屋里的灯一直亮着,水龙头没有关掉,抽屉开着,上完厕所没有冲马桶。事情多了之后,我感到怀疑,这样的行为绝非老马所有,他一向干净整洁。


“你可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我向他开玩笑,并严肃地让他去查一查。当时他的家庭医生说,他只是记忆力减退。此后几年,我们多次求医,直到确诊。那时老马已经退休,返聘在迈阿密大学做董事会顾问,患病后他辞去工作。我则在达拉斯一所私立大学任职。


确诊后,他就对我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诊断,包括子女。他在意他的隐私,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我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老马患病时72岁,我50岁,夫妻间的照护刚刚开始。两个人成为伴侣,步入婚姻,很少有人会思考另一半得病的可能;也很少有人会思考自己是否愿意放弃梦想、放弃一部分生活去照顾另一半。大多数人对于这样的奉献缺少思想准备。


这场病像一个重量级拳击手,一拳击中我的脑袋,打得我头晕目眩。


我知道这个病不可逆转,但不知道病程有多长,我会遇到怎样的艰难,无法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有一个念头,作为他的健康配偶,我就得去照护他,照护到底。


与其说家庭照护者做了一个关于照护的决定,不如说是认可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这段关系中,他对我很重要,他现在需要照护,我有能力照护。这关乎我们之间的爱,和我们十几年一起生活过的日子。


我果断推开了悲伤、痛苦和吞没我的黑暗力量。我必须保持坚强和稳定。


“在家找家”每天都在发生。我开始怀疑,即使在一起了多年,我真的了解他吗?哪里才是他迷途中寻找的家?是阿肯色州童年的家?是大学所在的纽约州?是他曾经工作和居住的家?还是今天在德州的栖身之所?这些地方他都曾居住过。


我想唤起他的记忆,拉着他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指着他的物品、相册,给他讲我们一起经历的事。但他眼神空洞,混沌无光,看着照片里的亲戚老友,仿佛都是陌生人。我发现,对“家”、对过往的记忆,在他的头脑里都消失了。


从此,我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为了应对生活的混乱,对于他固执己见的行为,我不再和他据理力争。我不断提醒自己,他是个病人,作为健康配偶,我只能融入他那个奇异的思维世界。在那里,幻觉和扭曲取代了现实。


当他发出回家的请求时,我把他拉回沙发上,对他说,“我想和你一起看完节目”。不到两分钟,他又想站起来,我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对他甜言蜜语:“我最喜欢这样和你在一起。”当我这样说后,他会把他的一只手臂放在我的肩上,轻轻拍着。仿佛我是他的孩子。


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我喂他吃药,帮助他刷牙、洗漱、脱衣服,然后在床边放上塑料盘和他一起床就会踩在上面的脚垫。这是为他半夜多次起夜做的准备。


老马确诊的头两年,他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和行动的能力,还能和我沟通、讲话。我认为我在打一场仗,不断地寻求他的能力还能做什么,我不愿把他留在家里。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我想延缓他的病情,趁他现在还记得我,去创造我们新的回忆。


退休后周游世界的计划提前了,和他一起去享受生活的想法变得更为迫切。我带着“战胜”病魔的心态,带着他走入人群。


旅行非常困难,他确实丧失了很多能力,他吃饭会把食物和饮料洒得到处都是,当他进入公共谈话的领域,加入聊天后,所有的人都感到茫然无以应对,因为他在“奇异的思维世界”里说的话常常无法被理解。


这里有一件非常愤怒的事情,老马独自去男厕所,把尿撒在了地板上,被旁人骂酒鬼。我情绪激动,和人辩解,“我丈夫没喝醉,他有病。”却遭来更大的吼声:“不知羞耻,你快把他带走!” 我经常会碰到个人权利和公众利益不一致的情况,这我感到疑惑:我们还有权参加这些活动吗?


