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一)
母亲的耳朵越来越背,越来越能打岔,但母亲除了耳朵背外,脑子很清楚,精神头也好,而且记忆力一点没见衰褪。所以,这几年和母亲聊天都是她说,我听。
昨天的话题是从二舅妈说起的,因为我对二舅妈没什么印象,记不得她多大年纪去世的,就问母亲:我二舅妈多大岁数死的?母亲说:四十多岁就没了。说起我二舅妈,母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也不听我说什么,就开始讲起过去的事情。
虽然大舅妈和二舅妈两个嫂子都对母亲非常好,但母亲最喜欢她的二嫂,我的二舅妈。因为二舅妈有文化,是伪满国高毕业的。母亲后来能上学,也是二舅妈坚持的结果。
母亲说:你二舅妈心眼好(善良的意思),从不斤斤计较小事,跟家里人从不拌嘴,特认亲。就一样不好,花钱大手大脚。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二舅妈从小家里不差钱养成的习惯。二舅妈的父亲是沈阳一家银行的高管,家境殷实,住一个七间房的大套院。母亲小时候没少去那个大院子,说那么大一个院子,收拾的草刺皆无,干干净净。二舅妈的母亲也是干净利落,从来都一尘不染的样子,连鞋底都是白的。
二舅妈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俩弟弟。二舅妈上学的时候是学校的运动员,长跑在沈阳市运动会上每年都是亚军。母亲说,你二舅妈长得撩人(有魅力),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因为身材挺拔苗条,简直就是个衣服架子。放现在来说,就是模特身材。
二舅妈家属于大户人家,怎么看上我二舅的呢?我姥爷只是个裁缝,属于低端人口,一大家人就住两间房。两家属于严重的门不当户不对啊。母亲说,你二舅写的一手好字,聪明,不管啥事,都是一学就会。二舅的一手好字完全是自学的,画画也是无师自通。后来,二舅从卖破烂的手里买了被人扔掉的小提琴和黑管,自己鼓捣鼓捣都给修好,还学会了拉小提琴,吹黑管。在那个时代也属于才艺双全的人了。解放后,二舅凭着自己写字画画的本是,在市文化馆工作了好几年,主要就是给游行的群众写大标语、画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和一些宣传画。
二舅只有小学文化,15岁小学毕业就去纺纱厂当学徒工了,后来因对棉纱过敏,得了皮肤病,姥爷就不让他干了,他自己就找了邮差的工作,当上了邮递员。干了一年邮递员后,因为字写的好,文章也写的好就被调到邮局办公室工作了。具体什么工作母亲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在办公室主要是写报告,写文章什么的。二舅就是在邮局里认识的二舅妈。
二舅妈国高毕业后就在邮局上班,和二舅对面桌。二舅妈上班的时候,二舅都在办公室干了好多年了,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二舅妈的师傅。二舅妈一开始说啥都不信我二舅是小学文化,还以为他是大学生呢。二舅写的东西我二舅妈都钦慕不已,觉得自己一个和国高毕业的也写不出来,于是对我二舅就有了崇拜之意。那年二舅十九岁,二舅妈十八岁,正是恋爱的年纪。
二舅妈的父母也是开明人士,并不讲究门当户对,对二舅妈的恋爱和婚姻都不加干涉。于是我二舅和二舅妈的恋爱顺利,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世上就没有这么美的事,在我二舅和二舅妈热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时东北每年都招满洲国国兵,户口在籍的男青年都随时要被征召。我大舅够年龄了,但不想去当兵,就让我二舅顶替他去糊弄征兵的。以为二舅长得瘦小,去了也不会被看上。前两次确实都因身体瘦弱给打发回来,以为这次也和上次一样,去做个样子就会回来的。以前招兵时,被招去的人都要一丝不挂地在椅子上干坐24小时,让征兵的挑选。谁坐姿不正,就会被打一顿。我二舅因为有被征兵的经验,怕挨打就一动不敢动。没想到,因为没敢动,竟然被选中了。那一年母亲记得是1942年前后,具体时间记不得了,但应该是夏天。
