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追求经济独立，是钱的问题吗？

在一则TED演讲中，女性记者詹妮弗·巴雷特提到：“在我的成长经历中，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未来有一天，我会成为家里的经济来源。我发现收支平衡是远远不够的。我需要为未来30年的生活独立买单。”

2018《女性生活蓝皮书》显示，97%的中国城市女性有收入，68%的女性名下拥有住房；超过八成的受访女性希望自己能够更加经济独立，并希望在30岁左右达成经济独立。

精神独立、经济独立、人格独立，堪称新时代独立女性的标配。其中，“经济独立”常指一个人能凭借短期或正式的工作得到稳定收入，不再需要来自父母以及亲朋的经济支援。这个概念对应到性别中，则指一个女性具有稳定的职业收入，能够自己解决生活所需，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不需要来自丈夫的经济支援。可见，经济独立的女性有两个核心特征：1.摆脱对男性的依赖；2.能独立花钱。

是什么让女性经济独立的口号如此具有诱惑力？

金钱有一个很重要的含义是「控制」，在女性追求经济独立的诉求背后，一是女性希望摆脱来自男性的控制；二是女性希望通过赚钱来摆脱偏见。

以金钱实施控制的重要方式是奖励和惩罚。性别相关的研究表明，柔弱、顺从的女性更容易获得积极评价，以奖励那些更符合男性需求的女性；而无论是男性买单还是送礼，都是通过金钱实现奖励的一种方式。心理学发现，当女性在约会中花男性的钱时，常常产生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便很可能成为后续实施惩罚的利器。

在古代三从四德的文化下，女性在成年之前属于父亲，成年之后从属于丈夫，结婚时父亲和丈夫通过“以钱换人”的形式完成所有权转换。延伸到现代社会，这个过程被简化为下聘礼，但女性依然保持了较低的家庭地位，“伏弟魔”被原生家庭吸血、出嫁后给娘家花钱受白眼的故事比比皆是…… 不同的社会阶层具有不同层次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资本，人们的地位决定了生活方式，生产领域铸就的性别关系对于消费模式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如果女性可以经济独立，独立支配自己的收入，其实是对家庭中男性的传统权威形成了挑战。

约会中男生买单，是否已经成了一项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隐形规范？以「照顾」为名义地买单，实际上存在对女性能力的某种贬低，在心理学中称之为“善意性别歧视”，这是一种主观上出于爱护女性的正面情感，通过特定角色限制而对女性形成的一种性别偏见态度。它意味着女性是高热情且低能力的，暗含了对女性的过度贬损，而女性追求摆脱依赖男性去实现独立地花钱，正是希望摆脱这种偏见。

一项针对25～35岁外出打工的小镇已婚女性的研究显示，她们更倾向于追求高品质、甚至有点奢侈的享乐生活；她们不断投资自我，以美貌、时尚和靓丽的形象引来村里人的艳羡和仰慕；她们希望通过购买时装、化妆品和饰品来改造自己的外表，从而希望获得更加自由、平等、受尊重的社会身份。

在这个层面上，消费可以塑造认同，又可以变成人们用以显示认同的符号、象征和社会交流的工具。多项心理学实验均发现，金钱概念的启动可以显著提升个体的控制感水平，而且当人们的控制感水平降低时，对金钱的渴望程度也会明显增加，甚至愿意为大额金钱放弃更多的重要事物。

独立地花钱，能让人体会到瞬间认同感、控制感，也侧面代表了女性在认同感和控制感方面的匮乏，而这些表面的快感却是边际递减的，因此，靠独立地花钱去解决问题，不是长久之计。

一家调研公司曾分析了2018年4月各大顶级女性杂志对于金钱方面的文章，结果显示，在1600多页的杂志中，有几百页的内容都是关于如何美容、健身、减肥的消费建议，而仅有5页教女性如何管理个人财务。根据埃森哲的数据，中国拥有近4亿20到60岁的女性消费者，她们每年掌控着高达10万亿人民币的消费支出。从商家的角度来看，女性的市场消费能力也远远胜过投资能力——化妆品说“消费可以帮你做自己”，内衣说“消费可以让你更自在”，健身产品说“消费可以让你更健康”，付费播客说“消费可以让你更有见识”，女神节说“消费可以让你变成女神”……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声音：“女性值得更好的”。「更好」则意味着没有边际，消费永不停歇，鼓励女性为了消费去努力赚钱也自然顺理成章……原本，女性追求经济独立是现代女性追求自主、个性和解放的体现，而消费主义却将其解构成了轻松的时尚话题。

