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跳楼自杀始末 | 人间
或许,这个家庭还有旁人未曾知晓的更深的隐痛,五舅妈不想说,雷庆更不愿说,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带着深深浅浅的隐痛,在努力地想要幸福地活着。
配图 |《热带雨》剧照
2008年秋天,五舅妈约我一起去参加庙会。五舅妈信佛,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常跟着她去寺庙里上香祈福。见面时,我发现表弟雷庆也在,他见了我,叫了声“姐”,苦笑一下,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五舅妈这才说,今天顺便也见见别人给雷庆介绍的对象,是一个缘友的女儿,老家也在我们小城,让我帮忙参谋参谋。
五舅早两年因病去世,靠着他生前办模具厂攒下的家底和五舅妈精明能干的操持,雷庆从华科大毕业后进了武汉一家央企做工程师,一口气在武昌徐东买了两套房,成了真正的“新武汉人”。他长得瘦瘦高高,背有点耸,脸庞瘦削,算不上好看,言语不多却很实诚,很受亲戚们喜欢。
五舅妈了解到的女方信息是,女孩名叫“长乐”,刚大专毕业,还在实习期,比雷庆小两三岁,家里有两台挖机在承接建筑工程。她还有一个名叫“未央”的妹妹。“长乐未央,长毋相忘”,可见这缘友对两个女儿所寄予的美好希望。
见面时,当五舅妈向长乐介绍我的时候,长乐立即对我粲然一笑:“姐姐好,很荣幸见到你。”说完还调皮地做了个“道万福”的动作。她实在是聪明,用一句开玩笑的话和一个夸张的动作,就拉近了与我们的距离。
那天五舅妈全程笑眯眯地打量着长乐,一个劲地夸她漂亮懂事。的确,用面若桃花、顾盼生姿来形容长乐,一点都不过分。只接触了一会儿,我就想,长乐的喜笑颜开跟雷庆的不苟言笑正好互补,多配。
几天后,五舅妈告诉我,缘友家很想结这一门亲事,这也正中她的想法,可谓一拍即合。五舅妈说她跟长乐妈妈都是信佛的人,她相信在寺庙里结下的缘分一定是善缘。长乐妈妈则直白地告诉五舅妈说,雷庆个人条件和家庭条件都这么好,如果大女儿能从小城嫁过去,跟那些毕业后在武汉辛辛苦苦找工作的女同学相比,她的人生目标简直就是一步到位了,今生别无所求。
雷庆和长乐后来交往的时候,如果按照现在年轻人“双向奔赴”的标准,长乐显然表现得更主动些,往武昌跑得很是勤快。2009年初,当长乐在武昌附近找到一份文员工作后不久,五舅妈就通知亲戚们说,雷庆订婚了,婚期定在五一节。
五舅妈曾经拉着我的手,喜不自禁地夸奖这个准儿媳:“正月十五那天长乐正在我家过节,碰上你妈和你三舅妈、四舅妈上武昌来玩。这丫头,可灵光着呢,陪几个长辈逛街时,自掏腰包买了三条花色不同的羊绒围巾,送给她们一人一条,太给我长脸了!个个都夸雷庆找了个好媳妇,特别是你那三舅妈,她儿媳妇整天摆着个苦瓜脸,对雷家这些长辈总是爱答不理的——当然了,买围巾的钱,我晚上就塞给长乐了,哪能让没过门的媳妇花钱呢。”
话虽如此,但五舅妈对长乐依然是有“要求”的。双方在商量结婚的具体事宜时,五舅妈说她是按最高标准给雷庆装修新房的,那么长乐家里也得有个像样子的陪嫁,“就陪嫁一辆标致小车吧”——也就是说,除了陪嫁床上用品和家用电器以外,长乐家还得多掏这买车的十多万块钱。
其实,长乐家并不如五舅妈以为的那般殷实,虽然有两台挖机在承接工程,但也只是近两三年的事,好像当时买挖机的贷款还没还完,凑这买车的钱有点难。长乐妈妈对五舅妈说:“我手里有张六万块钱的卡,要不我们就不买车了,我把这卡给长乐,不也是钱去了你们家?”
