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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逃离鹤岗的本地年轻人

我,一个逃离鹤岗的本地年轻人

生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无论在哪一处,欲望、困窘、压力与希望,都是交织并存的。现阶段,鹤岗是“理想生活”的代名词,以后也可以换成其他小城市。



文 | 肥瘦加糖

编辑|王海燕
生人间做自我介绍,除了讲名字,总是习惯性自报老家,就算不主动报告,也保不齐有人问上一句,“哥们儿,哪儿人啊?”以前,我说出“鹤岗”时,对方通常是以笑回应,笑得僵硬礼貌,表示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偶有几个知道的,都是从初中地理课本学来的:鸡西、鹤岗、双鸭山,它们被笼统地称为“煤城”。
但最近两年,再提起“鹤岗”,对方的笑自然了许多,笑声停住,下一个话题随之而来——“房子特便宜,对吧?”我先是点点头,再解释说:“三五万能买到,不过离市区挺老远。”说完,对方一般会点点头,然后两人共同陷入沉默。
2018年7月18日,黑龙江省鹤岗市,鹤岗火车站外景。(图|视觉中国)
自从“浙江海员在鹤岗花五万块钱买房定居”的新闻传出后,我的这座家乡小城开始频频上热搜。作为土生土长的鹤岗人,起初我觉得欣喜,毕竟无论何种形式,家乡被人记住,总是好的,可紧接着,心里又闪过一丝落寞,因为报道里的那些细节,对我已经很遥远了。

鹤岗的很多棚改小区内,都可见贴满的售楼广告。(宝丁 摄)

出走

我是90后,生在鹤岗辖区的一个林业局里。小学二年级时,父母去青岛做生意,把我也带了过去。那几年鹤岗的煤炭、森林资源缩减厉害,总听大人们说,“经济不行了,挣不着钱,再晃悠下去就完犊子了”,不少人于是“闯回关东”谋生。
因为户口,初三时我回到老家,在奶奶的陪读下,着手准备中高考,开始和身边的朋友一起,一边猛地扎进题海里,一边探索这个不大的城市。这些朋友大多在本地长大,很少离开过鹤岗,我这样出走又返回的“插班生”并不多。因为在大家的观念里,“走出去了,尽量别回来。
在鹤岗读书时,每到放假,我们就坐二十分钟小巴车,去比优特时代广场。这是鹤岗第一座大型购物中心,2012年建成,地上四层,地下两层,有肯德基,有耐克、阿迪,在我们有限的认知里,是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连接。但我们舍不得兜里的钱,去这里也只是吃吃炸冷面和实蛋,然后满嘴油花地看着那些闪着灯的商标,觉得自己过得挺不错。
但高考像一个开关,触发年轻人们离乡,再难回来。和很多“做题家”一样,我在鹤岗读书那几年,都泡在题海里。记忆里,墙上的横幅永远都是“宁可头破血流,也要冲进名校大楼”。高考放榜后,我把做过的卷子卖废品,挣了第一桶金。
鹤岗房价虽低,教育水平却不差,鹤岗一中曾被评为全国百强中学,重本率达到30%以上,不但在本地相当有名,前几年甚至还连续出过黑龙江省理科状元。每年毕业季,都能看到各家饭店的门口张贴起横幅,上书“恭喜xx金榜题名”。愿意张罗几桌学子宴的家庭,孩子的成绩差不到哪里去。这些升学的年轻人,由鹤岗出发,一路南下(鹤岗靠北,往哪个大城市走都是南),抵达一个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
我是众多出逃年轻人中的一员。八年前,我如愿考到北京,留在这里工作。之后除了探望爷爷奶奶,我极少再去鹤岗,与那儿好像也没什么紧密的联系了。甚至在我的内心深处,长久都有个声音:“鹤岗有的,北京怎么会没有呢?
甚至与朋友谈起,我口中的鹤岗也多是负面的。我说自己厌恶小城里复杂的关系网络,看不惯一些熟人官僚式作为。后来,我在迪迪埃·埃里蓬的《回归故里》中读到一句话,很好地解释了我当时的心理:“为了重新塑造自己,我首先需要否定这些东西。”
但三年前的一段时间,工作使我极其疲乏。我思来想去,决定回到鹤岗调整几日。下了火车,我最大的感受是,这座城市里,时间好像没有存在过,一切都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丝毫没有变化。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去逛早市。挤在人群中,我像小时候那样,对市场里的一切都好奇:水泥地上放着的铁制洗衣盆里,装着活蹦乱跳的林蛙、泥鳅;刚出锅的大果子(东北人把油条叫做大果子),就摆在摊位前,空气里都是油香味儿;老妇人纳的鞋垫儿,自家园子种的菜,都能成为商品。
过惯了大城市的快节奏生活,看到这些朴素和缓慢的事物,实在幸福。回家的路上,街面上没多少行人,仅有的几个,往往是老人,或是生病的中年人,比如得过脑血栓的,一瘸一拐地在道边挪着步。
那几天晚上,我疯狂地吃着烤肥瘦加糖(当地一种烤串)和价格只有北京一半的锅包肉。回到奶奶家睡觉,我也不拉窗帘,因为目之所及,满天都是星星。在那一刻,它们都属于我。
说来神奇,本来内心焦躁的我,就那样慢慢平静下来。那几天,我和女朋友讲了这种感觉,说:“老家真是个让人疗愈的地儿。”她半开玩笑地问我:“要不干脆留下算了?”我说:“指定得回来,但不是现在,还得在外头多折腾几年。”