      图/2006年,蓝江和老马在达拉斯植物园      


因为这些原因,许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健康配偶选择完全避开公共场所,随之而来的是患者和照护者被社会孤立的状态和精神抑郁。但我努力与之搏斗,不让自己质疑生命的价值。


同时,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能独立地去做任何事,只能跟着他,按照他的水平去活动。我时刻精神紧绷,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残疾儿童的母亲。孩子天真无邪,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但是母亲太清楚了。


我要保护我的老马免受赤裸裸、残酷现实的伤害。



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爱情



我和老马年龄相差22岁,很难说我们的相遇不是一种缘分。


1986年,我独自一人,还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孩子,求学美国。克拉德在我所上的大学任职,是大学校长。


我第一次见到克拉德,是受朋友之邀参加芝加哥的一场爵士音乐会,他也在其中。当时我来美国不到一年,很生涩,很难和周边人交流。克拉德看见了我,他礼貌性地问我喜欢不喜欢葡萄酒?我是不喝酒的,出于礼貌我说了喜欢。这是英文上的一个误会,他的意思是你想不想要来一杯。当他递来一杯酒时,我很不好意思地抿了一口。


克拉德有一种能力,能和不同行业的不同人交谈,把自己放在你的程度对话,在乎对方的感受。交谈中,我了解到他人生经历十分丰富,见多识广,对亚洲的风土人情也很了解。他和我聊亚洲,聊我熟悉的话题,我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此后我们又见了几次面,渐渐熟悉起来。我对他很崇拜,一个是年龄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阅历,他是我见过知识面最丰富的人,什么话题都能侃侃而谈。


我们的关系亦师亦友,他对我的事业帮助极大。我做学生,克拉德是我的老师,我的博士论文,他都给我润色修改。我常跟他说,有了你的5%的润色以后,我的作品就镀金了。


当我走上工作岗位,成为大学教授,最后走上了学校管理这条路。克拉德支持我做的任何决定。一开始,我本不想做管理,克拉德最知道管理这份工作是什么样子。但他从不会告诉我一定要做什么,他只是说:“你不接受,他们需要有个管理人员,会再用一个,那么你就是要受他管,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管人,更不愿意被人管,所以就接受了。


我们是两辈人,但我能感觉到,我们的成长环境很相似。他出生在美国南方的一个小镇,物质条件不丰富。我曾在内蒙古戈壁沙漠生活了13年,日子过得很苦。克拉德小时候洗衣服没有洗衣机,用搓板,我也用搓板。他家里没有冰箱,我也没有冰箱。我们都很节俭。


我不怕吃苦,从小的环境让我拥有乐观的心态,而克拉德的经历使他成为一个严肃的人,我喜欢开玩笑,他也变得活泼。我们相爱,彼此有说不完的话,他表达爱意很直接,拥抱亲吻,把爱挂在嘴边。


遇见克拉德,我的老马,我时刻都被浓烈的爱所包围。


他生病以后,语言能力大不如从前,有时似乎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我一如既往地抚摸他的脸、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腰,用这种方式表达,我在这里。他理解这种肢体语言,不仅以身体来回答,有时甚至能用语言回应:“我爱你,亲爱的。”


现在回想这些相对稳定的温和时刻,稍纵即逝,阿尔茨海默病这样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它会剥夺人的认知能力与洞察能力。我感受到老马正经历一些变化。


阅读是他最大的爱好,患病后他丧失了阅读能力,也无法理解电视新闻或脱口秀节目。而他的身体仍然强健,他常常像笼子里的困兽一样在房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试图弄清楚自己在哪里,该做些什么。


他的精力太充沛了,“给我一件活儿干。”他总是这样要求。像一根缠在狗毛里的蒺藜子般黏着,令我无法摆脱。好几次,一不留神他就走出家门,迷路了。


为防止他走丢,我为他的手机设置快捷按键,用“5”代表自己,理所当然地占据中心位置;“4”代表他的姐姐,“6”代表他的女儿,他生命中的女人们是他宇宙的中心;“3”代表他的弟弟,“7”代表他的儿子。


数字本没有意义,我为它赋予意义,记忆也是如此。当记忆消失,一个人也就死去了,是这样吗?