五舅妈却执意要求买车:“雷庆他爸走得早,雷家是个大家庭,叔伯姑妈的十来个,我这两年拼命撑着这个半边家,就是盼着风风光光地娶媳妇,好对雷家有个交代,也是给那死人争个脸面。”
长乐妈妈闻言,一时语塞,好像自己理亏了。
五舅妈素来强势,这时如此硬气,还有一个原因——她知道长乐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能不嫁吗?最后,长乐妈妈只得找长乐二妈借了三万,又找长乐大舅借了三万,七拼八凑地给女儿买了一辆标致小车做嫁妆。
就这样,一场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半年后,长乐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五舅妈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而无论是结婚还是生子,雷庆始终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因为自小母亲强势,父亲酗酒,两人常常吵架,我知道这个表弟一向性情内敛,但那时也还是会觉得他淡定得有些过分了,任凭谁也不能对这两桩人生大事如此超然呐。
小两口的儿子满月了,连名字都还没定下来,再问,雷庆就像那天在寺庙里跟长乐相亲时一样,不得已地说:“整天哭哭闹闹的,就叫闹闹吧。”长乐说:“上户口总得有个大名吧?”雷庆就说了两个字:“随便。”
在场的亲戚们都被他梗住了,想着可能是小两口拌嘴了,谁也不好多问。
原本以为,长乐生了孩子,退休在家的五舅妈自然是带娃的主力,从此过上了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可没想到,五舅妈却越来越不开心。她说,估计是因为要小轿车嫁妆的事,长乐心里一直怨她,一改婚前温顺听话的模样,“我说东,她偏要往西,我说黑,她偏要说白”。五舅妈那时常常找我诉苦,说长乐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就不出去工作了,说要亲手把孩子带大。
“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跟她住一起!”五舅妈直言道,“我就对长乐说:‘你再怎么认为我这个婆婆不好,我对孙子也会是百分之百的好。你就放心去上班,你还年轻,不能脱离社会,雷庆这几年工作一直都在进步,你就不怕你俩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有一天他会看不起你?’她直接回我一句:‘本来就没有共同语言,本来就看不起。’”
五舅妈叹口气,摇头。我倒觉得长乐做全职主妇也没什么,以雷庆高级工程师的优厚待遇和五舅妈早年买下的商铺收的租金,完全养得起长乐娘儿俩。
“我真的是好心,不图她挣多少钱,只是觉得,她和雷庆感情基础有点薄,现在就不多言语,你说她不工作,和社会脱节了,后面怎么能过到一起去?再说,她本来和雷庆学历有差距,以前雷庆的……”五舅妈摆摆手,欲言又止,“不说了,不说了。”
我知道五舅妈的意思,之前听她说过,雷庆和长乐相亲时,正是他跟大学里谈了三年恋爱的女朋友冷战之时。长乐的主动,让雷庆不由得沦陷了,而就在两个人结婚前,雷庆的前女友又找到他,想要重修旧好。面对怀孕的长乐,雷庆有些踟蹰,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
当然,如果要相伴一生,两个人还是需要共同成长,雷庆一旦拿长乐与前女友对比,当然容易滋生不满。
既然儿媳不让带孙子,无所事事的五舅妈只得重操旧业做起了代账会计,每个月把工资当作闹闹的“奶粉钱”转到长乐卡上,补贴小家的生活。
眼看着闹闹一天天长大,像长乐漂亮的眉眼,像雷庆修长的身材,煞是可爱。有一天,我们一大家子聚会,闹闹在跟三舅妈的孙子玩自己带去的玩具时,只许对方看,却不许对方摸,对方趁他不注意偷偷摸了一下,闹闹便倒地嚎啕大哭,说别人弄脏了他的玩具。我开玩笑说闹闹可真是小气啊,长乐黯然神伤地说:“医生说他这是小儿洁癖症,每餐吃饭,他一个人得用上一包餐巾纸,不然就觉得手没揩干净,吃不下饭……”
