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飞走了,气球哥还在用力地活着社会2022-05-06 11:05 下午5点,成都东郊记忆景区,不到一百米的路程,有三拨人认出了气球哥。“你是那个气球哥?”气球哥把脑袋转向右边,先是装作没听见,之后用余光瞥见对方一直盯着他,只好回应,“我不是那个气球哥。”“我听声音就是。”对方坚持。“我不是,那个气球哥是我配的音。”气球哥提高声量,有些激动,转过头,告诉跟在身旁的生活助理,“我要吃冰糕。”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忘记把帽子口罩给我戴上了。”〓 气球哥 摄影:刘思洁 走红气球哥走红,是从在《谭谈交通》上出现开始的——这是四川本土一档家喻户晓的交通警示类节目。2011年,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民警谭乔在路上执勤,正好撞上高举气球在快车道骑车的气球哥。谭乔拦下他,普及交规。当年的视频中,这个戴小眼镜的男人表现得十分快乐。他戏谑地说起自己失败的婚姻,毫不避讳地讲述自己卖“歪烟歪酒歪三轮”,在镜头前情不自禁地扭动着身体、高声歌唱。也就是从那时起,人们记住了这样一个幽默又带点儿神经质的男人,气球哥因此得名。十几年后,当年的视频被搬上了B站,气球哥再次走红。总有人向谭乔问起气球哥,终于,谭乔决定亲自去找——这次找寻过程被拍成视频记录下来。出发找气球哥之前,谭乔甚至有过担忧,“气球哥是不是已经去世了”。他通过气球哥的朋友在出租屋附近找到了他。见面后谭乔得知,从2017年开始,气球哥就不再卖气球,气球生意不好做,买的人越来越少。视频的结尾处,谭乔剪进他和气球哥的告别——送别谭乔时,气球哥突然冒出一句,“谭警官,我送你的那个灰太狼过时了吗?”“灰太狼会过时,但你不会过时。”谭乔挥手向气球哥告别。渐弱的阳光下,穿着红色衣服的气球哥站在原地,望着谭乔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一连串镜头,被网友认为堪比大片。许多时日之后,对于这句问话,气球哥的解释是,他当时其实是在问自己过时了没。气球哥没有过时,甚至会更红,这是谭乔预料之中的。他知道,他的视频播出后,一定会有MCN公司找到气球哥。他担心气球哥被骗,于是再次探访。〓 气球哥 摄影:刘思洁 这一次,出现在镜头里的气球哥似乎并不像往日那样诚实,他否认自己签约了公司,也不承认被他称作“侄儿”的小戴,其实是自己的经纪人。这样快速签约的路,并不是谭乔希望看见的。他觉得,气球哥在情绪控制上有问题,需要先看心理医生,再找一份正经安稳的职业。第二次探访气球哥视频的最后,谭乔剪入了去探访福贵大爷的片段——这个经历了家人全部去世只留有一个智障弟弟的男人,如今已经娶妻生子。谭乔似乎想用这样的对比来告诉大家他觉得正确的路。他把这一次拍摄的视频命名为《气球飞走了》。这段视频引来了舆论风暴。有网友说谭乔想签约气球哥但被抢先一步所以生气了;有人说“侄儿”小戴这些流量收割机是来割气球哥的韭菜;也有人骂气球哥忘本,对谭乔讲话“不诚实”。但无论如何,气球哥的生活确实发生了巨变。4月23日下午5点,他刚上完一节一个半小时的声乐课,公司有专门的摄影师举着相机实时记录他的工作、日常。在事先未被告知的情况下,经纪人为气球哥安排了三家媒体的采访——对这样的安排,气球哥不太高兴,但也接受了。紧张、手足无措几乎贯穿整个采访过程。交谈中,他微微侧着身子,不敢直视记者的眼睛。问他紧张吗,他摆摆手,“我不紧张,是天气有些热。”他主动询问对方的家乡,工作的城市,然后开始谈论他对这些的理解。气球哥不是一个好的采访对象——通常,媒体记者评价采访对象好坏的标准很简单,能够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清晰地给出细节,最好再来几个金句。气球哥显然不是这样的人。无论是被问到今天的课如何,最近的生活感受,还是具体到吃得怎样,答案都是“还可以”。〓 气球哥接受电视台采访 摄影:刘思洁 如何应对媒体,是气球哥还未掌握的技能。他刚和公司签约一个月。上过一次声乐课,其余时间,他会在生活助理的陪同下,在成都各处闲逛,下馆子吃饭,再去KTV唱歌,到茶馆喝茶。