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淘沙
2004年4月份一日凌晨4点钟,电话座机铃声响起,想想就知道是中国大陆电话,他们是白天,我们美国东部时间与北京时间相差12个小时。半夜接电话自然是我这个大男人的事。
“喂,..... 啊?!”
只听一句我赶紧放下电话去敲莎莎房间的门:“莎莎接电话!” 她开开门的时候,我立即警告她,“接电话一定要沉住气,仔细听,是个坏消息。”她点点头,拿起电话,很镇定地接完电话。
我说,“你先不要太急,我来帮你安排机票,行程。”
她有有效签证,只要买机票就可以回国。结果,她全在网上办好了。由于从大陆回来不久,这次回去匆忙,决定空手走人。我的任务变成了开车送她去机场而已。莎莎一直沉着冷静让我放心不少,可是又隐隐约约地感觉好像她应该哭一下,至少眼睛泛红或者挤一滴眼泪,都没有。也好,省得路上因为悲痛而乱了方寸。
莎莎走了以后,我心头赫赫地,很沉重。坏消息啊,坏消息,太可怜啊,太可怜,老同学,你受了太大的罪,遭了太大的殃。我不安地在厅里来回徘徊。
消息在中国大陆风一样地刮遍街头巷尾,美国的熟人圈里也互相奔走相告。过去的熟人朋友听说后,无不扼腕痛惜,他的一个老熟人蒋女士见着我说,“太可惜了,就是有错,也罪不该死。” 是的,罪不至死啊。可是,悲剧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妻子后来也说,“这样的事情电视电影天天有,以为是编造,却偏偏发生在我们家里,真是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1994年,美国众多大公司瞄准中国,开始确定进军这个巨大的商业市场。
严冬季节在纽约贾维茨展览中心对全美华人公开招聘驻华办事处工作人员,耿锡山以其超群的美国宾州大学政府管理硕士学位,丰富的社会经验以及精湛的自我表述获得了知名文化品牌公司 MTV 录用。
冰天雪地,白天的雨水现在变成看不见的薄冰。
我的皮卡车开在玻璃一般平滑的路面上,尾巴左右摇摆,英语叫 fishtail 鱼摆尾,非常贴切。他的家里已经来了十几个人,前来祝贺送行。一家三口租住二室一厅的单元,没有像我们大家先买了房,看来他是有准备的,随时走人。老天不负有心人,他很快就抓住了这个时代赋予的大好机会,明天就飞往北京就任办事处主任。
我随便说一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他笑眯眯地回答,“你竞争力太大,你要是去了,还有我的份吗。” 你听听,这话包含着几层意思,让我听着受用,一点儿误解全都化解了,还在众人面前给我戴了一个闪亮的高帽,当然只有我自己才能体会到这顶高帽。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销售精英,嘴巧。不管怎么说,还是为老同学高兴。
我们是文革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本该1976年秋季入学,可是由于唐山大地震,毛泽东去世还有粉碎四人帮,社会一直在动荡,推迟到1977年春天入学。
大家英语底子太薄,唯一他是个例外。入学南京大学英语专业前,他已经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进修两年英语,后来从事监听工作,实际又两年,25岁的年龄,阅历却很深,带工资上学。与我这个下了几年煤矿的工人相比,就是云壤之别。所以,大家非常理解他在课堂上的种种不耐烦。后来我们学到一个词汇,stupid 死丢屁的,就是他眼中的我们。哈哈,确实是这样,我们就是一群死丢屁的。
在北京他干得有板有眼,以实际作为告诉中国客户,美国不通过公司拿回扣或者送超过$25价值的礼品是违法的,简单的招待,吃顿便餐也全都由他自己掏腰包,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与他打交道倒也爽快,公是公,私是私,坦诚相见。只要产品好,就有竞争力,加之中国以省市为单位办电视节目,各家电视台都有钱,东家不买,西家买,生意越来越红火,工资也步步高升。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不,第二年又生了他们耿家唯一的一个大头孙子。
以后,每次回美,就住在我家,弟兄俩好唠嗑。他唯一的嗜好是抽烟,滴酒不进,因此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喝酒,他抽烟。美国这边工作生活很单调,上班,回家,吃饭,休息,爬梯,旅游。他也不太谈具体工作情况。
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带着中国大陆电视台头头脑脑组成的考察团一行七八人开车来到我家。我很开心,知道老同学也想展示一下他的诚信度。我灵机一动,陈列橱柜里拿出香槟酒,香槟酒杯搭了一个梯形,从上往下倒酒,赢得大伙儿喝彩。九十年代末,一个300平方米二层洋楼对大陆来客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你们才来美国几年,就买了这么高级的别墅。我连忙解释,“这不算什么,一般的独栋房子而已。来,为了诸位考察成功,干杯。干杯!”
