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故事《定风波》卷二(24):山鬼
【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关系:
熊鲤(字伯龙):楚王熊岚的弟弟,分封江北花田、江门。
刁紫:熊鲤门下的“女将军”。哥哥刁云,是熊鲤兄长灌云城主熊枫的军师。本卷第八章《良辰》首次出场。
长辛:原灌云城主熊枫旗下商船船员,被齐人劫持关押崆峒岛,获救后转投熊鲤门下。本卷第十一章《崆峒》首次出场。
颜丑:原齐国转附司农,因不当言论受刖刑关押崆峒岛,获救后投至熊鲤门下。本卷第十一章《崆峒》首次出场。
一连忙活了几天,终于把自己的水稻田收完了。田头六七丈高的竹笐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稻杆,仿佛给竹笐围上了一件金灿灿的草编围裙,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生出暖洋洋的喜气来。
熊鲤带着亲随们就住在屈府旧宅。一来屈童美意难却,二来自己少年时曾在这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宅子虽老旧,却每一寸黑瓦每一块青砖都透着亲切。
当年大将军屈远的主屋和书房他没让人动,自己和成婴搬进了屈童的东厢房。芸娘和宝婵的西厢房分给了刁紫和阿旭。屈平和周管家的屋子则让颜丑和长辛住了进去。
这时日头已经开始西下,阳光散了下去,寒意渐渐升起。
熊鲤靠在木床上,一口气懈了下来,浑身的伤痛争先恐后的出来现眼。尤其是双腿在越国烙下的病根子,肿胀了起来,手指头触摸上去如同几百只小蚁同时在咬噬似的酸麻难忍。
就在他“嘶”的一声低呼出口之际,门口探进一颗小小的脑袋来,黝黑的面孔上一对明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了几圈,问道:“公子,你怕不是田里累着了,火旺伤神?我给你烧了水了,这会儿正温着呢,我伺候你泡个澡吧。”
熊鲤闻言禁不住多看了这少年两眼。刁紫和阿旭把他从齐国崆峒岛带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只又矮又瘦的“小猴崽子”,闷闷的不爱说话。才短短几个月,人抽条了,虽然黑,却黑得透亮,眼睛里透着股子懂事儿的聪明。话不多,却能说到人心里。熊鲤打心眼里喜欢他,让他在后厨当差之余跟着成婴学习刀法,想着以后也许是个可用之才。
长辛见熊鲤没出声,当他是应承了。走进屋来,帮熊鲤把布履穿上,自自然然的扶着他的腰让他的大部分重量靠在自己身上。熊鲤心中暗笑:好你个小崽子,别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吧,连我这会儿腿上乏力走不得路都被你看穿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慢慢来到主院后面的“暖房”。
这“暖房”就在柴房的旁边,小而精巧,门窗和四面墙都以草帘遮住,入冬之后还会在草帘上再加一层厚厚的棉被。柴房里面有一个专为暖房配备的炉子,一旦运作起来,暖气就通过鹅肠般的铁管子源源不断的向隔壁的“暖房”输送。
这会儿炉子应该是已经烧上了,甫一进屋,一股温暖的春意拂面而来。
熊鲤让长辛服侍宽了衣,坐进屋子正中的木桶里。桶里的水温略微偏烫,刚坐下去时有一种灼烧的刺痛感。这灼热抚慰着他裸露的肌肤,从每一个毛孔钻了进去,化成一股暖流在他周身游曳。很快,他就被身体内外两股强大的暖流场包围了,每一寸伤痛,开始在脚踝、四肢、腰背,和脖颈膨胀发酵,酸胀感达到顶峰时“砰”的一声炸开,化作千万个碎片,然后一点一滴的从毛孔里往外渗透开来。
“啊,”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怎么样,公子,还受得了么?” 长辛守在旁边,殷切地问,“旭姐教给我的,水里加了几滴乌蛇血和本地人的药酒......”