经纪公司在郫都区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安排了一个生活助理陪他住下。生活助理负责为气球哥做饭,为他点歌,出门在外时刻紧跟着他——满足他的需求以及怕他迷路。面对几家媒体提出的问题,气球哥有些烦躁,他不能理解“怎么问的都是一样的问题”。经纪人只好在一旁解释,不同的媒体之间因为内容不互通,所以会提相同的问题,“之后你更红了,同一个问题你要回答更多遍。”听到这里,气球哥点了点头。在经纪人眼中,气球哥是一个听话好带的艺人。面对突然到访的媒体,他会去配合;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他的要求很低,吃饭吃“炒菜“就行,最好有他最爱吃的“凹锅肉”,衣服不用买新的,可以穿生活助理的旧衣服。见面这天,他穿着捡来的牛仔裤,30块钱买来的军绿色胶底鞋。身上的衣服是新的——一个潮牌店的老板送给他一件紫白色相间的横条T恤。最忙的一天,三家媒体记者从早上9点跟访到了晚上10点。因为实在太累,平常一顿能吃两大盘饭菜的气球哥没有吃晚饭。回到郫都的出租屋内,他在接受媒体采访的间隙睡着了,轻声说着梦话。如果没有媒体到访,此时的气球哥多半会主动要求唱歌。出租屋里,经纪人小戴给他安装了大屏幕,有K歌系统。他会举着饮料瓶,对着大荧幕唱那些经典老歌。有人打电话来,说要给气球哥介绍一个餐馆的工作。气球哥拒绝了,他告诉小戴,“就算我先去了他那,你们后来找我,我肯定也还是会来你们这。还是唱歌适合我。”至于最初“捧红”他的谭乔,自第二次视频之后就和气球哥没了联系。对此,谭乔的说法是,气球哥已经有人照顾,他不需要联系了。而气球哥则说,“我想他应该不会联系我了,因为我跟他没关系了嘛,但我们永远是朋友。”字里行间,他似乎真的把谭乔当成了朋友。当被问起,万一有天不火了咋办?气球哥开玩笑似的说,“那就让谭警官再来拍我一次嘛。”〓 气球哥和老朋友打招呼 摄影:刘思洁 歪侄儿一段已经删掉的视频里,气球哥身着西装,说“侄儿”找到了自己,会帮他拍视频。视频中提到的“侄儿”就是气球哥现在签约的公司的负责人小戴。后来,小戴在谭乔的采访中承认,自己并不是气球哥的真侄儿,而是“歪侄儿”(歪,在四川话中意思为“假”)。小戴是在看到谭乔回访气球哥的视频后找上门的。他花了一整夜时间,用google地图对比视频中出现的街道,一家家杂货店问过来,给认识气球哥的老板塞礼物,终于见到了气球哥。他第一次约气球哥吃饭,和他聊音乐理想时,气球哥没答应签约。“我当时想错了,气球哥其实没有音乐梦想这个概念。”小戴事后意识到,梦想、理想这样的字眼,对于一个52岁,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遥不可及也不切实际。气球哥的理想也许是,“你看我能不能上星光大道”。“怎么不可能呢,好好练一练你的唱功,未来可以上星光大道嘛。”有人鼓励他。气球哥摇了摇头:“上星光大道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旁的小戴尴尬地笑着插话,“有些事也不是不可能。”“我觉得是永远不可能的。”气球哥语气笃定,“上四川电视台还是可以的,上星光大道可能有点天方夜谭,异想天开了。”小戴第二次请气球哥吃饭时,再也没有提过音乐梦想。他告诉气球哥,他们能帮他把流量变现,改善他的生活——当时气球哥正蜗居在成都北三环外一个即将拆迁的自建房内,房租200每月,卫生间公用。小戴说,签约是互利共赢。这次气球哥被说服了。那一天的饭桌上,他喝了5瓶啤酒。〓 气球哥在出租屋拿着话筒唱歌 摄影:刘思洁 “如果不火了,再回去住那个两百块的出租屋怎么办?”对这样的问题,气球哥也淡然,“可以嘛,不火了就不火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都很正常。我本来就是个凡人,是不可能成为大明星的。”说着,他唱起了杨坤那首《无所谓》。气球哥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太多规划,可小戴却在气球哥身上倾注了许多个人理想。小戴是个行动力极强的连续创业者,95年生。在四川传媒学院上学时曾创办过一个交友软件,失败;开餐厅,又失败,负债几十万。毕业后他开始打工还债。半年前,他拉着他的徒弟,一个99年的摄影师一起创业。公司的主要方向是拍摄、制作MV。