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车上的故事 (上集)(四)暗黄色的回忆
那年火车上的故事
作者——董兰丫
(四)暗黄色的回忆
那天从小青的学校回来,洪明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小青的生气让他不知所措,同时又有莫名的欣喜。自从十几岁离开家,走南闯北这十来年,遇到的女孩比小青漂亮的也有,但是小青和她们不一样,她的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他,让他挥之不去,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没吃晚饭,一直坐到很晚,他又从电器城走到小青的学校,但是学校已经关门不能进去,他就又走回来。电器城也关门了,值夜的看门人老刘看见他在门口,就开了卷帘门让他进去。商场里的灯光已经熄了,只有暗白色的应急灯还开着,白花花的灯光照在货架上的电器表面,它们都好像浮肿了一样发虚,看上去很不真实。
这家电器城本来是洪明辉的老板老吴先生的朋友开办的,这位朋友的生意伙伴经营不得力所以电器城一直亏损,他看见洪明辉帮助老吴先生把在沈阳的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请求老吴先生借用洪明辉两年到扎龙市来看看能不能扭亏为盈,如果不行他就打算把店关了,老吴先生人情难却只好答应。洪明辉到了之后首先精简了员工人数,原来这家小电器城竟然会计就有三名,洪明辉只留下一名出纳,会计报表托交外做,同时把各种杂牌的货品全部清理只经营日本进口的电器,他要以质量和品牌取胜,而且店面位于扎龙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所以生意很快好起来。那天他从沈阳办事回来在火车上遇到小青,当时他到扎龙市已经九个月了。
他打开办公桌上的索尼录音机,放入磁带轻轻按下去,录音机里传来邓丽君的歌声——《何日君再来》。洪明辉的思绪随着柔和的音乐慢慢地散开,软软地铺满他的心,又从他的心里溢出来湿润了他的眼睛。
故乡,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渐渐地成了泛黄的照片,还记得那棵大榕树,榕树旁池塘里的青蛙,还有阴阴细雨落在池塘边布满青苔的石板上,他和哥哥去池塘里钓青蛙,在石板上摔了一跤。记忆里常常出现的是故乡的雨,绵绵不绝的雨,他十四五岁时的雨,他穿着一件黄色雨衣、一双新胶鞋随着舅舅和一个同乡的尾叔出发去云南那天的雨。
爸爸离家出走的那天也在下雨,爸爸是傍晚的时候走的,他们刚吃过了饭,他们都以为他又去了土楼后面的刘寡妇家里。爸爸和刘寡妇两个人的事人人都知道,妈妈闹了几次都被爸爸打了,妈妈的娘家只有一个舅舅,当时舅舅不在家,所以没有娘家人来给妈妈助阵。别人家的妈妈被爸爸打了,他们的舅舅就来打那家的爸爸,可是爸爸打了妈妈并没有人来问,所以打了也就打了。爸爸经常打妈妈,妈妈怀上了妹妹,爸爸照样常常去刘寡妇家里,妈妈又闹了几次,还是一样地挨打。后来妹妹出生了,爸爸在家里呆了几天没有出去,爸爸不打他和哥哥,只打妈妈,在家最后的那几天也没有打妈妈。
那天晚上吃了晚饭,爸爸在屋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妹妹、他和哥哥,然后低着头出去了。妈妈在他身后嚷了一句:“下着雨,你又死去哪里?”平常妈妈这样说,爸爸回转头来就会给妈妈一脚,这一脚看也不看就踢下去,妈妈怀妹妹的时候肚子上也被踢过。但是那天爸爸只是停了一下脚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回头看了妈妈一眼,然后继续走了出去。那以后洪明辉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哥哥去刘寡妇家里找过,可是她也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
爸爸走后的第二年春天舅舅回来了,回来后又走了。又过了不到一年舅舅给妈妈在广东找了个人,那个人同意妈妈带一个孩子过去,所以妈妈就带着妹妹走了,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妈妈走了家里就剩下他、哥哥和奶奶,奶奶说哥哥够大了,让乡亲们给他找个入赘的地方,结果哥哥就到武夷山区的一个人家里入赘去了,哥哥走的时候把入赘人家给他定礼——一件黄雨衣和一双红袜子留给了他。哥哥走的时候和妈妈一样头也不回,走了就再也没有消息。哥哥走了不到两年,舅舅又回来了,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外面挣钱,那年洪明辉快十五岁了,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县城,他愿意跟着舅舅走。
出发的早晨,奶奶给了他两毛钱,两个煮鸡蛋,舅舅给他买了一双新胶鞋,那个同行的尾叔家的尾婶给了他一块很大的米糕还有一个咸鸭蛋。天在下雨,他就穿上了哥哥给他的黄雨衣,胶鞋里套着哥哥给他的新袜子。舅舅说他们去云南,那里有矿,到矿上去做工可以挣很多钱。他离家的时学妈妈和哥哥的样子,一路径直地走了,没有回头看奶奶。他知道奶奶此时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搭在眉头看着他走去,因为她是这样看着妈妈先走去了,又这样看着哥哥走去了,现在一定也是这样看着他走去的。
洪明辉并不知道云南在哪里,他们先乘长途车到了松溪县城,在县城一个饭馆吃了米粉面,米粉里有肉,这个洪明辉记得特别清楚,因为舅舅把他碗里的肉也夹给了自己,肉很肥很香。后来的一路上,他随着舅舅和尾叔搭过马车、拖拉机和卡车。他们搭过一辆运煤的卡车,就坐在煤堆的上面,等到从卡车上下来,舅舅和尾叔跟司机道谢的时候,他看见他们除了牙齿是白的满脸都是黑色的粉末。他笑舅舅和尾叔,笑得很开心,竟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脸也是一样的。
他们还爬过火车,是货车。在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小站上,舅舅、尾叔和他趴在火车道旁边一块高高垒起的水泥台后面,等到火车慢慢从小站开出来,速度还不是特别快的时候舅舅先跳了上去,他和尾叔拼命地随着火车跑,他感觉自己已经跑得没有了知觉,被尾叔在他后面猛地向上抛起来,舅舅的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舅舅就这样抱着他的脖子不放,他以为自己已经被舅舅勒死了,但是后来尾叔也上来了,他也帮着舅舅拉他的胳膊,后来他就平躺在货车车厢的地板上了。舅舅和尾叔坐在他旁边,他们的周围都是木头做的大箱子,他们在车厢里吃在小站上买的发面饼,从车厢的缝隙向外面撒尿。路过福州的时候有一个穿制服的人看见他们三个人缩在车厢里,先是一愣,然后转过脸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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