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才是一种遗憾
我去夏威夷大岛度假时,在著名的黑沙滩上见到了矮灌木草海桐,当地人称为“beach naupaka”(海滩纳帕卡,学名Scaevola taccada)。这些半直立灌木铺散着向四周延伸,肥厚的叶子呈螺旋状排列,小小的白色五裂花朵像缺了一半,故被称为“半边花”(half flower)和“扇花”(fan flower)。
那小白花的形状一下子让我想到了温哥华户外的半边莲和蓝扇花 (Fairy Fan-flower,又名仙扇花)。我拿起手机在谷歌上搜索了一番,发现蓝扇花学名为Scaevola aemula,是原产于澳洲海岸上的一种低矮的多年生草海桐属草本植物,难怪花形和夏威夷远亲酷似呢!
(蓝扇花)
(半边莲)
两百多年前,当瑞典的植物分类学大师林奈见到这些缺了一半的五裂花时,想到的是罗马英雄乌斯·穆修斯·科达斯(Gaius Mucius Cordus)的故事。公元前508年,伊特鲁里亚国王拉尔斯·波尔塞纳围攻罗马。一个名叫 Gaius Mucius Cordus 的罗马青年潜入敌方阵营,意图谋杀国王。然而,小伙子在混乱中认错了人,把国王身边的一名官员杀了。他被捕后,被带到国王面前接受酷刑。他轻蔑地盯着国王,把紧握的右手伸入火中任其烧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痛苦表情,并声称,他只是三百名准备刺杀国王的罗马勇士中的一位。伊特鲁里亚国王拉尔斯·波尔塞纳被小伙子的英勇气概所折服,释放了他并从罗马外围撤军。Gaius Mucius被罗马人尊称为斯卡沃拉(Scaevola ,左撇子),获得了封地。
林奈根据花形,起了属名“Scaevola”。夏威夷土著并不知道罗马帝国辉煌的历史,他们在高山上发现了另外一种开着同样奇怪花朵的灌木,遂取名“mountain naupaka”(高山纳帕卡,学名Scaevola gaudichaudiana),并围绕着这两种酷似双胞胎的植物创作了好几个口耳相传的悲情传说。最著名的有以下三个版本:
其一:naupaka原本是一朵完整的花,有十个花瓣,分别代表了女人和男人的手掌紧紧相连,相亲相爱。某天女人与男人吵架了,女人愤怒地将花朵扯成一半,并表示永远不会原谅男人。为了惩罚她,众神让所有海滩和山上的naupaka植物从此只开半边花。
其二: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不知何故得罪了火山女神贝丽,贝丽用熔浆把男人追进了山里,把女人赶到了海滩。众神同情他们,把他们分别变成了海滩上的naupaka和山里的naupaka,只能遥遥相望,却无法结合。
其三:夏威夷公主纳帕卡(Naupaka)爱上了一个叫考伊(Kaui)的平民。然而, Naupaka 被禁止与任何非贵族出身的人结婚,她非常沮丧。 为了解决困境,这对情侣冒险来到远处山上的一座寺庙,希望获得宗教领袖的指点。但有道高人也无法给出答案,只是建议他们去寺庙祈祷。可惜神明也不认可他们的结合,一对恋人只好悲痛地分道扬镳,考伊傍海而居,Naupaka隐居深山,他们分别化作了半边花。
夏威夷土著似乎天生喜欢爱情悲剧,2006年,首部以Naupaka为名的夏威夷语歌剧上演,讲述了夏威夷酋长和女奴之间的禁忌之恋。
根据以上的传说,夏威夷的半边花似乎只有两种,一种长在海边,一种长在高山上。事实上,夏威夷群岛的草海桐属植物多达九种(或十种),除了海滩上的品种是通过洋流从其他地区漂浮过来的,其余的皆为原生。
草海桐属遍及阿拉伯海、印度洋和太平洋热带岛屿,台湾、福建、广东一带的海滩上多有生长,有一首著名的台语歌《半边花》是这样唱的:“惦在海边望呀望, 心爱的人何时回航。海风无情吹散阮的梦 ,痴心为你憨憨等。一年一年望呀望, 心爱的人无回航。枉费青春命运来戏弄 ,一场悲情的恋梦。半边花 ,伤心的半边花 ,双人何时来相会。山盟海誓约束的话 ,随着波浪不再回。”歌词里的半边花,就是草海桐。
花形与草海桐酷似的,还有著名的中草药半边莲(Lobelia chinensis),中国南方的水稻田边很常见。匍匐在地上,长得矮小纤细,花朵似莲,只有半边。花瓣五片,其中两片较小的花瓣似兔耳般竖起。这种医治蛇患和无名肿毒的草药被引进了温哥华花坛,是一种耐看的园艺花。
很多人以为,半边就是不圆满,半边花与半边莲即残缺之花。以此类推,那些绰号为“半枝莲”的花草,比如大花马齿苋(Moss-rose purslane,学名Portulaca grandiflora)和癌症克星向天盏(Scutellaria barbata),也在诠释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 — 阳光半枝,雨水半枝,宁静半枝,呼啸半枝,遗憾错过是大半枝,甜蜜喜悦只有小半枝。
(大花马齿苋)
(向天盏)
如果以花来比拟个人的命运,我曾天真地以为,在我的家族里,大舅就是运气残缺的半边花和半枝莲。
他三十五岁英年早逝时,外婆流着眼泪整理他的遗物,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搜出十元大钞。这张钞票是一个多月前外婆塞给他的。那阵子外婆紧锣密鼓地托长乐乡下的亲戚给大舅说媒,终于相中了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子。那女子和大舅一样,也是地主家的后代,因此初婚嫁的不好,常年遭家暴后又被夫家赶了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相信大舅也自知,他的自身条件也不咋的。大舅只有初中毕业,在硫酸厂当工人,工作环境恶劣,收入微薄,下班后回到十几平米的小破屋,还要和小弟挤在二楼阁子间睡觉。大舅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似乎一直不很上心,也没有交过女朋友。直至八十年代我的二叔公从台湾归来,有心帮自己的亲哥哥一把,出了大头,外公把平反后补发的工资全凑上了,终于买了一套像样的三居室。大舅的婚事被提到了议事日程,外婆认为大舅有城里户口,有房,未婚,配个离过婚的乡下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临相亲前,外婆给了大舅十块钱,让他见面时务必请女方和媒婆到小饭馆里吃一顿,千万别寒碜了。
大舅把钱收藏在夹克外套口袋,却永远没有机会花了。去相亲的前几天,大舅受了工伤,由几个工友陪着到省立医院包扎伤口。挂号时,他与到医院做例行检查的大姐(我的母亲)不期而遇。母亲想起大舅在农村下乡时有胃痛的老毛病,一直没查过,赶紧拉他做体检。这一查,查出了肝癌,已是晚期。一个多月后,大舅在家中病逝。
大舅去世后,外婆内心的痛苦无以名状。48底出生的大舅自小敏感懂事,从未和任何人吵过架,他总是不愠不怒,不悲观不消沉,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是地主家的狗崽子这一事实。
大舅生前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暗恋。他去世三十多年后,我来到了他年轻时下乡的地方,见到了那位曾经让他心动的姑娘。她已两鬓微霜,满面细纹。听着她娓娓道出如烟往事,目睹她幸福平静的晚年生活,我释然了。我终于猜透了大舅的毕生心愿,纵然人生苦短,爱无所得,只有半边的份,那就为对方向上天要足了全枝吧。她快乐,就是我快乐!
世间的半边花和半枝莲,是为阐释某种大爱而生的,或许在它们的眼里,完整才是一种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