在此之前,他在一家MCN公司工作,工作内容包括拍摄、制作视频,运营视频账号,带艺人。最初,他按照自己的审美做视频,写脚本,但只有几百个播放量。那之后,他开始学着迎合受众,研究短视频的模板,学着洗稿,不再讲究“分镜”“调色”等专业术语。号火了,一个视频有几百万的播放量。小戴感到挫败,但也接受了游戏规则。转变观念后,他做起了一个粉丝三百多万的抖音自媒体账号。签下气球哥是一个机会。小戴坦言,公司需要这个机会,他能帮助气球哥撬动他的资本价值,也能给公司带来资金和更大的发展。公司原本只有两个人,因为签下了气球哥,他又找到了大学时的朋友阿皓入伙。彼时,因为疫情原因,阿皓开的烧烤店已经倒闭。小戴找到他,让他来做气球哥的生活助理。凭借气球哥的名声,投资人来了,资金也来了。小戴和阿皓是嘻哈文化的拥趸。小戴觉得气球哥的底层经历,配上乐观的态度,十分hiphop。见到气球哥本人,发现他真的热爱音乐后,小戴知道这事成了。他和阿皓会给气球哥放他们所喜爱的hiphop音乐,小戴觉得,气球哥甚至可以在几年之后成为一个rapper。他希望气球哥的唱功能够稳步提升。公司为气球哥拍摄了一首翻唱陈奕迅《孤勇者》的MV。小戴觉得这首歌是在写气球哥,更是在写他自己。气球哥喜欢小戴为他制作的《孤勇者》视频,虽然他搞不懂歌词的含义。但只要闲下来,他就会让阿皓拿出公司为他购买的智能手机,找出视频。接着,他摘下眼镜,微眯双眼,仔细观看自己的表演,时不时跟唱两句。〓 气球哥跟着自己的视频《孤勇者》唱歌 摄影:刘思洁 “现在有多少人看过了?”气球哥问阿皓。阿皓告诉他,两百多万。“两百多万,也不多嘛。”气球哥关心自己的歌被多少人看见,又被多少人喜欢。“眼镜”晚上回到住处,气球哥拿出自己的老人机。看到老陈拨来电话 ,当即拨了过去——后者是他“成名”以前的朋友。“是我,眼镜。你看我唱的那个《孤勇者》了没?你觉得咋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好友分享他的作品,并想要知道他们的评价。“眼镜”是他当年的绰号。〓 气球哥在和朋友老陈通电话 摄影:刘思洁 打电话的这段时间,他露出了一天中最多的笑容。他多次邀请老陈来自己住的地方洗澡,“你来嘛,这儿方便。”老陈曾和他一起租住在成都北三环外那个即将拆迁的自建楼内。每月房租两百元,房子十几平米,水泥地面上,摆着气球哥捡来的家具和其他废品。只有冰箱和老式电视机,是他花钱买的。有电视台来访,他主动提出想回之前居住的地方看看。他想之前的朋友了。他的朋友,多是拉货司机,建材市场门卫,做着小生意租住在附近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们聚集在成都的北门,这里有大片的建材市场、家具城,还在建设中的工地。在这儿,因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气球哥被大家唤作“眼镜”。朋友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全名,舞跳得好的被唤作“孙悟空”,一个瘦子被称为“猴子”,更多的人则是被叫作“小X”或者“老X”。大家总觉得眼镜是文化人,他对于其他人关心的每天挣了多少钱之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愿意聊国家大事。他思维跳跃,有时在马路上就会突然跳起舞,唱起歌来。大家猜测,或许眼镜是因为高考没考上受了刺激,“有点瓜”(四川方言,有点傻)。实际上,眼镜初中毕业。从前,在马路边等活儿的空当,大伙儿会聚在一起打牌,眼镜从不参加。但他会为大家跑腿,买牌,买水,搬来石块当做打牌的桌子和凳子。眼镜没有固定的工作,货拉拉司机们有什么需要搬的货,就会叫上他,一次挣上几十元钱。50斤以上的重物他们不会找眼镜,因为他搬不动。但有一次,朋友们看见他用推车搬了一块4米多长的玉石板放到了路边,他说自己用的是“巧劲”。在朋友们眼中,眼镜的心思不在干活挣钱上——他没有老婆孩子,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大部分工作他干不长,他觉得那些活儿太累,老板也会嫌他效率低。他不想看人脸色。眼镜吃得多,但每天一般只吃两顿。早上九点多,大家会看到他端着一个铁盆,里面装着三十多个汤圆。到了晚上,他能吃掉五个馒头。