归来

李学峰的想法与我截然不同。他是我初中同学,最常念叨的是“外面再好,还能有家里得劲么?”
李学峰高考高考考了四百二十几分,赶上当年理科分数线不高,捡漏到哈尔滨上了二本。他自诩“见过世面”,因为上大学那几年,他对自己读的商务英语专业兴趣不大,经常翘课去做兼职,每攒够一笔钱,就出去旅游,“北上广深,该去的地方都走过,感觉都一样,楼挺老高,人贼多,闹哄哄的”。
毕业后,李学峰留在哈尔滨工作了两年,每天坐公交通勤,单程得五十分钟,再加上工作也没什么吸引力,他寻思“与其在大地方瞎混,不如回老家,干点儿自己的事儿”。想完他没犹豫,直接买了车票回鹤岗。
回家后没多久,他就在鹤岗开了家麻辣烫店,店名就叫“峰哥”。收银、出餐、刷碗,全是他一个人。顾客不多,倒也忙得过来。他乐在其中,“没那么多遭乱的事儿,每天看着骨汤咕嘟,就挺开心,要是累了,随时都可以关张,出去玩几天。”
像“峰哥”这样的店在鹤岗有很多,一餐十来块钱,能吃到肚歪。这类快餐以外,烧烤和东北菜是鹤岗餐饮的两大支柱,人均花销也就五六十上下。三年前我回家,和两个朋友点了一桌子烤串,总共才花了一百三十来块。
去掉成本,李学峰每个月能攒下三四千块。他有自己的房,120多平,还是精装修。也有车,油费每月大概一二百块,“除了进货,用途不大,哪怕出门都打车,也就花个起步费,六块钱”。再加上一点网费、采暖费,没什么其他花销了,他感觉“这么活,挺滋润的”,甚至挣的钱“顿顿下饭店,都绰绰有余”。
不过,惬意的同时,他也要忍受小城的一些弊病,比如七大姑八大姨的琐事,每天都在他耳畔嗡嗡回响。面对具体矛盾,他需要站出来,周旋,调停。另外,因为没什么聊得来的同龄人,想放松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
城里的年轻人变少后,娱乐场所的数量也跟着锐减。除了逛时代广场,去公园溜弯,只剩下去舞厅转悠了。现在很多年轻人对东北舞厅的印象大约来自《漠河舞厅》,但其实舞厅这种场所,上世纪90年代,在整个东北都很火,现在已大不如前,比如在鹤岗,能找到带牌匾的,只剩几家,两三块钱进一次,20块钱能跳一个月。
李学峰偶尔去舞厅看看,依旧是九十年代的装潢,灰暗灯光下,全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他只得落寞而归。后来,他喜欢开车去不远处的名山镇,名山镇在黑龙江江边,对岸就是俄罗斯。趁着没人,他会喊两嗓子,他说,或许那边有更新鲜的风景,但他现在没那么在乎了。
我们上一次在微信上聊天,是在他结婚前夕。与我寒暄一番后,他自然地通知了婚讯,以及随份子的事儿。转完礼金,我顺带问了一句:“都说现在鹤岗年轻人多,你那买卖好做不?”我仿佛看到他嘴一瘪说:“净扯,这小破地方,学生都越来越少了,哪来那么些小年轻。”

