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31 至忠堂
转眼就快到中秋节了。旧金山唐人街照例张灯结彩地筹办“摆街会”:周边的铺头、湾区的商家,还有出版社、社会活动群体以及政客都会利用这个机会进行宣传。
这些日子的准备工作越来越繁忙。谷雨被李小满提溜得团团转,提货、点货、布置现场,核对活动流程,安排醒狮表演,准备小孩游戏......天天忙得手脚朝天。邓先生则有时让谷雨开车送他去拜访各界人士,送月饼礼盒。谷雨有了更多近距离接触他的机会。
邓安达有个当小学老师的妻子,一儿一女,五岁、八岁。他每天早上喝一大杯黑咖啡,下午则是浓茶。也许是因为他连日熬夜,所以眼睛下面的青色总也褪不去。他喜欢涂发胶,戴有链条的领带夹和袖扣,对自己的外表十分在意,对记者的镜头极为敏感。他去洗手间总是拿一张报纸,通常是娱乐版,说要是读别的,就不能放松。他认真、紧张,尤其是专心听别人讲话的时候,耳朵会动。着急生气的时候,耳廓会泛红。沉思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揪自己的脖子上的皮......
殊不知,邓安达也在暗中观察谷雨。他已经找专业的调查公司查过谷雨的背景------很干净。但是,他总觉得这孩子比他率真的表面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他一时半会儿也指不出来。
那日,邓安达正好看见李小满手忙脚乱收拾东西,不小心把一个罐装可乐推到了桌子边缘。就在可乐跌落的刹那间,谷雨伸出一条腿,在脚面接触到可乐罐的时候极速下沉,稳稳地停住,再向上一踢,伸手接住。当时把李小满惊得叫起来。
邓安达问他是否会功夫,谷雨毫不避讳地说是从小练咏春。邓安达点点头,暗自庆幸-----如果他真的没问题的话,跟在自己身边比那个呆头呆脑的阿标强多了,而且,谷雨是自己人。
“会射击吗?”邓安达问。
“不会。”谷雨摇头。
邓安达拍拍他的肩膀:“有机会我教你。很好玩的。我原来可是警队第一名的神枪手。”
谷雨兴奋地点头。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这份工作有趣了,不然整天让李小满支使,都快疯了。
邓安达的司机加保镖叫阿标,是阳门同乡会致忠堂堂主叶叔推荐来的,据说是他的远方表亲。阿标四十多岁,以前当过兵,人高马大,会点功夫。也许是开始中年发福,整个人显得有点迟缓。他从一开始就讨厌谷雨,从来没给他好脸看过。谷雨怕他以为自己会抢他的职位,通常见他都绕道走,实在绕不过去的时候就满脸开花地笑着叫“标哥”。
可是临到中秋摆街会了,人手本来就紧张,阿标却扭了腰,邓安达有气没处发,只好叫谷雨跟着他。他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谷雨,说:“这几天你就开这辆车。平时车可以停在至忠堂。对了,今天带你去见见叶叔。然后你送我去个地方。”
“好,什么时候走?”谷雨问。对于能逃离李小满的指挥棒,他很开心。
“我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如果可以的话,等下就走。”邓安达到办公室打电话,谷雨从敞开的门缝里看见他满脸带笑,恭敬有加,似乎和叶叔关系很好,但是他的双耳都在动,那么说明他还是很用心的,并不放松。
“走吧!”邓安达叫上谷雨出门。
这是谷雨第一次和邓安达在外面走路,知道自己有保安的职责,于是开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潜能。
邓安达似乎心情不错,在路上给妻子打了电话,又和谷雨拉家常。很快,他们就走到了隔邻街上的至忠堂。
谷雨一直以为至忠堂应该是个挺大的门脸,结果发现是很不起眼的一栋二层小砖楼,没有醒目的大门和牌匾,也没有像其他同乡会会所那样插着五星红旗或者青天白日旗。但是细心的谷雨观察到铁门做得极为考究,门楣上有几个摄像头,看起来都很高级的样子。
邓安达习惯性地拉了一下西装前襟,伸手按了门铃,然后侧头微微瞟了一眼谷雨。谷雨立刻心领神会:这种小事以后应该是他的工作。
门开了,一个后生仔把他们让了进去。让谷雨吃惊的是,这个小楼其实就是个门楼,穿过阴暗的门洞,再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就进入了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屋顶高挑,正中间有极大的玻璃天窗,室内绿树鲜花,给人一种置身户外庭院的错觉。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是一大幅木制浮雕,遮盖了几乎整面墙。浮雕上方有个木匾,苍劲有力的书法写着:至忠堂。左右两个柱子上是对联:
至善至诚同乡同心同德
忠肝忠义共福共荣共进
浮雕之前是高级红木打造的太师椅和茶几。椅子靠垫是金黄色的锦缎,绣着大朵的富贵牡丹。太师椅前面是一个巨型茶台,看起来应该是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谷雨仔细一看,雕工了得:山峦起伏,苍松挺拔,山涧里千沟万壑,怪石嶙峋。几个陶土做的茶宠-----有的是貔貅,有的是狮子,有的是小猪,散落在各处,似乎在平静地等待茶雨恩泽。
引他们进来的后生仔示意他们坐下等着。邓安达随意地落座,谷雨则识相地站在斜后方。
“来,坐啊。叶叔是很随和的老人家。不必拘谨。”邓安达仰头道。
谷雨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经常让爷爷领着去参加同乡会、京剧票友聚会、红白喜事之类的活动,很懂得老派礼仪规矩。他笑着点点头说:“没事,我是晚辈。”
邓安达还没来得及称赞,就听见后面有个带着浓重痰音的苍老声音道:“后生仔,识规矩,好!”
