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利·尤安(Kiliii Yüyan),美国国家地理探险家,祖辈是纳奈(Nanai)赫哲人。过去十五年来,基利从城市社区到世界尽头的北极村落,记录着世界各地原住民人民的故事。说说你前段时间在厄瓜多尔亚马孙雨林里的工作吧。
我在那里拍摄雨林里的科凡人(Kofan)。情感上挺艰难的——看到人和森林都遭受深深的折磨。但毋庸置疑的是,那里仍有积极的故事。
科凡人从1960年代开始抵制石油开采至今,比任何一个拉美部族抵抗的时间都长,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科凡人会选几个孩子送到美国去学英语、西班牙语,接受西方教育,让他们可以精于和律师、政府打交道。
这些被指派的孩子们一开始当然痛恨这种派遣,10岁左右就得远走他乡,那个岁数他们只想在森林里狩猎、打鱼,单纯而快乐。但他们肩负着保有土地的重任。现在部族中有几位领袖就是这样过来的,人数不多因此责任更大。
他们基于对族人的爱,放弃了很多。我花了不少时间和领袖之一Hugo Lucitante在一起,你很快就能发现他无比慷慨,我们所到之处都能看到他在帮助族人。局面很复杂,但他不得不再次离开族人返回学校完成博士学业。
自1990年代起,科凡人已经赢得了许多胜利。他们在一片非常广袤的土地上建立了第一个原住民保护区,这是他们传统领地的一部分。整片完整的领地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是黄石公园面积的150%。
要知道,1960年代时他们还是狩猎采集部族,走到今天,能和石油公司抗争并且取得这样的成就实在不容易。芝加哥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Chicago Field Museum)曾经的一项调查显示,科凡人领地的生物多样性是世界上最丰富的——不论生活多难,他们始终维持着森林的健康。
你一直认为原住民文化并没有消失的危机,相反有许多还发展得很好。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
我确实从没觉得原住民文化要消失。我当然看到他们面临的各种困境,但总的来说原住民的故事是积极的。原住民对自己的看法当然和外界对他们的不同。他们大体上还是觉得生活过的不错,有些方面甚至比现代社会都好。每周工作60小时的美国人,有毒品、酒精危机,平均寿命还在降低,这让他们觉得很焦虑。原住民不这样,没错他们也有酒精毒品健康问题,但人们依然常常大笑——在原住民部族中总能听到笑声。家庭关系也很紧密,孩子们在河边和家人一起戏水,长者和孩童,好几代人在一起。人们自由,有充裕的时间体验喜乐。
因纽特人唱着独木舟赞歌《Qajaq》
我乐观可能也因为我比较幸运。我能看到他们的快乐是因为我自己家里也有那么多快乐。我不必经历、处理发生在原住民部族身上的那些不好的事。
如果我现在生活在祖先的土地上,就必须面对酒精问题。对许多原住民来说这是无法逃避的。他们乐观、快乐,但也有每天要面对的困境。当然我不生活在那儿所以家庭很小,许多亲属不在身边,这也是件悲伤的事。
说回来,我的幸运还在于可以从第三视角来看世界——我既是原住民也是局外人,能比较容易地深入原住民族群。
我和阿拉斯加的因纽皮雅特人(Inupiaq)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有十年里每年都会回去两个月,和他们一起经历了一些可怕事件,像是带我出海捕鲸的船长因为毒品问题自杀了。
我见过痛苦的事,但它们不会成为我的阴影,让我不再认为原住民文化很美。它们让我意识到的是可怕的事都是外来的,疾病同样如此。这意味着我们足够坚韧就能从绝大多数事件中复原。我们生活中有许多快乐,糟糕的经历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因纽皮雅特人是个很好的例子,展现了原住民文化其实发展得挺好。当然他们的生活地域广阔,有些群落的环境条件好,有些不尽如人意。阿拉斯加北坡(North Slope)附近的原住民就很成功。其实他们在很多方面都挺现代的,走进一户人家,看起来和美国人住的房子没什么不同,但餐桌上可能是鲸肉、鲸油之类,而且到处都是家庭照片,墙上挂着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的捕鲸夹克、动物毛皮等。因纽皮雅特人找到了很好的方式甚至是无缝的融入现代文化,但仍旧维系着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事,像是捕鲸及其庆典,传统服饰,还有萨满信仰。1800年代他们就改信基督了,但萨满信仰仍然强大。他们的狩猎传统也保留了下来,有丰富的冰上智慧。
