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四十章 旧金山-2005年 病痛
周六的上午，Sean带着Mat来接达拉，然后一起去探望Chris。Pia看到他们上了路，等了一会儿，才开车出门。
他们一前一后，一路向北，开过金门桥，拐入山谷，到了疗养院门口。Pia把车子停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等Mat和Sean进去了，自己才走下车。她不想贸然跟着Mat他们，于是在窗外观望，看见他们拐入了一楼的走廊。于是Pia在这一侧的窗户边张望，发现是一个复健运动室，而Chris正坐在轮椅上，看见Mat进来，展现出他的招牌笑容。
Chris的头发短短的，有力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地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他和Mat热情拥抱，看到达拉不被允许进入运动室，于是滚动轮椅到门口，伸手摸了摸达拉的脑袋，并且和Sean握手打招呼。
他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身上绑着护腰带、护腿带，上半身似乎比以前更壮实了，露出健美的肌肉线条。而他的双腿，却明显比以前瘦弱，这是Pia平时没注意到的。Pia的眼泪不由自主滑落面庞。这一刻，她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Chris不希望自己整天在他身边。
这一段时间，Chris的双腿有了很大进步。虽然还是很痛，尤其是立位或者运动之后，那种从腰部发散的触电一样的疼痛，每每让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和软弱。但是，他的双脚都可以在一定范围转动了。这让医生大喜过望。现在每天他都忍住痛楚，在医生允许的最大范围内做各种复健运动。
今天早上是行走训练。Chris在训练大厅里坐上一个助立器。猛然拉动把手，辅助器就一下子在他的腿部助力，让两腿伸直，站了起来。然后，他抓住学步器的把手，将双肘放在支撑板上。护士为他的腰部固定好支撑架，调整高度，让他能以可承受的压力“站”在双脚上。
其实上次为了救Jose，他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猛地“站”了起来。事后回想起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也对恢复双腿功能重新燃起了希望。医生说这种情况在某些病患身上的确也发生过，并不能保证以后恢复的程度。但是，Chris知道，也许天不绝他。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得拼命。
“爸爸，你能做到！”Mat在一旁加油。
Chris笑笑说：“昨天可以走二十步。今天试试看，争取三十步。”
他深吸了口气，开始紧紧握住把手，抬起来无力却感觉千斤重的右腿，迈出了颤抖的一小步。
“一！”Mat帮着爸爸计数。
“二！”
Chris稳稳地向前行走。这一段时间，他两条小臂下面的皮肤都被学步器磨得粗糙了。半年下来，因为滚动轮椅，手掌也起了老茧。唯有脚底的皮肤倒是比以前细嫩，每一步踏下去，都感到针扎一样的刺痛。
“三！”Mat看着爸爸一步步走过来，又高兴，又心疼，小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马上跑过去扶着爸爸。
“十五！”看着爸爸开始脑门上冒汗，Mat的声音开始发抖。
Chris停下来，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抹了一下脸上的汗，继续努力向前。
“二十三！”Mat的声音越来越小。“爸爸，要不先休息吧？”
“才二十三啊，没事，接着来。”Chris冲儿子点点头。他伸手按了一下背心下面挂在脖子上的那枚戒指，又鼓足了勇气。每次Pia来，Chris都把戒指藏起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拼一个再次向Pia求婚的机会。
在窗外偷看的Pia，听不见里面人在说什么，可是Chris的神情一览无遗。看着他咬牙前进，Pia的心跟着疼痛。天！自己不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常，原来充满了这么多的磨难。Pia捂着嘴哭了起来。
Chris走到了第二十八步，忽然停了下来，觉得窗外有一种力量吸引着他。在他扭头看过去的时候，似乎是一个影子消失在窗台边。也许，是一只小鸟？
他回过神来，继续走了两步，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平躺在软垫上，接受他们的按摩和肌肉放松。
Mat跑过来，跪在一旁，眼睛红红地说：“爸爸，我为你感到骄傲。”
刚才Chris猛然回头，让Pia吃了一惊。她想都没想，就一下子蹲在地上，不敢起来。正在这个档口，她的手机响了。Pia赶紧接起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古女士吗？你的朋友Dusty Blake因为尿血住院。”
Pia惊呆了，立刻说：“我马上过来。”
她顾不得其他，立刻开车返回旧金山，在UCSF医院的急诊室，看见了正在输液的Dusty。
“Dusty！”Pia跑过去，握住他的手，忽然发现他苍老了好多。“你这是怎么啦？平时没有不舒服吗？”
“没有啊，就是突然尿血了。还在等检查结果呢。等下还要去做个CT。好了，Pia宝贝，你别哭啊。”Dusty俯下头，想看Pia的眼睛，可是Pia把脸捂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Pia抬头问：“还有什么不舒服的？今天能出院吗？”
“我挺好的。没啥。不过医生说今天恐怕要住院。他们就是被我的年龄给吓坏了。唉，好久没住医院了。真不习惯。这些病号服都太小太紧了.......”