《工作、消费与新穷人》一书强调，现在的年轻人努力赚钱反而是为了更好地花钱。与其以花钱为目的追求经济独立，不如真正为自己的钱负责，这也意味着反而要有节制地消费，有意识地存钱和理财，追求经济独立的核心目标从买更好的东西变成更好地管理财富。

为什么要强调女性经济独立？男性不需要吗？值得讨论的是，这个口号一直将性别本身作为核心参考。《梦华录》里女主高举独立大旗，试图通过开茶馆、办酒店，一路追求财务自由，但过程曲折，中间几次险些破产，都是剧中的男性角色施以援手才得以渡过难关。在女性实现经济独立的路上，男性的帮助、观看、评价，成为「这个女人是否完成独立」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这个层面上，男性仍然是主导角色。甚至，当一个女性想要获得经济独立时，重要的途径是“成为男人”——女强人的经典形象一般都是强势，冷酷，专心投入事业，减少分配到家庭中的时间。在上野千鹤子的《厌女》中也指出，成为 “女强人”也是转嫁厌女的一种策略。

知乎上有一则高赞回答让人印象深刻：“女人经济独立在婚后最大的意义是：如果有一天老公失去了收入来源，在家里这个顶梁柱塌了的前提下，自己可以第一时间顶上，维持家庭的运转。”女性追求经济独立，不应只看到独立、自由和平等的一面，更应看到依赖、担当和责任的一面。如果女性能够维持稳定且可观的收入，能够为一半车贷房贷水电煤气买单，能够为下一代的教育提供更好的选择，夫妻双方才可能实现真正的地位平等。经济学教授薛兆丰曾反复提到，婚姻更像是合约办公司。当双方的实力和资源相当时，男性女性之间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相互依赖，彼此信任。

女性经济独立，不仅要摆脱对男性角色的参考、帮助和模仿，更要摆脱对家庭的不健康依赖，将经济独立建立在精神断奶的基础上，并学会应对风险。女性的经济独立，应为自己的每个选择负责。女性经济独立，要既能实现平日里的车厘子自由，也要有应对家人重大疾病的准备；既能为爱猫买最贵的猫粮，也要按时存钱为裸辞留好退路……风险无法完全被预测，但可以被有效管理，如果在赚钱、花钱的同时，为失业、金融风暴、疫情爆发这样的事件做好财务准备，则增加了更多生活中的安全感。

理性地经济独立是一方面，能不能经济独立则是另一个问题。有研究表明，经济不平等的环境更易引发女性的地位焦虑。耶鲁教授Reva Siegel也指出，追求性别平等必须以女性遭遇的现状为基础，而不是未来的可能性。当女性的教育、家庭、职业环境均会因性别而发生差异时，讨论经济独立之前，应首先讨论性别收入差距等现实问题。2021年的《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提到，全球距离消除“经济参与”和“职业机会”方面的性别差距，总共还有257.2年的时间……

因此，女性能不能经济独立，并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能不能正确看待女性经济独立背后的需求，能不能摆脱消费主义设下的陷阱，能不能脱离于性别的参考系获得自主性，女性能不能获得平等的经济机会，才是关键所在。

[1]胡琦,周端明.基于就业与收入视角的安徽省女性经济地位分析[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122-126

[2]调查显示:逾八成女性希望更加经济独立_市场_中国金融新闻网

[3]小镇中产青年女性的时尚消费，不只是为了美

[4]中航证劵：新经济系列报告2--女性经济篇《解锁“她经济”》

[5]TED 演讲：女生如何实现真正的经济独立

[6]Dumont, M., Sarlet, M., & Dardenne, B. (2010). Be too kind to a woman, she’ll feel incompetent: Benevolent sexism shifts self-construal and autobiographical memories toward incompetence. Sex Roles, 62(7), 545-553.

作者：Cyan

编辑：远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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