我说没事,小孩子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长大就慢慢好了。长乐欲言又止。
等2015年闹闹上了小学,长乐才在家附近的宾馆找了一份前台接待的工作。那几年因为她妹妹未央,她爸妈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未央上高中时因早恋被班主任粗暴干涉受到刺激,患上重度抑郁症,最后没有参加高考,又因吃的药里有激素,才二十多岁,人就胖得不像样子,没有工作,也找不到对象。那几年基建不算景气,她家里的挖机生意一落千丈,难得接到几单工程,一家人整天唉声叹气,看上去似乎只有长乐在婆家的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平和。
五舅妈知道往后年纪大了跟儿子媳妇住不到一块去,便回了我们的小城,在雷庆小姨所在的小区里买了一套三居室,雷庆和长乐没事的时候就回来住几天,有事她就去武昌住。过年过节,雷庆一家也回五舅妈家里。
转眼就到了2018年。
这一年冬天,长乐爸爸好不容易接了个工程,在连续加了几天夜班后,脑溢血倒在了挖机驾驶室里,被送到武汉大医院抢救后,成为重度偏瘫患者,只能继续住在医院里。
作为长女的长乐,情急之下找雷庆要五万块钱救父亲的命,而雷庆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哪有那么多钱”,便拂袖而去。在旁边看不过眼的五舅妈,拿了一张十万块钱的卡给长乐,说:“就当是雷庆给的。”
后来长乐妈妈对我说起长乐爸爸住院的那些天,言语里对五舅妈感激不尽:“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多亏了亲家母,隔三差五送吃的、用的,总是安慰我说:‘治病要紧,钱不够雷庆会支援的。’我先前对她那些要小车陪嫁的气,早就消了。”
2020年3月底,长乐爸爸去世,作为长婿的雷庆,一手操办了整个丧事,其稳重谦恭的风范,让没有儿子的长乐妈妈倍感安慰,也让平时跟他见面不多的长乐亲戚叔伯们对他刮目相看,称赞有加。
老伴走了后,长乐妈妈给靠吃药维持正常状况的未央找了一个家在大山里的女婿,算是完成了任务,只是她的退休费都得补贴给小女儿两口子过日子。长乐的大舅是一个颇有资产的房地产商,于是长乐的妈妈就去哥哥武汉的一个工地上打工,做几十个人的工作餐,一个月的收入让日子也还过得去。
五舅妈的精明能干,以及在长乐爸爸住院时有情有义的表现,深得长乐大舅夫妻俩欣赏,他们请五舅妈去给他们打工,工作内容是跟长乐的大舅妈一起去催收那些很难收回来的工程款,一个月工资五千。催讨的地方近在武汉,远至山东,这份工资,五舅妈就全部交给了长乐,以补贴孙子不菲的课外补课费用。两边的亲戚们都说长乐有福气——能让自己的婆婆给自己的舅舅打工的儿媳妇,所见所闻的怕是只有她了。
大概因为我是雷庆亲戚当中第一个见到长乐的人,所以她对我总是格外亲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她在寺庙里对我的那一笑,多么单纯灿烂。她爱说爱笑的脾性也深得亲戚们喜欢,过年过节一起吃年饭时,就她话多,一时笑这个哥哥的将军肚又长大了,一时说那个妹妹的男朋友长得像哪个明星,那俏皮的样子总让大家乐不可支。四舅家的表妹说,“长乐这名字可真是取得好”。不过,这种时候,雷庆却总是默不做声。
和我熟悉了,长乐有时也会跟我说说她的心里话:“陪嫁的新车开回来时,我感觉真是对不住我妈,连我姨都说:‘只听过借钱娶媳妇的,没听说过扯债嫁姑娘的’。”她倒也从没跟我说过五舅妈有什么不好,只是愤怨之情溢于言表。她的心思更多花在孩子身上,也爱给自己买衣服,自从上班后,更是天天捯饬得漂漂亮亮的。
偶尔看见雷庆那副不能被长乐融化的冷淡样子,我就总觉得他们之间长此以往肯定要出问题,就忍不住问问长乐。她对自己和雷庆的事倒从来不多说,只讪讪地笑笑:“雷庆固执得很呢,你还不知道他?”