看到Dusty抱怨，Pia放心了一点点。“你能吃东西吗？有没有想吃的？”
“医生说不可以。我倒是有好多想吃的东西呢。你知道我一向胃口不错。”Dusty摸摸胡子说：“恐怕要麻烦你帮我拿一点日用品过来。”
“好，这里如果没事，我现在就去拿。”
Pia开车去Dusty的宿舍取他的日用品，然后买了一些食品，再次赶到医院，被告知Dusty已经转入病房了。当她急匆匆跑入病房的时候，促不及防看见了病床边的Chris。他原本是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的，听到了动静，一回头，看见门口的Pia，露出来温暖的笑容。
“你这么快就来了？”Pia惊讶地说。
“我坐医疗救护车过来的。”Chris说。“你，今天上午？”
Pia立刻说：“上午我在家忙呢。” 她把Dusty的日用品放好，然后看着病榻上的Dusty，说：“还需要什么，你打电话给我。”
“谢谢你们 ！Chris，你说明天还要来？你今天回疗养院吗？”Dusty问。
Chris点点头道：“明天很多检查结果出来，我......希望能在你身边。今天还是回去，等下有车来接我。”他垂下眼睛顿了一下，说：“目前家里不方便轮椅......”
Pia点点头说：“我明天也过来。”
“好啦！你们两个这个样子，好像我马上要死了一样。告诉你们啊，我以前感觉过很多次死亡的滋味，和现在比起来严重多了。这次就算是绝症，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放心！都回去吧，我要睡觉了。”Dusty大手一挥，把他们都遣散出门。
Pia推着Chris去等电梯。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以这种状态出现在公共场合。Chris沉默地坐着，安静地把双手放在腿上。
他们进了电梯，等到门在Pia身后关上，她再也忍不住眼泪。“Dusty不会有事吧？我今天碰到医生，他说有肾癌的风险......”
Chris转动轮椅，面对Pia，说：“我也问过了。年纪大了，很多疾病都是没有回头路的......Pia......”他找不到词汇安慰泪流满面的她，于是说：“过来。”
Pia在泪眼朦胧中看到Chris向她张开手臂，于是毫不犹豫地扑过去，跪在地上，投入Chris的怀抱，呜呜地哭了起来。
搂着Pia颤抖的肩膀，脸颊靠在她的头上，Chris也忍不住湿了眼睛。他仰头朝天，希望能把眼泪眨回去，却无奈地发现，泪水越眨越多，终于决堤而出，落在了Pia的秀发上。
电梯到了底层，门开了。等电梯的人看见眼前的一幕，都不敢上前。于是门关了开，开了关，几个回合之后，Pia才惊讶地起身道歉，推着Chris走出了大楼。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三月的小雨，像雾一样迷茫轻盈。城市钢筋水泥的线条在雨雾里变得温柔可亲。Chris锁住了轮椅的轮子，Pia则站在了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两个人沉默无语，哀伤的思绪在潮湿清冷的空气里若即若离。
等了一会儿，来接Chris的医疗运送车到了。工作人员下车，做准备。
“医生说你坐久了会疼，那么还是躺着回去吧？”一个工作人员问。
“好。”Chris简短地答道。他仰头看了看Pia，说：“那......明天见。路上小心。晚安！”
Pia含泪点点头，附身吻别Chris，转身去停车场。拉开车门，她再次回望，看见Chris已经上了车。工作人员关上门。白色的车子在一片红色的光晕里，消失在黑夜的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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