邓安达立刻起身探腰道:“叶叔,给你老人家请安。”
“坐坐坐。来,叻仔都一同坐。”叶叔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太师椅前落座,邓安达和谷雨才随后坐下来。
叶叔比谷雨想象中要矮小很多,秃头,满脸皱纹,但是每一条都有鲜活的表情。这会儿他的脸上就挂满了欣慰、探查、怀疑、倨傲、谨慎......等等的复杂感情。他伸出来有点抖的一只老手,抚摸了一下茶台,“嘿嘿”笑了:“不错吧?新来的玩意。我好钟意。卑你哋睇下哈。”
他伸手到茶台下面,按了一个开关,立刻有轻柔的白雾在“山涧”里飘荡起来。
“好得意咯!慧慧,来煮茶啊!”
他话音未落,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就从旁边跑过来。叶叔在太师椅上挪了挪瘦弱的身子,那个慧慧就在太师椅的边角上坐下来,半偎倚在叶叔身上。叶叔立刻抓起她白嫩细柔的手腕把玩着。
“跑到哪里咯?有客人呀。”叶叔说着就咳了几声。慧慧赶紧给他捶背。
等叶叔消停了,慧慧打开茶台的另一个开关,从台子地下的小柜子取出来茶具和茶叶罐,开始煮茶。
等水烧开的时候,慧慧打开茶叶罐,对邓安达说:“邓叔叔,这是福建朋友刚刚带来的好茶,你试试看。”
谷雨看着慧慧手势娴熟地冲茶,敬茶,觉得自己稍微放松了一些。
“老家係边都?”叶叔忽然问谷雨。
“是广东谷山。”谷雨回答道。
“哦,阳门旁边嘛!也算是同乡了。谷山很小的。应该归到阳门了吧?”叶叔显然很开心:“家里有什么人啊?”
“爷爷和妈妈。父亲不在了。”谷雨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说父亲实为“失踪”。
“噢。来,饮茶!”
叶叔自己不喝,看着客人喝。眼睛把谷雨从头到脚都扫描了一遍。
“安达话你识咏春?”叶叔没等谷雨回答,就接着说:“慧慧,去叫阿昌来。”
阿昌是个三十几岁的壮汉,站在后面给叶叔请安。
“叻仔,去比试下?”虽然是问话的语气,但谷雨知道这其实是命令。他先前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但是无法推脱,只得站起来,脱掉夹克衫,挽起来衬衣袖子,走到了阿昌面前,说:“昌哥请多指教。”
阿昌面无表情,直接摊手摆起来架势。咏春为南拳,基本架构为中线防守,谷雨不知对方深浅的时候,不敢贸然出击,所以集中精力守住前方三角位。阿昌很客气地以正膀手开拳,谷雨接招,连消带打,有点表演性质。
叶叔干咳了一声。谷雨看见阿昌眼珠子一转,知道他要来真的了。只见他加快速度,变换角度,节节冲击,封住谷雨的中线,很快“穿桥”在谷雨胸上连击三拳。好在阿昌有经验,力度控制得很好,不会打伤谷雨,只是把他打得连退几步。
谷雨不算是咏春高手,但是从小就有很好的领悟力。他一直记得师傅教导他们,咏春是意念拳,现场的反应和招式变化非常重要,运用灵活有时候可以避实击虚,以弱胜强。
在他被打得连退几步的时候,却没有停顿,立刻复位,以“标手”开始进攻,直切对方脖颈。在阿昌转攻为守的刹那,谷雨以“正膀手”忽然将阿昌的重心抛起,利用他退步调整平衡的机会,猛然发起进攻......