我当时想,或许一千个家庭有一千种模样,孩子都十来岁了,雷庆和长乐还能不吵不闹地生活在一起,那一定有他们自己的相处之道。况且,这些年来,他们一家日子蒸蒸日上——雷庆几经提拔,在单位里已经人称“雷总”,五舅妈也发挥自己的优势,走南闯北赚了不少钱,长乐也找到了工作的乐趣,闹闹马上就要升入初中了,脾气怪是怪点,但小脑袋瓜跟他爸一样聪明,考试考到95分都要自责地哭一场。
这样的好日子,怕也算是羡煞旁人了。
2021年秋天,我发现长乐的微信签名从很久未变的“天堂很美,去了的人都不愿意回”,换成了“人间太苦,下辈子不来了”。
2022年新年第一天,晚上10点,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下午5点钟左右,长乐跳楼身亡了,让我明天去殡仪馆尽个礼数。
想想,长乐才38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纪。惊痛之余,我问:“她日子过得好好的,平时也是爱说爱笑的人,为什么呢?”
母亲说:“不晓得,这好像是个谜,大家都不好多问。”
长乐在殡仪馆等候火化时,五舅妈没有去,我们这边的亲戚十几人到了场,长乐娘家那边也到了十几个人,哀声一片。
我看见雷庆的脸颊上有一道被人抓伤的血印子,三舅妈说那是长乐的二妈抓的,在雷庆昨天去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当时长乐的大舅妈也在现场,对雷庆也是拳打脚踢:“好好的一个人,是在你家非命没了的,那就是你害死了她!”
长乐妈妈比所有人都来得迟,她被未央搀扶着,一路呼天抢地,号哭着进了殡仪馆。神情凄哀的雷庆一下子就迎上去跪倒在她面前,头低得不能再低,瘦瘦的背显得更耸了。随后长乐妈妈被大家搀扶到玻璃棺旁边,又是一场不休不止的哭诉。雷庆也跟了过去,依然低头跪在她面前,任谁也拉不起来。刚满12岁的闹闹就站在旁边,一时哭着喊“妈妈”,一时哭着喊“爸爸”,又一时哭着喊“家家”(外婆)——那情形,惹哭了所有在场的人。
长乐二妈骂骂咧咧地说:“哪有儿媳妇出了事在火葬场,婆婆却不露面的?”我们这些婆家亲戚们,按照三舅事先的嘱咐——“毕竟人是在雷家没的,死者为大,任凭她娘家人说什么,做什么,我们都只能听着,看着,什么话也不要说,什么事也不要做”——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长乐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前,雷庆俯身对着她的脸,不舍地看了又看。从头到尾,我没有看到他流一滴泪,也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但悲哀也是沉默无法掩饰的。
长乐没有葬礼,她没被安葬在雷家家族的墓地里,而是被安葬在她父亲的墓地旁边。那是长乐妈妈的决定,她说雷庆还年轻,肯定会再成家,她不想自己的女儿葬在雷家墓地日后被人嫌弃。
葬礼结束后,在我们一行人回家的车上,雷庆的小姨才跟我大致说了元旦那天事发的过程。1号那天,雷庆和长乐带着孩子回了小城,高高兴兴过元旦。中午吃完饭,五舅妈就去了小区的麻将室打牌,雷庆夫妻俩把闹闹送到了同小区的小姨家,长乐说要去逛街给雷庆买套内衣,晚饭时他们会过来吃饭。
到了晚饭的时间,小姨就给长乐打电话,说饭好了,赶紧过来。电话那头的长乐只是“嗯嗯,嗯嗯”了几句,之后却一直没见人来。
后来在警察调出的监控录像里,大家看到长乐在电梯里像疯了一样——五舅妈家在9楼,她想到18楼的楼顶,却把所有的楼层按钮都按了一遍。电梯在每一层楼层都停顿、开门、关门,她最后却仍然到了楼顶。看时间,小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应该正是她在楼顶徘徊的时候。小姨追悔莫及地说:“如果我当时多跟她说几句话,问她在哪里,而不是听她‘嗯嗯’几句就以为她答应了……那该死的一念之差啊,就错过去了。”
五舅妈也是在接到妹妹让过去吃饭的电话后才出了麻将室,路过自己家的楼栋时,她看到了呼啸而来的警车,又看到了围成一堆的邻居们,她还拉着一个邻居问发生了什么事,凑过去一看,就看到了躺在一团血泊之中的儿媳。她当时就瘫坐在地,还在家里睡觉的雷庆随即被警察带到派出所。五舅妈缓过神来后,第一反应就是请求所有人对闹闹说:你妈妈没有了,是因为她走路不小心,出了车祸。
至于长乐为什么要自杀,亲戚们谁也不好多问。我也只能带着疑惑,默默感叹,这样一位爱说爱笑的女人,日子看起来也过得不赖,为何会有这样的命运?
