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89） 翻筋斗

【4月7日 星期四

与郭澄清谈。他是山东某县委办公室主任，已出过四个短篇小说集，这次来中青社是要搞一个大部头。此人有些自负，虽只比我大3岁，可11岁就参加了革命，故而能在我面前摆老资格，现在据其所说“手下有四五十号人”，云云。

他和我讨论作品怎样才能感人。我主张要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要有性格冲突，如葛利高里。他说：“这是老框框，《静静的顿河》那种写法已经不提倡了。感人的作品不一定要有性格冲突。以《欧阳海之歌》为例，主人公一红到底，照样能够吸引读者。关键你要有那个思想境界，到了九霄云外还能接着翻筋斗。”我默然，确是值得考虑的。

晚去大姐家。读到二姐的来信，满纸都是叫苦声，目的只有一个：要钱。真是没办法。我写了20多天，仿佛一直呆在理想国里。现在出来一看，世界并无什么改变，大多数人还是在为稻梁谋，别说欧阳海难得一见，就连洪烙也不容易找着，想想真有点泄气。

4月10日 星期日

晚上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陈令铎打来的。陈君当年与我同上华东军大，一块从文艺系转到政教班，称得上是部队里的“发小”（狼注：见8章）。毕业我们分往不同的部队，到了入朝即失去联系。其实他后来也辗转进入21军，并且参加了“抗美援朝最后一仗”——金城战役，我则在开打之前调往通化教导大队（39章）。停战以后，我去了21军在扬州办的“七九速成中学”，他则一直驻扎朝鲜，直到1958年7月才随军开往山西，其时我已在大湫洼干得不亦乐乎。

这回替我俩接上关系的却是张政委。速中解散以后，政委即调往军部，和陈令铎成了同事，关系熟络，但两人从未谈起过我。本周陈君来北京出差，顺便去看张政委。政委刚见过我，聊天时不经意地提到了上次巧遇，进而说起我是华东军大毕业的。陈君一听，马上追问我姓甚名谁，于是才有了今晚这通电话。

电话是从政委家直接打过来的。陈君很激动，说多年来一直想找到我，却不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也十分高兴——常言道“无巧不成书”，但我的书里都没有这样的巧事成双，真是难以置信！不过陈君遗憾地说，他马上要坐火车离开北京，只能来日相见了。我并不沮丧：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只要知道对方在哪里就好。我们互留了地址，就此道别。

4月11日 星期一

今天是我的审判日。早上8点50分，我就进入《红岩》的那间“产房”，忐忑不安地等待二编室与我座谈《大荒无极》。我到中青社已经34天，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刻。

9点钟，阙道隆和王维玲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张羽，手里拿着三大本文稿——这是我笔耕八年的全部收成。三人坐在我对面，简单寒暄几句，便开始对我的作品进行评论。张羽是责任编辑，首先发言——

“我对北大荒不了解，生活依据不多，只能就作品谈作品。文稿有不少新鲜感，开头部分展开生活画面，通过接待站把要写的人物集中起来。路力的出场有特色，其他如驯马、过草甸、一场冰雹等，都能使人发生兴趣。

“但文稿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整个作品的主题思想和目的性不明确，没有突出正面的力量。正面人物在数量上占优势，但在形象上没有占优势。这些人物开场时挺有气势，但在投入具体生活以后，力量就不是很强了。正面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要赋以理想的光辉，如欧阳海。洪烙作为主角，没有着力、集中火力来写。应该多方面表现他，使他丰满、坚实。其他正面人物就更加模糊了。

“理想人物不突出，英雄行为也不多，自然产生不了很强的激励作用。一代新人从诞生、成长，最后达到接班人的要求，肯定要经过一番斗争。人与自然的斗争中，更多的是阶级斗争，这个应该成为作品的灵魂。爱憎要分明，思想要交锋，不能各行其是——你表现你的英雄行为，我做我的错误事情。作品中使用的那种手法不好，孤立地来写洪烙的思想活动，没有把他放在生活中和对立面展开思想交锋。要加强批判的力量，他背后是党组织，本应更加强大。要体现上级领导的作用。方炯作为整个农场的核心，形象不足：拿着望远镜、背着双筒猎枪视察被桃花水围困的新场，跟焦裕禄一对比，差距明显。

“其次，在写法上——中间人物占的篇幅过大，情节分散，跳动性强，像放电影似的，笔头很轻就过去了，结果遗留了不少问题：江、乔二人的家庭矛盾与新场建设是个什么关系？怎样描写才算恰如其分？林樱和洪烙分手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哪些关她过不去？乔萍、林樱、余抱一接二连三地逃跑，读者会不会认为那地方的生活太苦了，让人吃不消？

“另外，结尾也比较仓猝，没有给读者留下明确的读后感。对北大荒创建初期的生活应该怎么认识？要在思想上总结一下，提高一下，现在显得教育力量不够。其实这个问题不光表现在结尾，而且贯穿全书。整个作品过分拘泥于生活，没有高于生活，有点为写真实而写真实。”

张羽发表意见的过程中，我的心在不断下沉。说实话，我对自己的文稿谈不上有多满意，毕竟后半部分是在很短时间内赶出来的，情节编织带有明显的人工痕迹，戏剧冲突过强，正面人物存在人为拔高的问题，但我觉得这些可以在后稿中修正，使全书看起来更加妥贴自然。不料张羽却认为主题不明确、正面人物不突出，跟我想的有些南辕北辙。

也许郭澄清说得对，我的筋斗翻得不够高，离开地面大概还不到一丈，但我确实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2022-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