说着,说着,女儿莎莎就长成大姑娘了,考上了全美最好的文学院,坐落在里我家以西几十公里路,费城南边的斯沃斯莫尔学院。当爹的不放心,就委托我这个老同学暂时顶替作爹。我自己没有孩子,你说我能不高兴吗?这每年楼上楼下搬家搬宿舍的活全包了。四年很快,2003年她毕业了。
故事从这儿又开始浓重起来。
闺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回到北京与小弟弟闹得不可开交,还哭着埋怨爸爸给她选错了专业,以至于找不到工作。爸爸也是有口说不清,找工作需要时间,再则需要在美国跑动,呆在北京怎么行。老婆自从回到北京生了孩子以后,肯定是得了产后抑郁症,一天到晚埋怨,痛哭流涕,说是这个男孩子烦死她了,把她一生毁掉了。你试想一下,白天劳作一天,晚上回家图个清静,这下可好,非但不清净,那就是火药筒子,让耿锡山坐立不安。
听说他也有一个私下里常走动的社会哥们,给了他几个网址,在家里关上门,在网上闲逛。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子柔弱地给他打招呼,说是愿意接触,她人在广州。老同学把这事儿吸心里去了,借着机会安排出差,见了女孩子,后来又进一步发展,打算包养。谁知道,这是一个甜蜜的死亡陷阱。
第二次约会,被骗到一个小酒店里,鬼使神差地,喝了他一辈子都不沾的酒水,被人下了蒙汗药,醒来时发现被紧紧捆绑住椅子上,嘴巴塞着毛巾,头上罩着纸袋。按照三个罪犯供述,他被绑了三天,交出了银行密码,可是他们认为还大有油水,继续折磨。绝望中的他,在喝水之际高喊救命,被惊慌失措的17岁少年连捅17刀,气绝而亡。
我可怜的老同学,死得太惨,不该啊!我第一反应只能顿足捶胸,好像利刃穿过自己的心脏。
后来,我反复回放他与我最后一次见面,只记得他说,原先的GE公司已经将他的部门卖给了华谊兄弟公司,老板是香港人。他非常反感香港老板那种矫揉造作,假模假样的领导作风。他反反复复地默诵:“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插不上话,知道他有心思,他在另谋高就,苦于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仔细想想他的生活,钱是有了,资产很多,北京,上海,老家都有房子,2004年的年薪20万美金,全中国屈指可数,怎么就出事了呢。我只能用最肤浅的感知说,他命里有这么一个过不去的坎儿,什么事情都挤在一起,使他方寸大乱,迷失了心智,以期逃避现实, 摆脱混乱,结果误入歧途,招来杀身之祸。
莎莎在我家住,便于网上找工作,父母放心。她从北京奔丧回来,我利用有限的关系,把好友聚在一起,帮她找工作。居然在一个月内找到西部一家金融公司,好友的好友。算是了却我这个同学爹地的一番心思。
祭文在此,以致对老同学深切怀念。安息吧,耿锡山,我的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