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抛弃了他
上世纪五十年代,贾汪矿务局先进工作者或者局劳动模范的奖状上都赫然彰显着粗重毛笔字的张局长亲笔签名,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张局长是大官,矿区最大的官。
出任局长的时候他很年轻,刚30岁。
淮海战役是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地位前的最后一次国共大决战,凡是参观过淮海战役纪念馆的人无不被当时的独轮车支援民工而震撼,他们犹如第二支大军,热带雨林疯蚂蚁群般的在前线川流不息。
张就是这支庞大民工队伍的领导者之一。他的实际职务是苏鲁豫皖交界地区运河支队支队长,淮海战役之前手下只有百十个由附近农村闲汉及煤矿失业工人组成的游击队员,专事敌后抗日。虽然号称敌后武装,但是战绩乏善可陈。摸过几次哨,暗杀过几个日本人,可是带来的报复性后果实在不太平衡。
战役开始以后,运河支队划归淮海战役后勤指挥刘瑞龙(原政治局委员刘延东之父)手下做后勤。队伍迅速扩大,发展到上千人。以他们为骨干发展、组织大量民工肩挑背扛给前线运送枪支弹药,粮食军需,同时还负责抢救共军伤员,把伤员带回家养伤。独轮车、小木船,凡是能转圈的都排上用场。在徐州碾庄主战场上,国、共投入的士兵厮杀得不分你我,总也杀不完。国、共双方战地指挥杀红了眼,极不耐烦,命令向密集的人群里轰击大炮,没日没夜地轰炸,不分敌我,夜晚隔着十几里地也能望见战场上的冲天大火,士兵几乎都是被双方炮弹炸死的。当时民心所向,大众跟着共军走,国军兵败如山倒。前后五十几天,共军终于险胜国军,双方总共死亡百万余人。
淮海战役的胜利,运河支队立下巨大功劳。
建国后,出任贾汪矿务局局长,颇有政绩。煤炭生产走向正轨,产量不断提高,而且机械化程度名列煤炭部前茅。如此种种,为国家再立新功,是个非常有能力的高级干部。文革之前,上调省政府煤炭工业局局长。
1971年,林彪倒台之前,全国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多出煤,准备迎战苏修帝国主义的侵略。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江苏省革命委员会主任许世友将军在张局长的陪同下参观贾汪煤矿,现场下达命令:1)把所有的旱田改造成水稻田,让苏修的坦克陷入人民战争的泥淖之中,2)为支援国家建设,要把江苏省地下煤炭统统挖出来!
军令如山,张局长立即在全省煤炭系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高产运动,恰似当年攻城,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除了煤炭部所属正规大矿以外,开发更多小煤窑。长江以南大些的有南京中山煤矿,常州附近的戚墅堰煤矿,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鸡窝煤窑先后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大跃进的翻版,不计工本全民办煤矿。
就是这么一个一辈子献身革命事业,现身煤矿开发的老革命、老忠诚,在八十年代后期反官倒学潮之时,被占据整个版面的新华日报一篇洋洋洒洒的“昔日革命领导,今日到处占房”的大幅报道彻底击垮。
事情其实很简单,中央新发文件,对各级领导干部住房做出具体规定。张局长是司局级干部,目前分到的住房面积比文件规定还差六十多平方米。这是个问题,局长住房面积不能与处长一个级别,怎么办?
两个解决办法,一是等待新房造好,重新给他一套局级干部大房一步到位。二是再给他另外一套60平米小房补足面积。
张局长考虑自己年纪大了,身边常有一个小儿子陪伴。可是儿子快三十得说媳妇了,现在却没有单独住房。所以,老两口合计着,既然在国家规定范围内,就选择第二套方案,要一小套房给儿子结婚吧,反正咱老俩口也不要住这么大的房。
合情合理,是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正巧赶上要命的学潮,反官倒,反腐败。共产党善于抓典型,于是柿子捡软的捏,没有什么大背景的局长就被归类到多吃多占,贪图国家便宜,腐化堕落的干部。
建国以来,历次运动张局长都过来了,可是这一次不同,是在即将退休的时候给了他冷不防的致命一击。就像社论说的那样,晚节不保。张局长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有阴沟翻船之险,立即连夜乘火车赶到北京煤炭部汇报个人情况,疏通当年一起干革命的老战友,在部里把事情处理好。然后回来跑省政府,再跑南京军区老领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点了一番。
学潮运动过后,党组织总算没有给他定性为腐化堕落,久经考验的老干部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事儿窝心,沉甸甸的,事情大面上过去,可是那块石头还在。他从局长位置退下,说不清道不白。就这么一支暗箭把他击中,一生可以骄傲的赫赫战功以及在省煤炭系统的丰功伟绩全部化作烟云。
临退休遭受如此大羞辱,张局长认为组织抛弃了他,悲愤交加,内心凄凉。
永远坐在主席台正中位置慷慨激昂宣讲中央新精神的老革命终于没有跨过新问题给他制造的坎儿,急火攻心,抢救,加氧,心电图曲线归平,抱憾离世,从此再也没有组织,没有荣辱,没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