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新俄罗斯” | 老掌柜

对任何一个民族来说，也许仅仅一个名词就能掀起巨浪。

2014年乌克兰局势剧变。同年4月17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一个电视直播连线讲话中说道：

“通过使用更多的历史名词，我想说，‘新俄罗斯’，原来不是乌克兰的领土。这里是哈尔科夫、顿涅茨克、卢甘斯克、赫尔松、尼古拉耶夫、敖德萨，它们是在1922年苏联时代俄罗斯划分给乌克兰管辖的领土。至于为什么苏联政府当初这样做，我并不知道。”

2022年9月21日，普京发表电视演讲时再次提到这个词。普京说道：

“我想强调的是：我们知道，大多数生活在从新纳粹手中解放出来的领土上的人，尤其生活在历史上‘新俄罗斯’土地上的人，他们不想被束缚在新纳粹政权的枷锁中。在扎波罗热、赫尔松、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他们已经看到，同时正在目睹着新纳粹分子在哈尔科夫占领区所实施的暴行。”

普京再次提到了一个对我们来说似乎平平无奇的词：

“新俄罗斯”。

每一个民族都会有一些特殊的名词。只要提到这个词，不需要说什么就足以在本国听众内心掀起波澜，令万众情绪激昂。例如敦刻尔克之于英国人，阿尔萨斯和洛林之于法国人，葛底斯堡之于美国人，东普鲁士之于德国人。在俄罗斯人面前提到“新俄罗斯”，会在他们心中引起相似的涟漪。

“新俄罗斯”，Novorossiya，是什么呢？让我们先看两张图：

图上深蓝色部分就是“新俄罗斯”的大致位置。当一名俄罗斯知识分子听到“Novorossiya / New Russia / 新俄罗斯”这个词的时候，会想起古老的俄罗斯民族流了太多血泪，承受了太多苦难，以及寄托了太多对往日荣光的历史回忆。当然，这种视角是一个殖民者的回忆视角。连“新俄罗斯”这个名词都是模仿欧洲老牌殖民者对“新约克”“新奥尔良”“新西兰”的命名。

1897年沙皇俄国治下的新俄罗斯地图

上图黄色的地区即是新俄罗斯地区。

从1735年至1812年的78年里，沙皇俄国与强大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锲而不舍地打了四场血腥的战争。在战争中，沙皇俄国一点点从哥萨克人和土耳其人手中夺取了这块富饶的土地。最终库图佐夫元帅于1811年在多瑙河畔的斯洛博奇亚击败艾哈迈德帕夏率领的土耳其军队，彻底夺取了这片区域。夺取新俄罗斯地区使得沙皇俄国历史上第一次扩张到温暖的黑海海滨，获得了向南的出海口，并取得向巴尔干方向和中亚方向南下的出发基地。

在战争进程中的1764年，沙皇俄国设立新俄罗斯地区总督，开始驱赶原住民哥萨克人、土耳其人，将占领土地分配给国内的农奴庄园主，并招募了大量移民前来开垦土地。这些移民包括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当时叫做小俄罗斯人），罗马尼亚人，犹太人，巴尔干人，日耳曼人，希腊人，等等。这些移民从此开始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开垦，耕作，繁衍，战斗，叛乱，起义，镇压，厮杀，融合。

1921年苏联海报：顿巴斯是俄罗斯的心脏！

由于地理原因，大量乌克兰裔族群也同时进入新俄罗斯地区，与俄裔族群混居。1917年俄国爆发苏维埃起义，乌克兰苏维埃作为第一个成立的苏维埃政权，将大量乌克兰裔人口居住的新俄罗斯囊括成为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的一部分。1922年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作为苏联创始国加入了苏联。新俄罗斯一直是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的一部分。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从未试图“讨回”新俄罗斯。作为苏联的主体民族，俄罗斯族与乌克兰族同处于苏联的大家庭。俄族和乌族都认为，这种多民族和谐聚居的情况将会一直持续到英特纳雄耐尔照遍全球。

乌克兰不同地区的来历示意图

黄色部分是最初的乌克兰，也是真正说乌克兰语的地区。他们更偏向于西斯拉夫人。浅蓝色部分就是我们说的新俄罗斯地区，在1922年由列宁同意，从俄罗斯划归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实际上在列宁同意前的1921年乌克兰苏维埃成立的时候，乌克兰已经将新俄罗斯划在了自己的名下。列宁只不是为了团结强大的乌克兰苏维埃而事后承认而已。

历史上的“新俄罗斯”地区大致包括现在的摩尔多瓦共和国，乌克兰的敖德萨州，尼古拉耶夫州，基洛沃格勒州，赫尔松州，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扎波罗热州，顿涅茨克州，卢甘斯克州，哈尔科夫州，以及现罗马尼亚和俄罗斯联邦境内的一些地区。这些地区的人口经过100年的沙皇俄国的统治，说俄语，信仰东正教，归属莫斯科大牧首教区。他们属于东斯拉夫人，这与占据现代乌克兰统治阶层主流的西斯拉夫人属于不同族群，不同宗教，不同的牧首区。他们之间的族群矛盾可上溯到几百年前基辅罗斯的故事。