我真实的感受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失去作为丈夫的老马。多年来,我们身体同步,精神和谐,而现在,我在他身旁躺下,他活动着身体试图在寻找我,但他迷路了。可怕的疾病剥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能力,也夺走了我们之间如此亲密,如此珍贵,如此重要,对我们的关系起着定义作用的东西,我无力阻止。只有悲伤,深深的悲伤。


      图/在达拉斯的家中


老马失能程度呈螺旋式下降,我们进到了新的阶段——他只能待在家里了。2007年秋天,确诊的第五年,我们前往到麦基诺岛,这是最后一次旅行。


我们已经无法再沿着以前到道路继续前进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来到一个转折点。过去,即便老马生病,我们两个人同属一个整体,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旅行,作为健康配偶,我做那个领航员。自此以后,他禁锢在家,如果我要行动,必须独立行动,不能带上他,但因为照护的责任,我的独立行动也受到限制。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到了这一阶段,没有互相的给予和接受,夫妻感情意味着什么?


到后面,老马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只能把他交给一家养老照护机构,他觉得我像亲昵熟悉,允许我给他穿衣服,喂他吃饭,却不总是记得我的名字。在那里,老马遇见了他的“爱人”——另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女性。


在养老院,我惊奇地看见我的老马和一个女人手牵着手,那时候他们彼此之间连名字都不知道,也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交谈。他们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拉着手走走路,彼此很快乐。护工解释,希望我不要介意。我应该介意吗?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那个女性的红唇印在我的老马左颊的中心,我的心像被刀戳了一下。


从理智上来说,我知道他们是病人,我应该理解,不能说这是爱情,也不能说这是对爱情的背叛,这不过是人性中最原始的异性的相吸。但我还是爱这个男人。我们孤独的在这个世界上,夫妻之爱创造了一种感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单,配得上无条件的爱。


这就好像我们之间的纽带,爱情的纽带,一瞬间就这么绷断了。


那个当下,我忍住泪水,把食物送到他的嘴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张开嘴。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像决堤一样涌出。这时,老马微微摇着低垂的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亲爱的,除你之外,再无他人。”我非常惊讶,在那个健康的领域,他能想我所想,那个瞬间,他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悲伤?



我不想成为受害者


自从老马被诊断阿尔茨海默病以来,我不断去适应一个又一个新的情况,以回应他不断增长的照护需求。当他意识还清晰时,曾委婉地跟我说,他已经攒够了钱,希望我把工作辞掉,在家里陪他。那时我已经是终身教授,我们不用在经济上发愁,但我不愿意放弃工作。


事业是我引以为傲的资本。每一次我拿奖学金,事业上更进一步,老马也为我骄傲。它带给我的成就感,让我跻身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如果这些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对方爱你尊重你?我一定要有一个自我。另一方面,如果把100%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到照护里,我可能会坚持不下来。


照护者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常常被低估。刚开始的时候,我一个人照护,要兼顾照护和工作很累,晚上没法休息。我像一个溺水者挣扎着获取空气,工作给了我唯一喘息的空间。


老马的病情持续发展,开始频繁走失,甚至险些在家酿成火灾,我意识到必须得寻求帮助了。我找了一个护工,白天照看他。家里有外人,老马最开始是不接受的。我前后换了好几位护工,她们都在一周的试用期结束后就离开,直到查理的出现。他帮我分担了很多,面对老马过剩的精力,查理会故意找一些琐碎、安全、耗时的小事,请他帮忙。


照护进入第四年,家庭照护变成一种长期模式,它占据我的日日夜夜,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我很快感受到了这种消耗。


“厕所”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不能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随时随地的解决。我费了一番功夫,让他在一个地方,事件仍层出不穷。灯不灭水不关,马桶圈不会放下来,卫生纸到处都是。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就能够恢复一些厕所里失去的秩序,到头来,不过是徒劳。


在家中,老马有时会陷入疯狂。整个世界都是他假想的敌人。他推动桌子、椅子、沙发、床和梳妆台等一切无法被他的头脑识别或理解的东西。物体的阻力越大,他战胜它的决心就越大。当厨房的岛台没有屈服于他的撼动时,他抓起一个放在上面的杯子,开始敲击花岗岩台面。杯子破了,划破了他的手。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去阻止他的行为,越来越感到挫败。


夜晚、搬动、上厕所。我的生活总是围绕这三件事。护工们合力完成大部分搬运工作,把老马从床上搬到椅子上,搬到马桶上,如此种种。夜晚的工作自始自终需要我独自承担。


我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为工作全力以赴,我与朋友疏远了,每天家里都有外人——护工、医务人员、探视者,他们无休无止的打搅使我感到窒息。