熊鲤在水里睁开眼来,脸上有一种微醺的妖冶:“怎么?我的伤,竟然连刁紫阿旭她们都知道了?” 过了半晌垂下头去“噗哧”一笑,“也罢,我的事,估计在郢都已经传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伤了些筋络,好在没碰着骨头。将来修补得好也许还能骑马使刀,修补不了,我就在这里养牛种田,逢年过节带着你们一起去灌云找霞举去喝个痛快,不也挺美?”
长辛不敢看他的眼睛,一通胡乱点头。心想,他嘴里说得轻巧,但就算是如今不习武了,那把弯刀也是如珠如宝,要常常放在眼里带在身边才能安心。想来,心里的伤痛和遗憾只怕是比身体上的不适更要深上百倍千倍。只是,身体的伤痛尚有乌蛇和药酒来缓解,心里的伤痛又当如何医治呢?
长辛正胡思乱想,忽听熊鲤吩咐道,“天眼看就要黑了,你先去弄晚饭。对了,昨晚喝汤的时候我见颜丑皱了皱眉头,他是不是不习惯汤里面的野葱根?这玩意儿喜欢的奉若珍宝,接受不了的......,算了,你还是别因为我而勉强大家了。”
长辛把一桌饭菜在膳厅摆好时,天上还残留着白昼的余威,昏黄里透着一抹亮色。
他搀扶熊鲤入座,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回府,这时天光已经败下阵来,天幕被大片大片的乌青和墨黑占领,仅在云层边缘留有一抹淡淡的粉橘。
颜丑终于入席时,粉橘色将将褪去,长辛给屋子里点上了火烛,放下帘子,又把热好了的汤水端了上来。
众人正要大快朵颐,就听熊鲤不动声色地说:“颜丑啊,来,过来坐我身边,给我说说,你研究了这些日子,对于花田的风土可有什么见解么?”
这话说的众人一愣。长辛却明白:熊鲤连日操劳,今天旧伤复发,身子不爽利,这一大家子没有一个体谅孝敬的就算了,还一个比一个回来的晚,光这罐山药泥鳅羹都热了三回了。平时熊鲤不讲究,和大家相处得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可他毕竟生于郢都,长在王室,是个主子的身份,如今这么发问,心里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了。
长辛怕颜丑没眼力劲撞在熊鲤的刀口上,连忙把他的碗勺挪到主桌熊鲤身边空着的右手位,求救似的望向熊鲤左手边的成婴:“这乡间小路泥泞难辨的很,一不小心就走岔了,半天才绕的回来。你说对吧,成大哥?”
成婴放下汤碗,若有所思的看着斜对面的颜丑,淡淡的道,“我听说这里的荒山里常有野兽出没,颜兄可要小心了,须知天黑之后便是它们觅食的良机。”
成婴对于颜丑,整个是一言难尽。
几个月前,刁紫的手下阿旭乔装改扮潜入齐国崆峒岛的岩洞监狱,解救被田无雍劫为人质的楚国船员,顺带着把这个关得快发霉了前任转附司农也救了出来。之后颜丑感恩,跟着刁紫阿旭和长辛,一起投入了熊鲤的门下。
成婴对于熊鲤这次新收编的几人其实观感还好,尤其是刁紫,两人一起设计从转附郡尹陈露那里拿到了田无雍通敌叛变的罪证,助齐王田述铲除了心头之患。从那以后,成婴就对刁紫另眼相看,觉得她智勇双全,是个女中豪杰。阿瑶是刁紫的副手,且崆峒岛劫狱干得干净漂亮,自然不在话下。小长辛以前在船上就是帮厨打杂的,现在负责衣食这块,给自己减轻了不少负担。闲暇时跟着自己修习刀法,虽然天赋有限,但是练习勤奋,表现倒也可圈可点。
唯独这个颜丑。
刚开始大家见他受过刖刑身体上有残疾,年纪在一群人里较长,都有意无意的照顾他。不光农活儿上不用他担心,家里照顾牲口打扫庭院这样的杂事也从来没有分配给他过。久而久之,颜丑似乎接受了大家的照顾,心安理得的当起了“有学问的闲人”,每日早出晚归,衣食有长辛帮他打理,家里的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这么大的一个闲人,在农忙的秋收季节,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成婴早就对颜丑有微词,如今见熊鲤问话,觉得早该如此了,自然不去理会长辛的那些个小动作。
就见颜丑不慌不忙的放下汤碗,捋了捋长须上套着的布袋子,似乎还在回味口中的甘甜,不紧不慢的道,“公子,多谢公子体谅。昨日汤中提味用的野葱在颜丑胃中翻滚了半宿。今天这羹里去了野葱,改用韭菜调味,味道醇厚鲜香,实在是妙极。”
