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晚上，没来由地梦见君。和他也有多年没见了。记得那年离开北京的时候，去他和朋友开的吧告别，他的脸有一点圆了，没有以前那么清瘦。他说，＂去美国干嘛，我觉得哪儿都一样＂。自那以后，就再没见了。。

     心里想着的，并不是他啊？但是，梦见他了。梦见我们在同一所学校，我穿很长的裙子，在楼梯上与他说话。他略带戏谑地说，你还是穿松点的衣服好啊，我争辩说，我最近可是瘦了，穿紧点的衣服也没事。

     我和君，除了在考前美术补习班同班过，其实并没有同校。美术在四月考，我们在年初认识。君是那种高个子的北方男孩子，英武但是沉默，颇得女孩喜欢。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开始说话，应该是他和另外几个男孩打架的那天。他脸上挂彩，一副不服之状。我问他还好吗，他就邀我晚上和朋友一起玩。

     外地来的孩子们拉帮结伙，君和朋友们也是的。他们住在一个招待所，一群男孩女孩，围坐在地上，举着啤酒瓶＂吹＂。他的朋友老段弹着吉他唱道－－

     ＂总是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

     君和其他男孩就跟着唱－－

     ＂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

     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

     屋子空，有一点回声，大家都略为激动地唱，

     ＂寂寞难奈，哦，寂寞难奈。。。＂

     我也跟着他们乱唱，此前从不知道李宗盛是谁，更别说对着啤酒瓶吹了。加上那天有点渴，一下子就喝多了点。老段开始讲笑话－－

     ＂。。。妓女解放以后也要忆苦思甜啊？她站在台上说，＇旧社会，男人把我们当褥子，新社会，我们要把男人当被子！！！＇＂

     大家哄笑，除了我。

     十分钟以后，我开始笑，怎么都止不住。君拍拍我的后背－－＂你没事儿吧？＂

     君和我，开始互相吸引，是什么时候？我忘了。没有理由的? 班里有若干美艳之女同学，有一位头发是红色的，另一个烫着当年最时髦的卷发。我骄傲到不屑于打扮，但是君喜欢和我说话。＂你这个村姑。还学设计，这么不会打扮？＂＂我就村姑了，你管着吗。＂我笑咪咪。

     课程结束了，君要回他的城市去了。临走，我骑车离开他住的地方，他目送。我骑了好远，回头处，他仍然站在那儿。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他的轮廓，他的身影，在初春北京的蜜黄阳光里渐渐变小。

     君的信，常常出现在我的学校了。他的字，方方的，但是棱角处是圆圆的。一写两三页。那时的信，手写，红线的信纸，写到动情处，字迹透到下一页。说不尽的傻话，挥霍不完的想念。所以我决定去看他了。

     是夏天，我们都考完了，我拎了个包，就跳上了火车。他住在一个曾经发生过巨大灾难的城市，这里的人们平静地生活，但是很多家庭都仍然背负着几十年前的创伤。我到的时候，他正下楼。我仰起脸，看到他惊喜的微笑。树影映在他英俊的脸上，他戴了黑框的眼镜，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一瞬间他的样子。年轻真美啊。

     他带我到一个他家附近的招待所，安顿好了，我送他回家。街上有点起风，飞沙打到我露出的腿上。我正靠着柱子，看着他站在身边，鼓起勇气靠近我。于是我闭上眼睛，让他吻。

     和君的朋友在那城市里瞎逛，我们想了一个好玩的事做。几个人先去河边捡了很多鹅卵石，洗干净了，然后在上面画画。叫艺的男孩是最有才华的，他画一个女孩在树林里张着很迷茫的眼睛。君就画维纳斯的侧面。用红，白，绿和黑。很硬朗的感觉。画完了，我们叫嚷着要去街上卖。

     ＂你们谁敢？＂

     ＂有什么不敢的？＂

     我们真的到街上去卖，过路的人都象看怪物一样看我们。大部分石头都留给自己做纪念了，很多年后，可能还摆在其中某人的书架上。。。但是坐在街边的我们真的心跳，真的快乐。

     君送我回招待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天下起雨，路灯的光变得晕黄。我们躲在一个屋檐下的台阶上，吻到分不开。他如此纯洁，除了吻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起曾经遇到的，经验丰富而冷酷无情的初恋，心里对君是这样怜爱。我拿起他的手，轻轻放在我身上。

      其实，年轻的身体总是该知道做什么，即使君是这样的纯洁，他也到了不知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时候。。。但是我哭了。我说不要。他安慰我，但是眼睛是迷茫的。我说，我怕此后你不会再在乎我了。想起来，真是他妈的低级文艺片风格，但是那一刻我是真的这样想。那是清晨时候，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与身体上，他如此美好。我如此美好。我想要一个年轻而美好的爱情，和初恋不一样的。我可以吗？我怕，是这样怕再一次听到我喜欢的男孩子说＂我对你，从没动过真心。＂

     君是在意的，君也是纯洁的。他没有碰我，直到我真的感到安全，真的愿意。

     那时候父母在远方，家里只有姥姥和弟弟。君来找我，姥姥就在我们旁边坐着一起看电视。姥姥是很不放心的。我们就和她聊天，但是很希望她累了去睡一会儿。。。那时候君会借电影来看，在艺术院校里很流行的＂迷墙＂就是那时看的。他喜欢摇滚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不知道去哪里亲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紧紧抱着彼此，就象是想要变成一个人。

     有的人说，忘不了的纯洁，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特别的人，也是因为你忘不了那时候的自己。

     可能是吧。

     但是我一定要去看更多的世界。我把自己的舟解了绳，要继续漂流下去。我不要去想君的不舍。我这样自私地只想记得我们的美好。。。

     人是有命的，现在我相信了。

     啊，记得那个夏天的一个黄昏，有纪念碑的广场。在那个曾经发生过灾难的城市，一个男孩子用自行车带着一个女孩子。他要她坐在他的前面，他们摔了，连人带车。男孩子又试，又摔。第三次，他终于把她带上，骑在街上。暖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她在他怀里，他用手臂围着她。

    我看着那两个人，那个时刻的自己，从那很久以后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