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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天涯海角(下)

渡十娘|小说:天涯海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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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严子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严子,八十年代武汉大学英文系硕士,九十年代来美后转行商科,在北亚利桑那大学获取信息技术硕士,之后一直在旧金山湾区从事信息管理工作。一贯热衷写作,散文曾“广州日报”发表,曾任“美华文学”副社长,擅长以英文写作,于2015年完成并自行出版奇幻史诗三部曲“奥特兰记事”,之后与许多美国作家合作出版了多部短篇故事集。


“已婚的女人和其他男人一起旅行,这不奇怪吗?”教务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教师听到我们的计划,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们。那时,我在广州的家乡已经和家里找的对象订了婚,而若钰则前年与在校进修的一个名作家接了婚,但是名作家进修结束后回北影拍片,他们一直分居。只有夏云好像没有男友。

若钰笑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男女之间不能有友情吗?” 之后若钰对我们说,那女教师只是嫉妒而已,毕竟,她的丈夫常虐待她,婚姻糟糕极了。相比之下,我们摆脱了过去和现在的所有枷锁。我们选择如何生活由我们自己定义。“选择”——多么美丽的概念!当然,我们从未想过会与这些男生越过界限,只是追求那种自由浪漫的感觉。

怀着这种精神,我们六人搭乘上往广州的火车,开始了我们通往地球尽头的漫长旅程的第一段。拥挤颠沛的车厢里,我们挤在两张木制长椅座位上,轮流吟诵诗歌以打发时间。我开了个头。

“……
我在我沸腾的血管中奔跑;
我沿着我弯曲的脊柱奔跑;
我在奔跑……嚎叫……
流血……”

我吟道。

“我喜欢,尽管你们女孩似乎更喜欢表达而不是传达信息……”里奇评论了我的诗。我点点头微笑。他能和我们一起去旅行,我感到很荣幸。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一个像若钰这样的朋友,她几乎认识校内所有重要人物。

里奇向我们吟诵了后来成为他的一首著名诗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
这个令人疲惫的叫生命的地方。
一个集中营,不断地重复自己。
意识在扼杀自己,
思想在寻找它的猎物
……”

我们热烈鼓掌。

我转向坐在我旁边的华强。“你呢,强?”

他谦逊地笑了笑。他后来也成为了那个反思和叛逆时代著名的诗人之一。“我的诗不太适合朗诵。”

“来呀!为了女士们。”里奇推了推他。华强低头认输。

“拿起你手中的钥匙,”他开始说。

“拿起你手中的钥匙
你说大门已经打开
眼中冒着火
你说机会不可多得。
在你的背后,
士兵持着玩具枪,
而小丑却在烧烤他的肝脏,
他们在叫喊:
再来!再来!”

没想到斯文的华强有如此黑暗的思维角落,我们陷入了几秒沉思,琢磨着他的寓意。

若钰的诗句没有让我们惊讶。

“一个词
尚未说出口
一首诗
尚未被书写
一首歌
尚未被演唱
一支舞
将把我的气息带走
期待
我的河是否会自由流淌?
你是否会填满我的海洋?”

里奇马上举手:“我会我会!一定会的!” 我们大家都笑了。

只有夏云没有分享,她提议我们可以分三队打扑克,赢队继续,输队淘汰,哪个队输最多哪个队买早餐。我们都同意这是打发时间的好主意。整个旅程中,夏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若钰则总是话多。我注意到乔君不断盯着她。然后在长途汽车上,他们坐在一起。我有点恼火,但我们此行,不是要放下一切吗?我选择了和为贵。
第三天早晨,我们抵达了海南岛。岛上的热带气候加上一路没怎么睡觉,使我感到昏昏沉沉,但海洋的气味让我的精神振奋起来。