客居

社交媒体上和短视频里的鹤岗又是另一番景象:蔚蓝的天,无污染的空气,便宜可口的餐食,热情幽默的本地人,以及远低于市场价格的房,俨然世外桃源。
我很好奇,翻了大量内容,发现到鹤岗定居的年轻人无外乎两种,一种是自由职业者,他们的工作不依赖城市本身;另一种则是“卷”累了的人,想用最低成本,换取另一种生活状态,至于能维持多久,是未知数。
幽幽是独立动画制作人,算自由职业者。来鹤岗前,她在深圳工作,高强度输出内容的那两年,除了吃饭睡觉,她几乎没有个人生活,患上中度抑郁和胃炎。她萌生离开大城市的想法时,恰巧看到与鹤岗有关的新闻,“感觉这座之前从没听过的城市,在远方冲着她闪闪发光。
她扫了眼银行账户,笃定地买了机票,到了鹤岗。最初,她想租房适应一阵,“但一看房价,索性买一套,比在深圳一年的房租还低。”幽幽对新生活很满意,她学会了本地人说的“猫冬”,一整个冬天都在家里,做自己想吃的饭,接感兴趣的活,好像所有物事尽在掌控。
幽幽还欣喜地看到,随着外地人增多,鹤岗有了咖啡厅、酒吧。实在想社交的时候,她就去店里坐一会儿,总有人过来搭腔,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唠上一下午。唠完了,俩人往往还会互加微信,虽然往后不一定会联系。幽幽说,“在这儿有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对‘社恐’尤其友好,不必像在北上广那样,总得硬着头皮往前冲。”
小豪哥显然是另外一类客居者。他在多个自媒体平台上发布与鹤岗相关的视频,他的记录里,鹤岗的生活具体而微:排骨12元一斤,红薯2元,包子8毛一个,他楼下的酱骨自助39元一位······
根据视频内容,小豪哥原来在杭州打工,几年前瞒着家人和妻子来到鹤岗,用4万元买下一套婚房安了家。如今的他,正式工作看起来是 “房屋代购”,他说全国各地都有人给他发私信,咨询房子的事,还有些客户,甚至都不过问细节,直接转钱,托他买房。

来自五湖四海的买房客在当地聚餐(宝丁 摄)

我添加了他的私人联系方式,希望听他讲讲广东人客居鹤岗的故事。他总共给我回了两句话,“你好”和一条三秒钟的语音。确认我不买房后,他再没理我。不过他也没删除我,所以我依然能看到他活跃的朋友圈,每天五六条,一半是鹤岗生活记录,一半是更新房源图表。
最近鹤岗又上了热搜,看评论,我能感觉到,那些将鹤岗视为归处的人,不过是在追求一种更加稳固、安心的城市生活,以及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和爷爷视频时,我问他,对外地年轻人去鹤岗有啥看法。他好像不太关心,也好像没察觉到身边有太大变化,只是淡淡地说:“多点儿更好,没有就拉倒。”
大家可能也心知肚明,无论在哪一处,欲望、困窘、压力与希望,都是交织并存的。现阶段,鹤岗是“理想生活”的代名词,以后也可以换成其他小城市。
但对我来说,鹤岗属实是个精神避难所。想念那里时,我会找出耿军导演的电影看,也会翻看之前拍下的照片。天冷的时候,走在北京有些萧索的大路上,我时常想起鹤岗冬天的一条条小道。尤其是刚下过雪,雪地上煤渣零星洒落,显得有点儿埋汰,可阳光泄在上面,眼里和心里都格外亮堂。






排版:菲菲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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