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猫主“的启事
有位叫杰西卡的女子,决定开个玩笑。她在网上发了启事,说是找到了一只猫,还放了照片,但不是猫的照片,而是负鼠 (possum) (请看下图)。杰西卡写道:“找到一只猫,棕灰色,公猫,没有带猫牌,不友好,我想它可能很害怕,没有良好的如厕习惯,是在日落大街找到的,如果是你的猫,请电(杰西卡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
令她吃惊的是,启事发出后,她家电话铃声不绝。她不接听电话,让人留言,结果几百人留了言。她本来是想开个玩笑,不知不觉中变了味,成了一项社会调查。给她电话的人中,70%的人是为她的安全担心,告诉她,这不是猫,是负鼠,可能会传播鼠疫,应该赶快跟控制动物的机构联系。20%的人知道她是开玩笑,自称是“猫主”,要来认领“猫”。有的还编了些可笑的故事,说这只“猫”平时很温柔的。余下的10%是打电话来骂杰西卡的,说她就是一个大白痴。
杰西卡说,这件小事让她意识到,世界上好人占大多数,这么多陌生人仅仅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全和健康,特地来电提醒她。
小时候,我也觉得周围都是好人,从来没有不安全的感觉。虽然有些连环画里有面目狰狞的坏人,如潜伏在大陆的国民党特务、家里藏着变天帐的地主、拿着刀去偷国家财产的小偷,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长得如此恐怖,于是便认为周围都是好人。好人的确很多,夏天我穿着裙子在外玩耍,膝盖磕破了,我弯下腰,用手捂着流血的膝盖往家走,路边陌生人家的妈妈叫住了我,“小妹妹,膝盖破啦?进来我给你涂点红药水。”我想都不想,就进了陌生人的家。那时多安全啊,没有拐子,没有骗子,老师家长从来不告诫我们别跟陌生人说话。
可是文革来了,一切都变了,周围打人、骂人、告密、偷窥、造谣、诬陷的越来越多,我渐渐看到了人性的恶,学会了不信任。别人的一言一行都是需要怀疑的。带着对人深深的不信任,我来到美国。
初来乍到,发现这里的人非常友好,见了面就打招呼,不少人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教授带我去银行开账户,同学教我怎么用电脑,公车的乘客问我去哪儿,教我到站拉铃...... 真有点如沐春风。
初到美国,无论如何伪装,总还是跟当地人有所不同——异国风味的着装,更多的东张西望,排队的距离不当,坐立姿势的拘谨,等等之类。总之,少了原住民的气定神闲。正因为我格格不入、显而易见的“外国味”,在我初到美国的头几个月,校园内外,有许多陌生人来跟我搭话,而且一旦搭上了话,就把他们的人生经历全盘托出。
一次开爬梯,有位不声不响的白男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他在当地海关工作。我以为他接下来会问我是从哪里来的。不料,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相信死而复生吗?”我一愣。他急急说下去,语速很快,甚至都不看我,最后我大概听明白了,他说自己曾被人掐脖子,感觉已经死了,身体轻盈,后来失去了知觉,可是过了不知多久,又活过来,回到了人世,睁开眼的时候,是一个人,掐脖子的早不见了。我本想告诉他,他并没有死,死人应该没有身体轻盈的感觉。可是我没死过,怎么纠正他?就这么不置可否地听着,像是默认了死而复生这回事。
又有一次,我在公车站遇到一老头,他问我从哪儿来,然后很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当地一份免费小报的报馆义务劳动,他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公车来了,我上了车,他还在车站大声向我道别,“跟你谈话很愉快,希望不久再见到你。” 结果,过了几天,我又在车站遇到了他,这次他告诉我,他就住在离车站不远新盖的老人公寓,设施不错,问我愿意不愿意去参观一下?
年轻时候的我,又是插过队的,天不怕地不怕,一个老头有什么可怕的?再说老年公寓是公共场所,万一情形不妙,我拔腿就跑,他也跑不过我,我欣然答应。那个公寓楼的确很不错,大堂宽敞明亮,他带我去了他家,把我介绍给他太太,两人甚至还邀请我去他家喝茶。
在学校旁边的公园里,我坐在长椅上看书,来了一位白小哥,背着布口袋,问我能否坐在旁边。在上海,是没有人问的,来了就坐。他坐下,久久没有说话。我收起了书,他突然问我从哪里来,我们就开始聊天,原来他是小学老师,妻子也是小学老师。后来他就开始跟我讲他们的夫妻关系,说是两人吵架吵到离婚,离婚后分开了一年,又复婚了。他说了一大堆复婚后的感想,听上去两人依旧磕磕碰碰。我看看表,要上课了,他说跟我谈话挺有意思。我心想,美国大概没有家丑不可外扬这回事吧?
我把这些故事告诉一位美国同学,他哈哈大笑,开玩笑说我一定是”怪人“(weirdo),才吸引了这么多怪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我想起在国内坐火车,不认识的人聚在一起,有些人会说话特别随意,看不惯的统统骂出来,还有的把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琐事讲上一通。火车靠站了,人下车了,这辈子不太可能再重逢,这就是短暂的”过路客“关系。因为短暂,因为陌生,不需要维持某种形象,不需要戴上特定的面具,大家都比较宽容,自己也感觉轻松。
最近在公众广播电台《美国生活》栏目里听到一个故事。美国喜剧演员莱诺克斯 (Darryl Lenox)年轻时视力就不断退化,一只眼睛失明多年,后来某一天,另一只眼睛也失明了。他描述了自己失明的那一天,顿时陷入了黑暗,摸索着走出住所,在街上摸着墙前行。
莱诺克斯是黑人,长得又高又大,估计是不少人心目中“危险分子”的形象。他曾注意到别人见了他绕道而行,这让他也不信任他人。失明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视他为危险分子,而只是个值得同情的瞎子,他们开始愿意接近他,热心帮助他。更出乎意料的是,因为他是瞎子,不少人愿意毫无保留地跟他分享自己的人生,甚至是人生中最失败最悲哀最黑暗的经历。莱诺克斯认为,这是因为他看不见他们,他们觉得跟他谈话比较安全,不会受到“审判”。再说,在许多人的眼里,瞎子不就是应该静静地听别人说话吗?
结果,莱诺克斯听到了许多人的内心秘密,原来,人跟人之间的距离是可以很近的,但是人们往往为自己筑起屏障。莱诺克斯的失明让许多人注意到他需要帮助,而不在意他是个又高又大的黑人。实际上,他除了失明之外,并无改变。
这个故事触动到我,是因为我也给自己设防,因为害怕被伤害。那么,我们是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这跟每个人的经历有关,经过了文革中的人整人,谁还会傻呵呵地口无遮拦瞎说一气?这不是自找麻烦吗?被骗子骗过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再相信别人?
然而,关键在于我是否相信世界上好人多于坏人。假如坏人占多数的话,遇到任何事,就需要先去揣测别人的动机,而揣测往往带有一定的偏见,可能原本不是坏人,也被猜得像坏人了。有时候,信任和不信任跟实际情况无关,完全出于一种提防的心态。世界上本来就没绝对的事,不该怀疑一切,也不该相信一切。但是只要相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就可以生活得更轻松一点。这样,我也就能听到更多陌生人的故事了。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