猎鲸时节,团队中永远有人在远征时守夜,等待鲸现身也防止北极熊突袭
捕鲸是一整个村子的工作,他们会一起把鲸拉上岸
保留捕鲸传统也曾遇到困难。
1970年代,美国政府派了一组科学家前往阿拉斯加记录弓头鲸的数量,结论是800头,并警告因纽皮雅特人因为他们过度捕鲸,要不了几年鲸就会灭绝。原住民长者认为科学家疯了,鲸的数量远远不止这些。
长老们很清楚,不捕鲸部族就会受苦,文化很难存续,因此筹钱聘请了律师,还请科学家发明一种新的声音识别仪器以识别不同鲸发出的声音,重新计算鲸的数量。几年后,他们得到的结果是8000头。因纽皮雅特人也因此赢得了捕鲸、管控鲸数量的权利。
“默默替我许个愿吧。看看那些食物,那些鲸。看看大海,那些捕鲸人。祝福他们。把祝福藏在你的心里。” 因纽皮雅特长老Foster Simmonds曾和我说。
捕鲸时节,他们在无止尽的沉默中观察,偶尔被危险打断——饥饿的北极熊可能发起攻击,或是冰块碰撞时发生大规模冰震。
就是在充满危机的海冰上,因纽皮雅特人等待着鲸。他们也相信鲸是自愿献出自己的,有些时候长老看到出现的鲸会说:不,不是这头,它没有献出自己。在冰面上的漫长时光不仅是等待,他们也在积累感激之情,为鲸祈祷。
因纽皮雅特萨满张开双臂,为当季捕到的第一头鲸祈福、表达感恩现在科学家们也承认了原住民的传统生态知识(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认为这源于原住民数千年来的直接观察以及他们的“整体”世界观。但其实不止于此。1980年代的一个晚上,受人尊敬的捕鲸船长Harry Brower Sr.在阿拉斯加最大城市安克雷奇(Anchorage)做了个梦,一头鲸宝宝在梦中哭着告诉他自己的母亲被抓住了,也告诉了他是谁、哪条船、在何时。它还说如果后世因纽皮雅特人还想与鲸共存,必须有所改变以及改变的方式。第二天早上村里来电话:捕了一头怀孕的鲸,而且所有细节信息和梦中一致。Harry回到村里,根据鲸宝宝的梦中教诲做出一份捕鲸指南,他们至今仍旧遵循。2011年的调查显示鲸的数量是1.7万头,一般认为这个数量比欧洲人来阿拉斯加前还要多。
你和卢米人(Lummi)工作了一段时间,他们视鲸为亲人,三文鱼数量锐减使鲸在慢慢饿死,这两件事对他们的文化冲击都很大。他们是被夺走了很多,最传统的文化被寄宿制学校等打断了。现代卢米人在重新发现旧传统、发明新传统。他们相信的与大海以及海洋生物的关系已经和过去不同,但这没问题,事实上我觉得他们拾起古老传统发展成新的文化非常酷。卢米人并没有完全失去自己的祖先智慧,有许多长者健在,许多传承并不是没有,而是不可见而已。卢米人仰赖三文鱼,这没有被打断过,它是卢米人的生命、血液,是文化、信仰的核心。或许某种捕鱼方式有所变化。每年他们捕到第一条三文鱼时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这和过去的形式有不同,以前是许多群落聚到一起的盛会,现在规模小了很多,但意义仍旧重要。原住民文化是被削弱了,但不代表就被扼杀了、死了。现在很多人喜欢“最后一个”——“最后一个萨米人”、“最后一个捕鲸人”之类,真是乱扯。说是“第一个某某”还差不多——不同的文化有新的变化和发展,和过去不完全一样了,但仍旧与众不同。不能说有所改变就代表它消亡了。认识一个卢米人,就会发现他是个卢米人,有他们的一套世界观和行事方式。“三文鱼就是一切。不知为何人们把我们、三文鱼和虎鲸的关系割裂了。人们谈论自然,好像它完全是外在的。但我就是自然,是水中跳跃的鱼。我们有责任仍旧和它们合一,为它们抗争,保证它们也有未来。如果三文鱼不在了,我们就不在了。可能肉身还在,但是灵魂已经破碎。每年我们和鲸并肩捕鱼,它们认得我们的船,明白我们的歌,认识我们的灵魂。”一个卢米渔人告诉我。
一条浮出水面的长须鲸
“人是不会变的”这个想法本身有问题。所有文化都在不断变化,每一代人都和上一代不同,我们的祖辈也会“认不出”我们,但没人会说英国人消亡了,法式文化消亡了。我们变了,但核心还在。卢米人也一样。
文化通常是在不断的演化。说“重生”也奇怪,意思是它消失过。但可以用来说具体的传统:我是个传统造船人,这门手艺最近重生了——在许多原住民文化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造船了,最近又开始造传统船只了。