这下家里乱了套。本来准备让二舅和二舅妈过些日子就成亲的,现在则要准备给二舅送行了,那几天全家都以泪洗面,尤其姥姥每天哭个不停。二舅妈也流泪,但知道无法更改,而且还不知道这一去啥时候能回来,就为二舅准备出门的东西。
二舅被征兵到黑龙江做了江防军,相当于海军。日本人当教官,训练新兵非常残酷,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我二舅不会游泳,可日本人不管那套。所有新兵不管会不会游泳,统统往江里一扔,自己扑腾,自己扑腾上来的,几次也就学会了游泳,自己扑腾不上来的,还真就有淹死的。二舅给家里的第一封信就说他如何学会游泳的。二舅每次来信,姥姥都要哭一场。
二舅走后,二舅妈经常去姥姥家里,每次都买这买那,把自己当成了没过门的儿媳妇。母亲那时已经十岁了,太姥姥还不让母亲上学,太姥姥特别重男轻女,成天说,小妮子上什么学,早晚是人家的。尽管家里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孩,也不怕她当回事。二舅妈就劝姥姥说,女孩子也应该上学,至少小学要上完。姥爷对母亲很疼爱,也支持她上学。那时是九岁入学,母亲已过了入学年龄,可姥姥也不同意,说她去上学,谁带孩子啊。那时母亲在家里负责带老舅,老舅才两岁,姥姥没有奶喂他,都是母亲每天熬小米粥,加上姥爷买的光头饼喂他。所以,老舅小时候严重营养不良,肚子鼓鼓的,可两眼无神,四肢干瘦。
第二年,也就是1943年的夏天,二舅妈终于说服了姥姥,同意母亲去上学了。那时母亲虚岁十一了,已经超龄两年,在班里就数母亲年龄最大。可母亲愿意上学,人也聪明,上学后从未挨过打。小学校长是日本人,非常凶,哪个孩子坐没坐样,上去就是耳刮子。教母亲的老师是中国人,母亲还记得他姓郭,也非常严厉。作业没做好,背不出课文的他就打手板。母亲的一个邻居男孩,天生比较笨,每天都挨手板,有时手被打肿了,回家连筷子都拿不了。孩子的母亲非常心疼,就求我母亲帮帮她儿子,别让他总挨打。母亲说,帮他做作业可以,可是在课堂上他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还是挨打啊。现在想想,那时的所谓教育其实就是训化,把孩子当军人训练了。
那时伪满的小学都是免费教育,学校每天还发两个面包。母亲很珍惜这俩面包,所以一天都不拉地去上课,有点小病小灾也坚持去上课。可是,母亲只享受了不到一个学期的安稳读书的日子,就开始跑防空洞了。
1943年年底,沈阳下雪的时候,美国B29飞机就经常来轰炸沈阳的兵工厂。那时大舅妈正要生我大表姐,动不了,姥姥也就不跑在家陪大舅妈。可母亲惜命,每次都跟着邻居往郊外跑。有一次跑去了在大东区的我姑佬家,到了那才发现,因为当时的满洲第一航空株式会社(解放后叫黎明机器厂,生产飞机发动机的)在那,那地方比北陵这边炸的还厉害,电线杆子上都挂着死人肠子,地下还有被炸断的胳膊腿,被震死的狗眼珠子出来老长,冻的像冰溜子,看着瘆人。母亲到了我姑姥家,马上让我姑姥给撵回去了。说这边炸的太厉害了,你还往这跑,赶紧回家,去新民县你奶奶那吧。
母亲还记得邻居家有四个大姑娘,跑轰炸时,四个姐妹跑散了,后来三个小的陆续都回来了,就老大始终不见人影。有人说,可能被炸死了。也有人说,可能跑丢了,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谁知道一直到第二年春天也没见回来,后来维修被炸塌的防空洞时才发现,老大被闷死在炸塌的防控洞里了,和她一起闷死在里面的还有四个人。
母亲经常说,你们都没经过乱世,不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好啊。我从记事起,一直到解放,就没过过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