我从未见过海洋!对我来说,天涯海角的第一天就像是在幸福的迷雾中度过的——我沐浴在阳光、海水和细软的舒缓沙滩中。我们在海滩上追逐波浪;我们在海洋中游泳;我们在渔民的小屋里用餐。我们租了帐篷,所以我们在海滩上度过了第一个晚上,听着那波涛汹涌、起伏不定的海声。这个偏远岛屿的节奏正迎合我的心。

我想,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第二天早上在帐篷里醒来时有天气警告,说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度假村的管理建议客人今晚都睡在酒店里。由于资金有限,我们决定只租一个房间,拥挤在一起。在房间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在里奇的建议下,我们买了几瓶酒。选择很多:威士忌、啤酒、白酒……我们买了很多。

蒙在被子里,我渐渐感到窒息。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生气?为什么我会生气?这本应是革命性的一次出行——我们行使了选择的权利、思想的自由和对幸福的无条件追求,难道这就是结果?我感到内心碎裂了。我无法忍受了。
我突然从床上趴起来,走出了房门。风暴来临前的高温和低气压笼罩着我。我立刻开始出汗,头部肿胀,眼睛模糊。我径直走到了我们的帐篷。帐篷里更热,但我不在乎,就地坐下来,试着思考。

我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沙滩上的脚步声,一个影子走进了帐篷。
是里奇。

他在我身边坐下。“华强不放心夏云,追她去了。我们想确保你们几个女生没事。毕竟已经过了午夜。”

“夏去哪了?”

“我想是去汽车站吧?半夜是没车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只是猜测。”然后他问:“你们俩真的因为若钰和乔亲热而生气吗?”

“我没有啊。”我半撒谎地说。

“我也不认为你会那么拘谨,”他说。“顺便说一句,事实上我出来是为了不做他俩的灯泡。你不介意我陪你吧?”

“不,当然不介意。”我没有说谎。他来陪我确实让我感到很高兴。看来酒精的作用已经消退了。他似乎恢复了原有的文明礼貌,而我也基本冷静了下来。

若钰和乔君独处在空调房间里的景象似乎不再那么困扰我,部分原因是里奇在这里。他的存在有点令人难以忽视。他是一个在校园里备受尊敬的帅哥、令许多女生销魂的男神。他似乎很平易近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感到自在。我不得不承认,现在乔不在身边,我有点喜欢里奇。他更像是一个男子汉。

外面的风暴开始加剧,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令我惊讶的放松。一阵阵微风吹进帐篷,驱逐了烤人的热浪,逐渐地,微风被狂风取代,雷声开始在远处响起。我们俩都没怎么注意外面。凉爽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听着里奇的故事,我甚至笑了起来。我真欣赏他的幽默。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霆震动了帐篷。我用手臂捂住头,里奇用他的手臂保护着我。

当雷声停止,雨水倾盆而下时,我们开始亲吻。有几次我试图推开他,但只是半心半意。随着雨越来越大,我们的爱意也加剧了。如果有任何精神、情感或道德上的障碍,它们都在他温暖的触摸下迅速消失了。在某个时刻,我决定“去他妈的”,放弃了一切顾虑。他似乎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在地上打滚。我能感觉到沙子在我的皮肤上,也能感觉到沙子在他的皮肤上。然后我感觉到他……全部的他。

风暴停止了,海滩上一片宁静,虽然天还是很黑。我突感宁静。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发生的事情很有趣。我的愤怒、失望、困惑和对若钰和乔的愤怒……都显得很愚蠢。我决定不评判我和里奇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竟然在结婚前随意失去了童贞,我是个坏女人吗?我把自己的思绪打住,只是享受事后降临到我身上的平静。里奇似乎尊重这一点,闭上了嘴。

静静地享受彼此陪伴一会后,我站起来说,我需要冲个凉。海滩上有简单的淋浴设施。我拿起衣服,半裸着走了出去——此时海滩上没有人。

当我回到帐篷时,里奇已经离开了。

我走回了酒店。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楼下的点心店已经开门了。我饿极了,找张桌子坐下了来,点了绿茶和一些食物。然后我看到华强走进了门。我甚至不再觉得他讨厌了。我向他招了招手。

“你还好?”他问。

嗯,不只是好。我的微笑传达了这个意思。

“夏云走了。她坐了早班车,”他汇报说。

“她还好吗?她可能后悔跟我们交朋友了。”我评论道。

“我敢肯定她会没事的。”然后他问,“里奇昨晚找到你了吗?”