随着年纪增长,我越发觉得没有真正的对和错,当然应该说有“错的生活方式”。工业社会的方式越发让人意识到是不对的了,这不是价值观的问题,如果一种方式导致的结果是灭绝,建立的世界是无法让后代继续生活,很难说它不错吧。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种“对的生活方式”,认为只有一种或几种方式正确是件很不幸的事,是把自己逼向绝境,大可不必如此。环顾四周,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生活的可能性,它们可都挺成功的。
你在圣劳伦斯岛(St Lawrence)上为当地原住民尤皮克人(Yup’ik)的学校做过一个艺术疗愈项目,以降低当地自杀率。你认为那里的文化生命力还是积极的吗?圣劳伦斯岛位于阿拉斯加和俄罗斯之间,深受殖民主义之苦。他们的处境很诡异,完全没有进入工业化、全球化的世界,人们没有工作,岛上没有资源,气候变化又毁了他们的食物来源。成年人的那一代有寄宿制学校的创伤,古老的生活经验也失去了。旧的没有了,新世界又没法填补空缺。他们被深重打击,造成自杀率非常高,尤其是孩子。想要深入了解一个部族,时间长短很重要,但像自杀这样的问题,横向有再长的时间可能也无法纵向深入。后来我在同事Lynn Johnson的工作中得到启发,她是美国著名的摄影师,同时也为有创伤后遗症(PTSD)的士兵做艺术疗愈。他们一起做面具,展现内在所经历的但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创痛。我也让尤皮克孩子们每人做两个面具,分别代表悲伤和快乐,画上不同的颜色,或是做其他装饰。有的孩子整个制作过程都很难,但最终得以把内心的愤怒发泄出来。也有孩子通过制作面具信任了我,告诉我一些从未告诉过别人的故事,像是最好朋友的自杀,她记忆中的那些生动、美好的画面。她能告诉我这些也因为我是个外来者,原住民面孔又让他们觉得容易亲近,能彼此理解。看到饱受折磨的孩子们的焦虑、愤怒,我很难过,听到他们告诉我的又都是美好的记忆,这样的对比让人加倍心碎。和他们在一起时,我开启的是解决问题模式,总是在想如何保护这些孩子,情绪不至于将我吞没,相机也是盾牌一样的存在。
尽管如此,想要看到积极的面向也没有那么难。没错,是有很令人心碎的时刻,但和孩子们在一起有90%,好吧,80%的时间都是快乐的。我们一起追逐打闹、打篮球——他们嘲笑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投篮,或是玩其他北极圈里的传统游戏。这些事充满了喜乐。我也看到他们和长辈在一起时洋溢的快乐,他们的父母可能有酒瘾或是暴力倾向,但彼此之间仍然充满着爱。
这些时刻,你看到的是,尽管这么难,他们的文化仍旧存在,人们是如此沉浸于北极圈传统游戏。还有每当有鱼获时,孩子们会争先恐后跑到河边去帮忙。说实在的,有的美国孩子甚至不知道牛排源于牛,见不得带鱼头的鱼,很多人没有洗鱼的经验而且引以为豪。反观争相跑到河边的尤皮克孩子,他们就是景观、自然里的一部分。看到这个场景不会不动容,不会认为他们的文化消失了。
在那之后你去了格陵兰,首都努克在许多人看来和丹麦的城市几乎无异,你的经历和看法是怎样的?在圣劳伦斯岛之后,我觉得自己需要被鼓舞一下,便去了格陵兰。这里的原住民非常出色,有很强的反殖民主义意识,在1970年代末实现了自治。从那时起,他们便慢慢拾回自己的因纽特传统和身份认同。格陵兰非常独特,是世界上少有的地方——原住民可以根据自己的文化制定法律。格陵兰有自己的困境,但出色地解决了,它现代,也仍旧充满魔力。我去格陵兰的任务是拍摄格陵兰岛独木舟锦标赛(Greenland national kayaking championships)。现代社会的独木舟运动就是从格陵兰传统演化而来的。过去格陵兰人划着独木舟狩猎海豹等,现在在一些地方仍是狩猎工具,在另一些地方则是让人们能承续传统的运动。划独木舟首先要练一种格陵兰绳索体操(Greenland rope gymnastic),它其实是北极圈特有的游戏,孩子们通过嬉戏练习划独木舟的基本所需——力量、敏捷和平衡。独木舟打转(rolling)是倾覆独木舟再翻转回来,这是以前的捕猎技能,如今全家人一起在水中玩翻转,水很冷但他们非常快乐。独木舟仍旧用传统的海豹皮制作,如此一来,处理、缝制海豹皮的手艺也传承了下来,还有猎海豹、处理海豹肉,都是格陵兰因纽特文化的核心。
独木舟是格陵兰因纽特文化的核心,和狩猎、品格、信仰都不可分除此以外还有纹身,许多纹身师严格尊崇传统,纹样源自萨满信仰,有不同寓意。另外,他们猎麋鹿只能驾狗拉雪橇,因此格陵兰雪橇狗仍旧血统纯正,过着它们的传统生活。格陵兰人也为自己的传统食物感到骄傲,把它们做成精致佳肴走上了国际美食舞台。
你拍原住民文化的同时也做自然摄影,
这是两种经验抑或难以分割?