他说罢将面前的碗碟清空,从怀里掏出块发黄的布帛来小心翼翼的摊在桌上:“我这些天来走访花田的村民,在他们协助之下绘制了这幅地图,请公子过目。”
成婴凑过来,只见布帛上用炭黑、赭红,和靛青三色细细描绘出花田的地形地貌。赭红色的是山地和耕田,靛青色的是江河池塘,黑色的则是民居、作坊、太庙,和集市。布帛东南角特意空出了一小块空间,写着“江门”两字。
成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热烘烘的贴过来了好几个“闲人”。刁紫兴奋地指着图中心偏南的一片民居嚷嚷:“看,那不是咱们的宅子?那只熊便是公子了。” 原来宅子上点了一个“屈”字,旁边盘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黑熊。
熊鲤回头看了她一眼,默默的在心里暗笑:是了,这狗熊除了他熊鲤还能有谁?只是,大熊环抱着屈府这副不讲究的样子,只怕是传出去要叫人笑话。不过话说回来,这图画工的细致让人叹为观止,不仅比例和细节上十分逼真考究,而且对于荒废的田地,废弃的民宅和作坊都做出了详尽的标注,于将来的统筹治理和规划都十分有益。虽然离开郢都时屈童曾经赠送给他一套花田及其周边的地图,但那毕竟是屈童根据儿时记忆而作的,时过境迁,许多曾经的地标都已经消失了。
颜丑见熊鲤看得入神,轻咳一声,指尖点上西北一边狭长的赭红色,道,“公子,你看这里。这片山林荒无人烟,据村里老人讲,从前还有人秋冬草枯的时候进山去狩猎,采集山珍和草药。如今荒了,常有野兽出没,周围几里地无人敢住。不如我们进山去探探,果真有什么凶兽要么扑杀要么驱赶,把山林重新向村民开放,这样农忙结束,这么大的一片山林和山下沼泽,怕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
如果说熊鲤刚才还仅是惊叹于颜丑的画工,此时却是全身的酸痛都一扫而空,两眼放光的望向成婴和刁紫两人。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猎豹突然发现了猎物,每一个细胞都亢奋得无与伦比。一时间,一群蜗居农村,对于平淡的日子开始生厌的年轻人们受到了熊鲤的感染,开始兴奋起来。颜丑见自己成功吊起了众人的胃口,乐呵呵的重又捧起汤碗来,“兹拉”一声一饮而尽。
长辛对于荒山探险这种事情兴趣并不大,相比较起来,他更乐于待在深宅后院,做些家政后勤的活计。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乐呵呵的为其他人高兴,清秀黑亮的脸蛋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此时,他的目光停留在刁紫身边一个身形高挑,秀丽清俊的女子身上。这女子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眉头微蹙,脸上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
“阿旭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今天的馒头没发好,你胃疼又犯了?”长辛急切地问。话一出口,又觉得语气间太过于急切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只拿眼角飞快的瞟了她一眼。
阿旭闻言,茫然地望向长辛,“不,不是的,你的馒头做的很好,” 说着心事重重地把目光投向熊鲤,“公子,有件事情我从医馆里听来的,我虽不信,却觉得应该说给大家听听。”
阿旭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以竹笛般清润悦耳的柔美音色不徐不疾的说,“我听说,花田西北这片山林里有山鬼出没,她身穿赤色的云霞,坐骑是赤色的花豹,专门诱捕进山采药的少年。这山鬼容貌美艳,却喜怒无常,山中常常晴空万里的突然电闪雷鸣,白昼顷刻化作黑夜,这便是她在作威作福,惩戒贸然进山的村民了。”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