在一次次的绝望中,支撑我坚持下来的是记忆中老马曾经的好,然而爱情与婚姻的责任,能够抵御漫长的、艰辛的照护所带来的消耗与负担吗?我成年累月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妻子,而是佣人、照护者、母亲和护士。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有段时间,我的精神非常差,去看家庭医生,他问我:是不是觉得自己完全被束缚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和老马在一起许多年,周围人都认为他是我的丈夫。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真正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是在老马确诊之后。


那时他在迈阿密工作,我在达克斯,每隔几个星期他来看我,和我住一段时间。我们感情稳定,经济独立,我没有把一纸婚约看得很重。直到我接到医生的电话,医生严肃的告诉我,以老马现在的情况不能独自行动,他搬来和我住在一起。


随之而来的是,不结婚会造成许多法律上的问题,可能会造成他的孩子和我之间的纠纷,以及将来谁有权利来决定他的治疗。当他知道自己生病以后,他给予我作为监护人的最大权利,我成为了他财产和治疗的监护人,可以决定他的治疗方案。他也允许我和他离婚,允许我做出任何选择。


没有生计的被迫,也非道德的规训,是我自己选择成为这样一名照护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尚,既然我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照顾他,就不应该抱怨。


老马生病后,我感受到对未知的恐惧,还有对将要失去亲人的悲伤。美国有一种互助小组,它能够给病人和家属提供帮助。第一次去互助小组,我大哭一场,有人理解你,那是一种感同身受。


我与其他家庭照护者分享过类似的经历,当他们的亲人出现自控能力和生活能力的减退时,他们也都感到崩溃。当痛苦、疲惫、失落等情绪开始侵蚀这段照护关系时,最亲密的夫妻关系也会发生质变。


我刚到美国时,老马曾给予我许多帮助,对我有极大的尊重和耐心,这些是我们过去积攒的感情资本。但随着病情的发展,年复一年,无止无尽,两人的感情没有更新和投入,它终会耗尽。


当我看到老马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我意识到所有文明社会的规则,在他脑海里不存在了,从感情的角度,从一起建立一个家庭的意义上,夫妻关系已经结束。


婚姻有它的责任,这种责任感把我们捆绑在一起,并不总是那么牢靠。它会持续耗费我的体力,耗尽我的耐心,折磨我的精神。我该如何走下去?


几年前,纽约华尔街时报登了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位丈夫照护他得阿尔茨海默的妻子,妻子不认识他了,他仍然爱着她,但同时他有一个女朋友。他请护工照护妻子,每个星期去看她3、4次,他和女朋友住在一起,他也不会放弃妻子。很多人谴责他这种行为,如果健康的配偶追求个人快乐的权利和他/她的责任发生了冲突,怎么办?


我觉得大家要有一个共识,要有宽容的心态,作为照护者,他同样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被爱的权利,人为了希望而活,这是无可非议的。


我不想成为受害者。即便是在情况最差的时候,支撑我走下去的不仅仅是出于责任,我对他的期待也不再是妻子对于丈夫的期待,而是对于弱者的爱护,对于病人的保护欲。




穿越河流


我照护丈夫九年,经历了在家自己照护、雇人照护,送丈夫去养老院再接他回来,整个照护过程充满了未知和曲折。当我想起他患病的最后那几年,不是说他患病的终末期,而是我作为照护者的最后那几年,最黑暗、痛苦的时刻就是送他去养老院。


做这个决定为什么会这么难呢?2007年10月下旬,老马已经有些不认识我了,我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而我作为照护者也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我。患病后他成为了一个孩子,我照护他,给他爱。只要他还在家里,在我身边,我就还没有完全失去他。


把他送出去,想到晚上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边的人去了哪里,他会不会恐惧?会不会害怕?我是不是太残忍了,辜负了他?那种内疚、自责,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里。


但那时家庭照护已经无法持续下去,我的护工伙伴患上了癌症,无力承担照护工作,再找一个护工意味着又得重新适应,适应不了呢?我不愿把自己置身于时刻担心这个护工会待多久的境地。


我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我只能告诉自己,你没有办法,不送他出去,你还要用人。英语里有一句话:你只能在两个恶魔之间选一个,没有天使。


