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那一年,未满十七岁的我踏上南下列车,独自远赴岭南求学。火车行程约两千公里,历时三十八小时。在此之前,我一个人最长的旅途就是去五里地以外的姥姥家混吃混喝。那时觉得五里是个很长的距离,现在出门遛狗都得五里地。怪不得姥姥常说我:外孙是狗,吃了就走。原来早就知道把我喂大了也就是个遛狗的材料。
初次远行的我对面是一位大哥,衡阳工学院的四年级学生。大哥利用暑期来北方游览名山大川。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旅游”这个词,而中国旅游热的兴起还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大哥见多识广,谈吐文雅。我记得他是二十三,四岁,在我一个懵懂少年的眼里就是历经生活磨难饱经沧桑的成年人。我当时心里感叹:卧槽!他好老呀。现在回头看,不要说二十四,就是四十二岁也是花季少年。衡阳工学院的大哥教给了我很多上大学的生活技能和探索知识的方法,可惜我一样没记住。
我第一次坐商务舱是在某国际航空港转机回北京。我买的是经济舱,跟着经济舱的众多旅客走在飞机廊桥中,但在一个分叉口,值班的空姐看了我的登机牌,把我从经济舱乘客的人群中挑了出来,然后示意我跟她走另外一个通道。我当时的英文水平比较潮,再加上空姐的口音,我没明白咋回事。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可是这个廊桥空空荡荡没有人,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突然有点担忧,莫不是要潜规则我?我早就知道自己相貌出众,但没想到外国人也欣赏我这样的?可是现在离起飞也没几分钟了,能干啥?不过转念一想,凭我的能力大概也就几分钟的事情。等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的时候,我是严词拒绝呢,还是虚与委蛇?要不我就先从了她?正在我天人交战之际,空姐把我带到了商务舱入口,原来我被免费升舱了。谁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简直是上帝白送给我的礼物。
商务舱的设备真是好,我都不会玩。邻座的一个东南亚老华侨看出我的窘境,善意地教我如何使用各种设施。正当我玩的不亦乐乎时候,空姐过来致意,询问该如何称呼我:是叫您会计先生呢还是刘先生?我突然受到这么高规格的待遇,简直受宠若惊:喊我小刘就行。只要让我在这睡觉,我帮你们端盘子也可以。
那一夜的商务舱把我累的够呛。为了尽情享受商务仓待遇,各种吃的要了个遍,撑了也坚持。各种酒水也尝了个遍,不喜欢喝也硬抗着,不然白瞎了这历史机遇。身下的躺椅被折磨成各种角度,各种姿势。我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半卧着。一会儿想睡觉,一会儿想看免费电影,一会儿想装高端人士看书。折腾了个溜够。穷人乍富,小人得志为啥那么惹人讨厌?就跟我坐商务舱一个鸟样。第二天下飞机,感觉比坐一宿经济舱还累。果然,上帝送给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有个小表妹,念初中时非要坐火车卧铺从北京回西安。大人都说这事不划算,其实就是舍不得花钱。我爸发挥他的数学特长给我小表妹算了一笔账,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你每在硬座上坐一个小时,就能挣多少多少钱。这样的工作你干不干?从未挣过钱的小表妹一下就被打动了,按照这个小时工资数,她立刻成了我们家族年薪最高的人。最后小表妹高高兴兴地坐着硬座回西安了,当然意念中的高工资依然还在我姑姑的银行账户里躺着。
任何高消费的陷阱,都能通过我爸神奇的数学公式,折合成大白菜进行衡量,最后得出朴素的结论,这事不划算。数学是科学之母,但在我们家,数学还是勤俭之父。我爸常说:全国人民都按他的消费水平,经济根本发展不起来,因为只需种大白菜就够了。当然,按他的消费水平,也没必要发展经济,不划算。
当年石家庄卖一种“高能蛋”,一块钱一个,据说含有多种微量元素。我爸说:扯淡,一块钱可以买一斤鸡蛋,营养价值怎么也抵得上一只“高能蛋”。去饭馆请他搓一顿吧,不可能!饭馆里一盘茄子的价钱能在菜场里买一筐,不花这冤枉钱。前几年,我看好了一家养老院,各种条件都不错,老两口的费用一个月一万二。我爸一听就急了:一万二你给我,我自己照顾自己,就当我去养老院打工把这钱给挣了。
女儿三岁时带她出去旅游,途经公路旁的临时休息区,停车休息,突然旁边的草丛里跳出几只漂亮的野鸡。女儿从未见过活鸡,当场激动地大叫:爸爸快看,KFC!
女儿六岁多的一天突然跟我说:爸爸,我喜欢回中国!我顿时欣喜若狂,暗想:多年的苦心没有白费,女儿终于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了。连忙问道:你为啥喜欢回中国呀?女儿一字一顿答道:我喜欢吃飞机上的韩国饭,那个饭不要钱!免费的东西吸引力真大,为了吃顿免费的飞机餐,都舍得花张机票钱。然而,世界上还真没免费的午餐,为了吃顿免费的饭,还得买张飞机票。这思路简直不像会计的女儿。
当年,衡阳工学院的大哥在衡阳就下车了。出了车厢,还专门跑到我的窗口跟我告别。虽然相处只有十几个小时,分别时忽然有些不舍。大哥走到出站口附近,又转过头来朝我挥挥手,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望着大哥的背影,莫名其妙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知道从此天涯路人,与他再无缘相见。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样子我也不记得。但是,我始终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段旅程。
有时,短暂同行能留给我们的记忆却美好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