“找到了,”我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和里奇有……吗?”

“你和夏……?”我打断了他。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我尝试过。”他坦诚地说。

“你尝试过?”我突然开始喜欢上他。“结果怎样?”

“哦,你知道夏云这个人。”他友好地笑了笑。

哇,我们竟然轻松地谈论起性爱了吗?天哪。我看到窗口玻璃里自己的映像,怀疑我的外表是否随着我的灵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若钰和乔君手牵着手出现了。嗯,至少他们手牵着手走到了餐厅的大玻璃门前。他们坐下来,若钰坐在我旁边。她拥抱了我,轻声说:“妍子,我爱你。谢谢你容忍我。”我给了她一个微笑,回了一个拥抱。里奇最后出现了。他换上了一件漂亮的红色 T 恤和一条白色的卡其短裤。他看起来像个有钱人。他一定是回了酒店,洗了澡换了衣服。

我们吃了早餐,聊了聊天,笑了笑,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关于夏云,我们严肃地谈论了一会儿,一致认为她的离异真是太遗憾了,而且独自一人回去,旅途上肯定很糟罪。但我们都知道夏是个相当独立和坚强的人,她会没事的。

太阳升起来了,又是一个在天涯海角的炎热的日子。

“妍子,我爱上他了!” 若钰宣布。我礼貌地回应了一句,以表明我没有忽略她。但我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她却坚持要告诉我一切。“跟那老头结婚时,我太年轻,以为崇拜等于爱,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爱,他回来时,我就会提出离婚。”

男生们离得很远,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所以就剩下我和她了。我们朝海边走去,水只到膝盖。水有点激动,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平静。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玩着浪花。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说,我在听。

然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时水已经到了腰部。当一波浪来的时候,它触及到我们的下巴。我游泳技术一般,虽然可以从泳池的一端游到另一端,但既不快也不会省力。

突然感觉不到地面,我立刻进入了游泳模式。若钰说:“我们回去吧。”我刚才脚还可以着地,预计划几下水后会回到浅水处。但我的预计完全错误,只好拼命地划。
突然一波浪涌来,将我淹没了。我保持镇静,浮出水面。这时我注意到岸边离我很远。岸边的人都变成了小点。怎么回事?我们并没有走那么远啊?

若钰在我前面,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远。

又一波浪涌来。这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浮出水面。令我恐惧的是,岸边似乎更远了。我开始拼命游。又一波浪来了,当我再次浮出水面时,我感到有点迷失方向,好不容易找到岸的方向,又被海浪打了下去。

我听到若钰的声音,她在岸边喊着。我的力量耗尽了,手臂机械地移动着,但离岸边一点也没靠近。我最后记得看到的是人们手拉手排成一列,若钰站在最前面。

我睁开眼睛,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堵着,说不出话来,看到许多面孔,有一个特别靠近我,是若钰。她的脸上挂着泪水。“天哪,天哪!太危险了!如果你死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我坐起来,吐出了许多海水和沙子。我的嘴巴奇怪地干得无法说话。有人给了我一杯水。我漱了漱口,喝了一点。

“她没事了!她没事了!”我听到人们说。然后他们开始散开。里奇、乔君、华强都走了过来。若钰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安慰她说:“我没事。对不起,我这么笨!”