从葬礼回来后,我没敢立刻去看望五舅妈,我知道,这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可我那时并没有想到,正是长乐从18层楼顶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才让亲戚们从那个看似幸福和谐的表象之下,逐渐窥见五舅妈一家的分崩离析。
直到大年初三,我才去给五舅妈拜年。一个多月不见,她变得又黑又瘦,原先的圆脸变成了尖脸,憔悴得不像样子,一下老了十岁不止。她一见到我,就不停地说:“真是害人啊,这小婆娘真是害人啊,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非要害人……”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只能说一些宽慰的话,希望时间能够冲淡这一切。
后来亲戚们见面说起五舅妈,都说:“她现在的日子难过得很,长乐倒是一了百了,她留下来的麻烦事,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决的。”
我隐约听母亲说起过这“麻烦事”指的什么——大致是五舅妈在亲戚间集资了一笔钱投到长乐大舅的房地产事业,疫情后,长乐大舅经营遇到困难,能不能拿回本钱都是个问题。因为我家完全没参与这件事,所以细节我不清楚,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说这是“长乐留下的麻烦事”,本着死者为大的原则,我也没有细问。
今年武汉的夏天酷热难熬。一天中午,我回娘家去看望母亲,五舅妈正巧也在。这是在长乐出事后我第二次见到她,她那天来,是想请我母亲,再约上她娘家的几个人,过两天一起去找长乐大舅扯皮,解决那件“麻烦事”。
在五舅妈的讲述下,我这才了解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长乐的大舅几年前在外地开发了一个房地产项目,前期需要大量资金投入,便在亲戚朋友当中搞高息融资。长乐的大舅妈当时问五舅妈,她家的亲戚朋友有没有闲置的钱,有的话可以投一些进来——月息2%,年息相当于24%,且没有期限,随时都可以本息一起拿回来。
五舅妈天天帮忙讨债,很清楚长乐大舅的经济实力,高息诱惑之下颇为心动,于是发动自己的娘家姐妹、弟弟,一共筹集了100万;我的三舅妈也是一个颇能算计的人,她一向认为五舅妈精明能干,跟着她走一定能发财,于是也投了50万;再加上五舅妈自己手里的50万,一共200万的资金,就这样投到了长乐大舅的工程里。
五舅妈说,这几笔钱,当时都由长乐以自己的名义,给每一个亲戚分别按照实际钱款数目写了借条,然后再由长乐大舅给长乐写了一张200万的总借条,放在了长乐妈妈那里。三方都没有约定具体还款日期,用长乐大舅的话说就是:“哪个有事需要用这个钱了,就提前吱个声,我好准备。”
2021年下半年,比五舅妈更精明的三舅妈,眼看疫情之下房地产行业日益式微,就说自己有其他的项目要投资,想收回投在长乐大舅那里的钱,先急着要一半。于是长乐找她大舅开口说还钱,大舅却说经济形势不好,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过几个月看怎么样”。
长乐出事后,三舅妈第一时间找五舅妈要钱,说你儿媳妇打的借条,你得认这个账。五舅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一口答应妯娌会尽快还钱。她想到自己有一笔商铺开发商许诺的退款,迟迟未兑现,所以一处理完长乐的后事,就找到开发商,说自己儿媳因拿不到这个钱跟自己吵架,跳楼自杀了,这个钱必须马上给她,不然她无法给亲家交代,也只好跳楼。开发商信以为真,赶紧一次性退还了60万的交易款。五舅妈随后便还了三舅妈的50万本金,收回了长乐写给三舅妈的借条,剩下的10万,则给了雷庆的小姨,算是先还一部分投资。