“好!”叶叔大笑。
邓安达看着谷雨,想起自己在警校练习擒拿格斗的日子。时间过得好快啊,一晃二十多年了。今年竞选开跑,成绩还是有的,但从现在到明年的正式投票,还不知鹿死谁手呢。叶叔在唐人街德高望重,搞掂至忠堂,就是稳住唐人街票仓。其实,唐人街的票也不是那么多,而且阿公阿婆大都会投票给唐人的。叶叔最重要的,是和背后的大国关系良好,人脉资金源源不绝,从政、商到高科技界都能渗透。有人说叶叔是唐人街的教父,其实他的版图绝不止于唐人街。据传他的生意从大陆、香港到南美,遍地开花。
这样的泰斗,不仅仅是亚裔竞选人需要巴结,听说连邓安达的对手Diego都通过不同渠道屡次三番来“孝敬”他老人家。按常理,邓安达是叶叔希望胜选的人,但是如果他输了,估计叶叔也毫发无损。他的地位,怎么可能只押一块宝?邓安达知道,叶叔早年发家,就是和地下赌场有关联。他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唯一的区别是,他输得起。
谷雨的腮帮子被击了一下,心中恼火,忽然想到Jay的怪招式,于是动脚下的脑筋,声东击西,踹了阿昌的膝盖一脚。阿昌一个趔趄,眼睛里带着疑惑和不满。
“哈哈哈!”叶叔龙心大悦,叫道:“好啦好啦。靓仔,来饮茶。”
谷雨立刻拱手道:“谢谢昌哥指点。”阿昌点了点头,无声退下。谷雨落座,不敢放肆大口喘气,但是胸脯还是一起一伏得厉害,对面的慧慧瞟了一眼,暗自笑了。叶叔拍拍慧慧的手:“添茶啊。”
邓安达心情很好,放松许多,问:“叶叔,我听说中秋摆街会南湾的少林武馆要来舞龙的。至忠堂是舞龙还是舞狮?”
“嗯。”叶叔清了一下喉咙,笑问慧慧:“要看舞龙还是舞狮啊?”
慧慧得意地说:“舞狮,最好和龙打一架。”
“哈哈哈!”叶叔开怀大笑。“热闹就好,係唔係?”
邓安达点头。”听说Diego也会找人舞狮,说是唐人街也有南美洲移民商家,也要融入社区。”
“都几好啊!你唔塞担心。茶唔错吧?”叶叔半闭眼帘,悠哉悠哉地问。
“谢谢叶叔,我们先走了。过两天雨仔来送月饼。”邓安达带着谷雨告退。
出门之后,邓安达拍拍谷雨的肩膀,说:“以后停车从后面小巷子进入至忠堂停车场。规矩嘛,李主任会具体和你说的。从今往后,工资翻倍。你跟我到明年大选,怎么样?”
“谢谢邓先生。我本来打算明年夏天就去读警校。”谷雨老实回答。
“噢?去哪一家?”
“圣地亚哥的。我看不错,而且免费。”
邓安达在进入他们竞选办公室之前转身看着谷雨:“不要去那边。去SFPD的,我有关系,推荐你去。免费,毕业后入哪个分局,或者进入哪个部门由你挑,怎么样?”
“真的?我可以直接进入刑侦组吗?”谷雨大喜过望。
邓安达抿了一下嘴,点头道:“我想没问题。如果我当选,就更没问题了。所以,你助选,也是助自己。别担心。我就是不当选,也没问题。我的好朋友在刑侦组,老侦探了。你愿意就直接去跟着他。”
“谢谢邓先生!”谷雨觉得这是来美国以后的一个大馅饼,砸在了自己脑袋上。Jay到了SFPD,虽然进了刑侦组,但是都是出现场、帮助收集证据、维持治安、写报告之类的杂事。自己要是能直接跟着老侦探的话,就太幸运了。
邓安达率先上楼,快到楼梯顶端的时候,回头对谷雨说:“摆街会要很小心。我需要你一直在身边。当然我会有其他安保措施的。你的任务是看好我的家人。”
楼梯上的一个小小的拼花玻璃窗透进来温暖的光,却把邓安达衬托得周身带着寒光,让谷雨身上一阵发冷。他点头说:“知道了。放心。”
“好。忙过这阵子,带你去打枪。”邓安达说这话,听起来像是对自己儿子说一句“好好考试,然后有奖”的许诺,让他看起来温暖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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