走了那么久,我还是走到了这最后一站。把他送走的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没有生命的房间,再也没有他走来走去的身影,再也没有他在厕所里留下的种种生理迹象,家里是冰冷的,什么都没有,仿佛死亡已经在这里发生。那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


在养老院他只待了6个月。我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那是另一种黑暗时刻。他总是闯祸。护工给他穿衣服,他乱抓衣服和床单枕头,拒绝她的帮助,并把护工推到在地。他也拒绝穿纸尿裤,随意吐痰、撒尿、骂人。好几次排泄物弄脏他的身体,衣服,粪便到处都是,工作人员要花好几个小时来清洗一切。他身体强壮,给周边的人带来威胁,他会抓住护工的衣服,猛得撞击她的身体,嘴里还骂出脏话:狗娘养的!我认识的老马,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吐出过如此可怕的字眼。


除了上班,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养老院陪他,直到他晚上睡去才离开。最后,我们还是被养老院请了出去。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不能让他安静,唯一能做的仿佛只有等待,等待那狂躁的热火烧尽。美国有一部有名的电视剧,我一直记得电视剧中的女主角劳拉说的话:“我知道会有河要穿越,有山要攀爬。我知道那就是生活。


回家后仅过了一段时间,老马患了中风,身体左边瘫痪,他总算消停下来了。医生下判断,三个月,最多不超过六个月。


其实,确诊初期,我们就聊过身后事。他告诉我两个想法,一是不要火化,要土葬,这里土葬是可以的;第二个想法要和我在一起。我很早之前就决定将来我的骨灰要撒在大海里,我告诉他你要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够入土。他分不清这两个问题,最后我们也没有谈清楚。他的女儿说爸爸肯定要和我在一起。她尊重我,让我做决定,我很欣慰。


医生告诉我该准备后事时,老马没有被死亡带走,他作为临终关怀病人度过了最后的三年半。“临终关怀”是美国医疗系统的一个项目,旨在减少临终病人的痛苦。我的原则是只要他不受罪,我所在的州不允许医生辅助死亡,就让他顺其自然地走。


照护他的九年,我都在学着与他告别,眼泪都流干了,看着他总日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吞咽食物都变得困难,他的离去,对我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那是星期一的早上,他的嘴巴不能张开吃食物,流汁也喂不进去,他会剧烈咳嗽。我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他要走了。他所有的感官已经关闭,肉体上他没有任何需要了,医生为了他打了一剂吗啡,让他睡得更沉。


这样过了十天,我在他身旁静静地陪着他,到最后他的呼吸节奏发生了变化,我轻轻地在他耳旁跟他说:“你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一支蜡烛正在慢慢熄灭,烛光暗淡下去了。


我们夫妻相爱一场,照护他一场,没有遗憾。


我身边没有人选择这样的照护方式。在美国,人老了生病了,就去养老院,他们一般不麻烦子女,不讲究所谓的孝道。我有一个同事她的先生得病后,她早早地就送他去养老院了。每个人的思想观念不一样,我也不能站在道德高地去评价别人的做法。


成为家庭照护者我没有被责任压倒,这条路我走下来了,也没有垮掉。我的经济状况能允许我雇人照护,我能和儿子一起去旅游、滑雪,这些活动就像给电池充电一样。但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有选择。相比于病人,照护者同样需要被关注。当摆在我们面前的照护任务变得越来越繁重时,家庭照护者就会轻易被打垮。


美国这里只要上了“临终关怀”项目,社会能为照护者提供休息的机会,比如给照护者三天的免费假期,安排他们去疗养院住,让全日制护理来照顾病人。让照护者能休息,有喘息的空间,这是非常重要的。


老马走了以后,我的精神抽走了大部分,我辞去了工作,搬离了达拉斯。


13岁我就离开家,到内蒙,到美国,像一个漂流的瓶,总在换城市,我的周围没有亲人。如今我71岁了,我不要漂泊,现在我和弟弟妹妹一起住在西雅图,我想抓住的是和亲人在一起的日子。这里就是我的最后一站了。


老马埋葬在西雅图的一个墓地里,我心里默默与他约定,等我走了以后,一起奔向大海——我们又可以相见了。




16 / Jan / 2024


监制:视觉志

编辑:周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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