1991年随苏联解体，乌克兰独立。在俄罗斯文化中生活了226年的新俄罗斯随着乌克兰独立被从俄族大家庭中分离出去。新俄罗斯的俄族从主体民族变成了乌克兰的少数民族。而作为西斯拉夫人的乌克兰人，自1654年俄乌合并后在作为俄罗斯/苏联的少数民族337年后成为了乌克兰共和国主体民族。这时，新俄罗斯地区作为乌克兰历史的一部分也有200多年了。

乌克兰独立后，操乌克兰语的乌克兰主体民族在各种因素作用下加速向西方靠拢，而操俄语为主的新俄罗斯地区族群却难以割舍与俄罗斯的经济、文化、宗教上的联系。在双方背后境外强大的境外势力操纵下，这种延续数百年的矛盾终于在2014年导致了武装内战的爆发。

对于俄罗斯人来说，丢失了黑海以北广阔富饶的新俄罗斯地区和克里米亚，丧失了数百年殖民扩张的“成果”，新俄罗斯成为一个伤心名词。

2014年乌克兰内战的结果是俄罗斯趁乱“收回”了克里米亚（那是另外一个长长的充满血泪的故事），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地也被合称顿巴斯地区）两个州在俄罗斯的武装支持下击败和驱赶了乌克兰军队，宣布独立，开启了海湾战争之后最大规模的地缘冲突。顿卢两州独立时打出的旗号正是“新俄罗斯邦联”。可见新俄罗斯这个名词在乌东俄裔族群中从未被人遗忘。

2021年在域外大国的支持下，乌克兰泽连斯基政府调集训练一新的乌军主力，在顿巴斯地区集结重兵，并派遣以仇俄著名的亚速营等准军事武装前往乌东，准备攻占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用武力一举解决东乌冲突。同时，乌克兰政府宣布废除俄语的准官方语言地位，要求在乌东公立教育系统禁止俄语教学，在社会全面推行乌语，打压俄语。乌东战云再起。

2015年1月顿巴斯地区布防图，淡蓝色部分为乌军的七大兵团。淡红色部分为宣布独立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2021年乌军基本按照这个态势部署了主力部队

2022年2月15日，俄军多路攻入乌克兰境内，海湾战争之后人类最大规模的地面战争俄乌战争爆发。如果按照“新俄罗斯”的理想，那么普京心目中要收复的“故土”包括敖德萨州，尼古拉耶夫州，赫尔松州，扎波罗热州，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顿涅茨克州，卢甘斯克州，哈尔科夫州。由于俄军战力不足，目前只能实控赫尔松州，扎波罗热州，顿涅茨克州，卢甘斯克州。这四个州刚刚通过公投“回归”俄罗斯。按照俄罗斯与新俄罗斯的文化纠葛和历史经纬，这里的冲突远远未到停止的时刻。

乌克兰族裔和主要语言分布图

从这张图可以看出，俄乌战争第一阶段俄军在基辅附近的作战全部是在乌克兰语为主的地区。俄军作战极不顺利，完全无法将军事胜利转化为切实占领。很快俄军不得不从这个地区全面撤军。而俄军在哈尔科夫以南的乌东和乌南地区进展则非常顺利。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民心向背的问题。当然，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历代沙皇为什么对这个地区念念不忘，必欲得之而心甘呢？除了俄罗斯自古以来对南方暖海舰队的执念以外，还因为这块土地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之一。

黄色部分17世纪森林和草原覆盖的地区

这片土地是第聂伯河等大河的冲积平原，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黑土。

乌克兰土壤肥沃程度分布图。颜色越黑的地方土壤越肥沃。但乌西大部分是山区，土壤肥沃也无法建设大型农场

乌东、乌南地区大部分是平原，土壤肥沃，水源充足，远离北方冷酷的严寒气候，靠近黑海，气候适宜。因此，乌东和乌南成为沙皇俄国和苏联的传统大粮仓。这里还有一个八卦。1954年5月，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宣布将克里米亚从俄罗斯拿出来赠给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赫鲁晓夫的理由是俄罗斯人不善于农耕，浪费了克里米亚的黑土地资源，克里米亚应该交给擅长农业的乌克兰人管理才合适。

乌克兰地形地貌图

我们可以看见，新俄罗斯地区几乎囊括了乌克兰所有的平原和丘陵地带。剩下的地区除了基辅附近的第聂伯河冲积平地以外，乌西地区几乎全部是高原和山区。

乌克兰小麦主产区分布图

乌克兰大麦主产区分布图

乌克兰玉米主产区分布图

乌克兰工业分布图。圆饼越大说明规模越大

乌东的工业分布又以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州最为密集。

2021年统计乌克兰人均工资收入（美元）

这张图可以看到，除了基辅作为首都以外，新俄罗斯地区的工资收入普遍高于乌克兰地区。我们知道，经济收入往往也是民族自豪感的重要部分。经济收入冲突演化为政治冲突乃至军事冲突的例子屡见不鲜。

2022年9月30日，普京宣布接纳顿涅茨克，卢甘斯克，赫尔松，扎波罗热四个州“回归”俄罗斯。这是自1918年的102年后，新俄罗斯地区再次回到俄罗斯直辖范围内。为了新俄罗斯，从1654年开始的俄罗斯族和乌克兰族的兄弟情也走到了尽头。两族从此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俄罗斯广袤富饶如牧歌般美丽的平原森林，再次迎来残酷的战火。

命运，往往就是这么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