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三）
理解佃农的行为和决策，需要了解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状况。我记得有个作家回忆，说有一年他家缴完租子后，还剩下两斗谷子五斗糠。他父亲高兴坏了，对他说今年真是难得的好年成，全家人可以在家过冬不用出去逃荒了。。。当然这是西北偏穷苦地区的例子。可相对富裕的地区又能好多少呢？佃农经济的算术很简单，不需要文化都能理解。一个主劳力的核心佃户家庭，也就能租种十亩田，正常年份收两千斤粮食。缴完租子后，剩下最多一千斤。若上有老下有小，放开吃饭肯定都不够。
一个佃户能租种多少地，各地区有差异，田好田赖也有差异，但肯定不会多，因为生产力如此，产量有限。租田种和自耕农的算术是不一样的。假设一个劳力种五亩田产量贰拾斗一亩；种十亩田因为照顾不过来，产量降到拾斗一亩，对自耕农来说总收成一样的，而且后一种好，因为田不种得那么狠，有利于保持地力。但同样情况对佃农来说，如果田租是拾斗一亩的话，种五亩还能有收获，种十亩就一年白干了。
中国历史上的田租很重，比欧洲同期要高一倍左右。晚清民国的时候，公道的地租一般是收成的四到六成。抗日的时候共产党的著名的“二五减租”，其中“减租”后的要求也仅仅是降低到收成的37.5%。实际中很多地方都是固定实物地租，即一亩田收几斗谷子。这保证了地主收益的稳定性，而佃户的风险加大。即使遇到灾害减产甚至绝收，地主一般不肯免租。哪怕你先缴租，然后地主再救济或借贷给佃户，也不能“坏了规矩”。显然，一旦坏了规矩，就可能会像我爷爷的产业那样不可收拾。反过来，收了再贷，不仅能有利息，还有“大善人”的名声。佃户田租得越多，风险越大，越可能陷入债务泥坑。
固定地租，看起来丰收年会对佃户有利，其实未必然。大家可以参考叶圣陶先生的成名作《多收了三五斗》。我们上面只算了吃饭的口粮，还没有算开门七件事，还要穿衣修房，还总有遇到生老病死的。自耕农都很难应付突发情况，经常卖地沦为佃农。佃农就更是容易一辈子陷入“驴打滚”。“二五减租”中要求贷款利率不超过25%，就这利率我看也永远还不清了。靠种田，你到哪里去一年多出25% 的收益来付息？特定的生产力水平，特定的地租价格，造成了这种局面：佃农缴了租子，肯定是半饥饿状态，不缴租子，也就勉强能维持个基本生活。抗租有风险，但缴租，一家人同样面临饿死病死的风险。佃农不肯缴租子，理由不需要特别去找。
当然，我爷爷算是个大地主。一家一户的租子就石把石，我爷爷这种人，是看不上眼的。经不住田多呀。若是能收上来，扣掉养人买枪的钱，一年攒个一缸两缸银元没问题。我想爷爷当年肯定思考过怎么办的问题。一堆管家账房家丁护院的，他能不能搞定；面对一个个具体的穷佃户，能不能下得了狠手。读经书出身，账肯定算不过来，诗写多了，可能逻辑思考也不会了。所以到最后也没能理出个头绪。烦不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依然成日没心没肺地呼朋唤友吟诗作乐。
大清过了是民国，事事新气象，包括新县长。新县长留过洋，不知是东洋还是西洋，反正是政法专长。中国实在太落后了，县长一身知识抱负，施展得并不顺心。堂上讲洋话没人懂，堂下还得写写旧体诗才能混入当地风雅圈。一来二去，和我爷爷成了诗友。听说他有超过十年没收到租子，大惊奇。我治下居然还有这种事？包在兄弟我身上解决了。当然我也不全是因为私交帮你。咱们中国为什么积弱落后？就是因为缺乏法治，不尊重契约精神！
于是县长派了警察下乡，抓了两个据说是“领头抗租”的。第二天，押到菜市口，插了个“共产赤匪”牌子，枪毙了！可把我爷爷吓坏了，找到县长，只会重复：“你怎么直接就枪毙了，怎么不问问，怎么直接就毙了呢？”县长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你老爷可是有成千上万佃户，难道要我帮你一家一家去算帐收租？别说我没法官，警察也就不到百个。全都去管你家的事，十年也理不清。只能杀鸡儆猴了。赶紧办正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派人到四乡宣告这件事，谁再敢不缴租，一样下场。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儿，别浪费了我一片苦心。。。
一户的租子也就几石粮食，若是要起诉调查取证开庭审理还要执行的话，这个成本可能要百倍。哪一方都不愿意承担。这种生产力水平的小农经济，法治确实不是个现实选择。法治是有经济门槛的，起码要到“威尼斯商人”这一级。当年朱元璋不许吏胥下乡，也是不想让国家承担这个成本。而乡村里秩序只能靠宗法维持，任务和权力都推给了地主豪绅。地主承担主导作用，就应该招护院养家丁，修宗庙建祠堂。违规者该吊死就吊死，该沉塘就沉塘，不要来烦国家。
而且，如果司法对象处于极度贫困状态，法律会失效。对不缴租的农户，如何惩罚呢？如果判坐牢，佃农愿意啊。本来粮食不够吃，少一个人吃饭，全家活过冬的可能性增加了。如果是现代模范监狱，佃农会来问：我全家都愿意来坐牢你们收不收？坐牢还提高了生活水平，不坐牢也是吃不饱还要干活。所以，中国传统的监狱并不是一个执行刑罚的地方，而是一种慢性撕票勒索赎金的绑架。让坐牢者生不如死，家里若不赶紧赎人，保证很快就会被折磨死。但如果太穷，付了赎金一家没活路，不如不付让一个人去死。所以政府执法机构都没兴趣关押穷透了的人。与其进去折磨死，还不如给个痛快更“人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