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很低,有钱就吃好点儿,没钱时吃饱就成。看见老朋友们,眼镜激动地打招呼,然后握手,“我唱的那个歌你看到没有?”“刚发出来我就看到了。”“你觉得唱得咋样吗?还阔以(西南方言“可以”的发音)吗?”眼镜急着问。“阔以嘛。”听到表扬,眼镜嘴角上扬。可带着电视台记者回到曾经租住的房子,他谨慎起来。他不希望大家去拍摄,“房东会不开心的”。到了之后,他又催着人们赶紧下楼,“要是丢了东西,房东会怪你们。”〓 气球哥在200元每月的出租房内 摄影:刘思洁 哪怕是在成为气球哥之后,眼镜也能感受到周围人对自己的不尊重,但他知道,这改变不了。小戴记得他曾和气球哥的朋友一起吃饭。餐桌上,那个朋友说:“他就是一条狗,你给他碗饭让他蹲在那儿,他就蹲在那。”“(这段)写出来可能会得罪人。”气球哥说,“我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不可能得罪任何人,只是人家得罪我。”他自认为是个老好人,从未和人起过争执。厂矿子弟在气球哥的提议下,电视台的访谈外景定在了人民公园里的茶馆。这是最近一个月,气球哥第五次主动要求来这个茶馆喝茶。这是儿时爷爷经常带他来的地方——气球哥真名叫邓凯,攀枝花人,三四岁时,做玉器生意的爷爷把他带到成都。几十年过去了,茶馆里的盖碗茶从几毛钱一碗涨价至18元一碗。但邓凯总还活在过去,他认为还有几毛钱一碗的茶,想买几块钱一件的衣服。他没有智能手机,直到签约后,公司给他配了一部。他刚下载了微信,只加了小戴和阿皓两个好友。邓凯在成都读完小学,又回老家上了初中。初中毕业后,父母安排他去厂里做铁建车工的学徒。邓凯的父母都是工人。在工业重镇攀枝花,有大量邓凯这样的“厂矿子弟”,继承父辈的职业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但邓凯嫌厂里工作累,不喜欢,没干多久就离开了。他到了成都,拉三轮时认识了前妻,很快结婚又更快离婚。邓凯觉得,老婆是嫌弃她穷。他已经九年没回过攀枝花了。他不愿意多聊家里的事,从朋友和经纪人提供的那些散碎信息里,多少可以得知,他和父亲关系不好。在他看来,父亲不称职,而母亲至今每个月都会给他打500块钱支撑他在成都的开销。当被问到“想家吗”,邓凯还是那个回答——“还可以”。问到是否会想念父母,他说,”他们知道我还在世就行了。”邓凯火了,在成都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弟找了过来。他先是给谭乔打电话,告诉谭乔表哥签约的事,随后又和经纪公司对接上,帮着表哥和经纪公司交涉合同的相关事宜。他作为“家属”对经纪公司提要求,让公司给气球哥上社保。他把自己的抖音用户名改成了“气球哥别飞走了”,发布了一些和气球哥相关的视频。这个抖音账号上还有气球哥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当时流行的皮衣或西装,褐色皮鞋。“这人丑嘛,一点都不像我,肯定不是我。”邓凯端详了照片许久,斩钉截铁地说。实际上,年轻时的邓凯不似现在骨瘦嶙峋,打扮也更加入时。吃完晚饭,小戴提议去附近的夜市逛逛。于是,邓凯又变成了气球哥。气球哥背着手,走在人群的最后。他时不时会被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所吸引。逛到一个枪打气球的摊位,小戴灵光一闪,撺掇着,“邓哥你去打气球嘛,耍一哈。”接着,小戴举起手机,记录下了整个过程,然后兴致勃勃地表示,“我已经想好了这个视频的标题了,‘气球哥打气球’,这一定会是爆款。”〓 小戴在拍摄短视频“气球哥打气球” 摄影:刘思洁 气球哥对爆款没太多概念。他还是喜欢唱歌。公司带他连去了两天KTV,他把这儿变成了自己的主场。“下面请气球哥先生奉献阎维文老师的《母亲》,请大家欣赏。”气球哥站在话筒前,一本正经地为自己报幕。接着他转换回本人,左手扶着话筒,右手上下快速舞动,语速更快了,脸上绽放出笑容,“大家好,我就是你们心中的气球哥,我为大家奉献。唱得不好,谢谢。”唱到一半,气球哥突然说,“谢谢这位美女送来的花。”此刻无人送花。作者丨 刘思洁 编辑丨雪梨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