和原住民一起探索自然、拍摄他们的文化,与纯粹跟随一些自然学家去拍摄大自然,那是太不一样了。
后一种常常会让我有一种不满足感。
我确实也能学到很多,像是看到稀有鸟类、知道它们的名称等,但项目结束后仍会觉得自己是那片土地上的陌生人。
对,就是这样!我也和野生动物摄影师一起工作,长时间地和他们一起观察,也学到了很多动物习性;但把人抽离了去理解自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让人觉得割裂。飞到某地,比如一个火山熔浆形成的天堂般的自然世界,拍摄完成后离开,感觉就像是离开自然、把它抛下了。
因为全球气候变暖、冰雪融化,许多北极熊不得不走到离人类很近的地方觅食,双方冲突越来越多,但不到万不得已,因纽皮雅特人不会杀死北极熊
原住民根本无法理解建立自然保护区就不能有人生活其中,他们是对的。把人赶出某地,就会有问题,可能不是一下子就出现,但二三十年后肯定会出现。人们津津乐道像是优胜美地这样的地方做得多好,但它每年的维护成本是三千万美元,这太疯狂了,根本不是一个普遍可持续的案例。“环境保护”Conservation这个英语词存在的前提是自然和人是两个部分,我还没碰到过哪个原住民部族的语言里有这个词。和原住民在一起时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自然在人的世界里,人也在自然世界里。一切都有生命。他们的故事里有动物,而不是一个讲动物的故事。
当我和一个地方的原住民相处了一段时间,再独自面对纯自然时就不会有割裂感了。我生活在太平洋西北地区,了解这里的自然也了解这里原住民和自然的关系,冬天当我在森林里听到鸟鸣知道它的意思,它可能在说附近没有掠食者,也可能是表达喜悦之情、赞美美好的一天等。这些都是从原住民那里学到的,也成了我的一部分。
原住民能平静、坚韧地面对气候危机、能量来自于哪里。
习惯了要面对问题吧,气候变化不是新鲜事了(笑)。我们坚韧是适应能力很强。自然一直都在变,我今年也很强烈的意识到,做决定的是自然而不是人类。我们一直在适应,也能适应。我倒不觉得适应力是原住民才有的,这是人类共有的,现代社会中可能被掩盖了。
另外我觉得普遍来说原住民还是比较乐观的,喜悦、充满生命力,并不是天天沉浸在世界末日要来了或是其他绝望情绪里。原住民更活在当下一点,会担心未来,但这和现代人“活在未来”是不一样的,原住民当然也不活在过去。
现在,一切都好,我们在一起大笑。
熟睡中的格陵兰雪橇狗仔抚慰人心我生来就比西方人活得更当下一些,纳奈人的萨满传统和中国的道家里都有这样的智慧。前往世界各地的原住民社区,我能意识到他们以流水般流动的方式生活。周围人都很当下时我也更容易当下,一定程度上他们又加深了我的当下意识。我还吸收了他们的力量,成为我的一部分。回到西方世界有时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挺当下,周围有人帮我指出:你怎么能这么冷静,而不是对气候危机感到非常焦虑等等。我也只能说,我不知道,你告诉我(笑)。科凡人就非常活在当下,有意思的是,我现在能想到的相对不那么当下的科凡人是接受了很长时间西方教育的两位领袖,他们要想的太多了。遇见过最当下的部族是在格陵兰北方,也可能是因为我有不少时间安静地观察他们——我们一起坐在狗拉雪橇上好几个小时,周遭没什么变化,我们没有太多对话,但对彼时彼地都非常警觉;一起大笑了好多回,为一些可能理智上会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东西,像是一座形状怪异的冰山。不需要言语上的交流,都大笑起来,没什么可解释的,就是很好笑啊(笑)。
海鸥和海雀飞过一座冰山图:Kiliii Yüyan 编辑整理:他者oth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