既然妯娌的钱还了,那么别的亲戚的钱也得有个说法。既然长乐已经撒手人寰,五舅妈便要求亲家母把那张200万的总借条还给自己,她再去找长乐的大舅重新写一张借条,把债主换成自己的名字。谁知长乐妈妈不同意,说如果重写借条,就相当于这笔钱成了五舅妈的,现在女儿已经没有了,她必须得把借条留在自己手里,这样等自己的兄弟把钱还了,她将来好把这些钱留给外孙子闹闹。
五舅妈说,那都是从亲戚那里借的钱,不是长乐的钱,必须得还;又说知道长乐大舅的公司这几年困难,也不是非要现在还钱,只是换个借条,“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都行”。可亲家母不为所动。
五舅妈只好安抚出了钱的亲戚,让他们放心,不管长乐大舅还不还钱,只要她有钱,她会至少把本钱还给大家。
听完五舅妈的讲述,我明白她的左右为难,但不明白的是,当初借款时,那些亲戚们为何不让长乐的大舅给他们每人写一张借条,反而舍近求远非要在长乐这里倒一次手呢?联想到亲戚们说的“长乐倒是一了百了”,难道这事儿还跟长乐的死有关系?
许是看出了我的满腹疑问,许是心事郁结太多需要疏解,那天下午,五舅妈干脆开口说出了这一系列事情背后更深的玄机。
五舅妈说,导致这一切后果的根源,是一件她至今无颜对雷家人细说的事情——2015年,长乐刚重新工作不久,就跟她那个四十多岁的宾馆老板出轨了。这事不知怎么就被雷庆发现了,雷庆当时坚持要离婚,让长乐净身出户,长乐则哭哭啼啼地认错,表示会跟那人一刀两断,不同意离婚。
五舅妈为了孙子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也为了自己的面子,坚决不让儿子提离婚的事情:“你二十多岁就没了老子,难道要让你儿子这么小就没了娘?哪个人的日子不是糊里糊涂过的,都是凡人,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现在你原谅她,以后她会好好跟你过日子。”
五舅妈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知道这事儿不能只怪儿媳一个人。结婚后,雷庆心里揣着“白月光”,面对长乐始终冷淡。闹闹的早早到来,长乐的长期居家,两个人鲜少有精神层面的交流……她担心的问题,终究是发生了,但没想到发生在儿媳身上。
五舅妈当时只把这件事告诉了长乐妈妈,意思是让她好好劝劝女儿,别再犯错,珍惜家庭。长乐妈妈顿时感觉在亲家母面前矮了一大截,连连道歉,又对女儿数落了很长时间,对女婿更是百般讨好。
就像当年听从母亲安排跟长乐相亲见面一样,雷庆听从了这些连说带哄的劝告。也许儿子真的是他的软肋,就像当年因为长乐怀孕而放弃了与初恋重修旧好一样,雷庆这次选择了原谅。但“原谅”是有条件的——雷庆执笔拟了一份协议,大意是为了儿子能够健康成长,双方决定摒弃前嫌,但是从此以后,双方保持独立,不发生任何经济上的来往,雷庆负责儿子包括生活费和学费在内的一切费用,若长乐再有同样的错误,坚决离婚。也许是心中有愧,又也许是心如死灰,长乐平静地签署了协议,辞去了宾馆前台的工作,经同学介绍去车管所找了一份统计员的工作。
雷庆在签了那份协议不久后,花了七八千块钱买了一条萨摩耶,每天他一下班回家,那条狗便扑上前去,两只前爪从背后搭上他的肩膀,好不亲热。如果要出差了,他便让长乐帮忙照顾狗,按天付给长乐看狗费和狗的伙食费,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在雷庆的心目中,长乐作为妻子的角色形同虚设,充其量是儿子的免费居家保姆。这也就有了后来他岳父住院时,长乐找他要钱,他却拂袖而去的一幕。