我们聚在一起,若钰告诉了男生们发生的事。

人们称这个现象“暗流”。水下的洋流冲走了沙滩,造成了突然的深坑。这样的洋流然后翻滚回来,把东西和人拉进海里。这是一个危险的情况,每年都有人死于此。
实际上,他们听说今天早上有人出来游泳,后来失踪了。他们怀疑他已经溺水了。

过了几小时,海滩上的人传说的关于失踪人员的细节变得越来越清楚。据说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从北方某城市来的学生。

到黄昏时,我们的心情终于多少恢复了正常,只有若钰仍然有点惊吓后的呆滞。我突然深感她对我真挚的爱,知道她多么害怕失去我。

当黄昏变成夜晚时,尴尬的时刻到了,我们必须决定谁在哪里睡觉。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微风拂过,四周弥漫着椰子的香味。海洋,先前决定要吞没我,现在变得如此诱人,只有平静的涟漪轻柔地按摩着沙滩。月亮升起,在高大的椰树后面微笑。我们决定都留在各自的帐篷里。尽管华强一次又一次地暗示他对任何安排都没问题,若钰坚持要和我待在一起。里奇和乔君也什么都没说。他们都乖乖地遵从我俩决定。

若钰和我进了一个帐篷,让男生们自己搞定。那晚我们一边唱歌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将文革时以及之前所有的歌曲都唱了一遍。我们笑着欣赏自己的歌声,最后终于入睡。

清晨时分我被帐篷外的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我是个早起者——一直都是。所以我起床看看发生了什么。华强在外面和两个穿制服的人争论。

“你们必须把这个移开,”他说。他指着地上卷起来的竹垫子。这两个人似乎是附近的一些警卫。

“卡车来的时候,我们会移开的。”

“不,你们现在必须移开!”我从未见过华强如此激动。然后他看到了我。“妍子,回帐篷里!这里不关你的事!”他喊道。

但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已经完全清醒了。“怎么了?”我问。

“我们在海滩上找到了昨天溺水的那人的尸体。我们已经叫车来接了。很快就会到了!”警卫说。

我看了看地上的卷席子。难怪这么大。华强抓住我,把我拉开。我把他的手扔开。

“我们不能让若钰看到这个,”我说。“她会发疯的。”

“你呢?你不害怕吗?”华强看着我。

“不。我不害怕。我是在一个医科大学的校园里长大的,我父亲是一名病理学家和现场勘查员。我一生中见过很多尸体。”

“来,我们把它抬走。”我向华强示意。那些穿制服的人当时已经回到酒店去打电话了。那时候还没有手机。

“你不怕吧?”我问华强,他摇了摇头。

我抓住头,他抓住尾,我们把尸体从帐篷外拖到了海滩边的椰树下。原来死人那么重,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两次。

一切都结束后,我迫切需要洗个澡。在淋浴帐篷里,现实突然开始显现出来:如果不是因为若钰,我可能就成了那个竹垫里的尸体。

我穿好衣服冲回帐篷,要把一切告诉若钰。

席子上那个美女翻了个身,黑里透红的修长的大腿上沾满了沙子,凌乱的长发随意地洒落在裸露的肩膀。“外面什么事?怎么那么吵?”她睡眼蓬松地问。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把她紧紧地搂住:“若钰我爱你!”

她嘻嘻地笑了一声,回应了我的拥抱。“傻妹子,我也爱你!”

天涯海角与死神轻吻的经历将我和若钰的友谊紧紧锁住,至今未泯。

后记:我们一行五人继续在海南岛旅游,参观了兴隆华侨农场,与农夫们一同耕地,并在附近的温泉山庄留宿,回程又在广州滞留,到我外婆家歇脚,品尝了外婆烧的我从小吃的菜肴。回校后我们各自忙着论文、答辩,毕业后除了我和若钰,很少再联系。若钰与她的名作家丈夫离了婚,与乔君浪漫了几个月,始终没有走到一起,后来跟一美国来进修的鬼佬结了婚,再美国新泽西州安家。我毕业之后也跟我那没有爱情的未婚夫断了关系,多年之后我自费到美国学习,拿了博士之后也跟一白人结婚。如今若钰和我都有一女儿,每隔几年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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