眼看小两口这般情形,五舅妈虽然很着急,却在所有的亲戚面前瞒下了这些事。逢年过节,一家四口人照样齐齐整整回来小城走亲戚。她在经济上尽量补贴长乐,希望温暖她感动她,好好跟雷庆过日子——这也是为什么长乐爸爸住院时,她又是给钱又是送吃送喝,像一个中国好亲家。
但是婆婆再怎么呵护关照,也代替不了丈夫的温情。长乐曾在五舅妈面前抱怨,说自己在雷庆眼里简直连只狗都不如,雷庆宁可每个月花上三四千块钱在那只萨摩耶上,也不肯给她一分钱。
在这种貌合神离、备受冷落的婚姻存续期间,长乐终于又小心翼翼地跟曾经的出轨对象联系上了。那个宾馆老板当时又开了一家分店,承诺说以后就全权交给长乐经营,让她当老板娘,只是前期投资还有点缺口,差15万,想找她帮忙借钱周转一下,半年以后就还。
那时候五舅妈和亲戚们正在合计给长乐大舅高息融资的事。长乐也想借此机会从中抽出15万块钱先借给宾馆老板,便揽过这件事,提出做“中间人”。五舅妈和亲戚们觉得跟长乐大舅之间毕竟隔着一层关系,长乐写借条,他们当然更放心。于是就有了后来长乐舅舅写了一个总借条给外甥女,而长乐再给婆家一众亲戚们分别写借条的事情。
当时长乐大舅的房产开发很顺利,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长乐从那200万中抽出来了15万,也跟大舅实话实说,说是一个朋友先借去用半年,大舅也没说不行。
可是半年以后,武汉因为疫情封城,之后一两年间,各行各业都受到影响。我三舅妈想提前抽一半钱出来未果后,聪明的长乐意识到形势不妙,开始频繁催促宾馆老板归还那已经拖欠了几年的15万,结果在一次打电话的时候被雷庆撞见。
雷庆再一次提出离婚,长乐急得团团转,她不想离婚,更不想让自己的隐情露馅儿,又去找她妈妈帮忙去问大舅:“那15万缓段时间再给,三妈家的钱能不能先还一半?”
长乐妈妈气恨之中说了一句:“哪个让你总是做错事的,活该!”
长乐说:“都逼我,那我只有去死!”
长乐妈妈气得直跺脚:“那你就去死,长江又没盖盖子!”
长乐眼泪汪汪地从娘家回到婆家,对婆婆说出了自己的困境。五舅妈说:“我可以再去劝雷庆不要离婚,也可以去跟三妈说好话,钱不要催得那么急,但是你自己在外面惹的事,只能你自己去解决。”
长乐在婆婆面前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她没有找雷庆,也没有找我三舅妈,不知道有没有去找过宾馆老板。没多久,就发生了不幸。
武汉的秋天总是在一场秋雨之后就突然来临。
五舅妈带上手持长乐借条的亲戚们一起,去找长乐大舅换借条了。这笔钱几年来利滚利,本息已经翻倍,由最初的200万变成了400万,如果借条上的名字换成五舅妈,一旦长乐大舅还不上钱,五舅妈完全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诉他,让他成为“老赖”,被法院强制执行——可想而知,长乐大舅肯定不会轻易同意。
长乐大舅只说:“我借的钱,我肯定会还,不会赖账。”还补充道,如果长乐妈妈一定想把这个钱留给外孙的话,他会在还了五舅妈亲戚们的本息后,再另外给长乐妈妈200万作为补偿。他言辞之恳切,态度之实诚,竟令一起去的几个亲戚都动容了。
只有雷庆的大姨对这一番画大饼的话不感冒,她觉得这只是长乐大舅的缓兵之计,其实根本没准备还钱。她极力陈述:“你们也别拿不还钱来发泄长乐出事前对她婆家的怨恨。长乐两度出轨,雷庆提出离婚,她出事前也同意了,离婚不是她跳楼的原因!她跳楼的真正原因应该是她害怕,一旦离了婚,这些借了钱的亲戚就会马上要她还钱!前期雷庆他三妈想要收回25万都没有实现,不说利息,光那200万本金收回都是希望渺茫,可以说,这才是真正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番话,说得长乐大舅和长乐妈妈哑口无言,五舅妈顺势紧跟着问:“那你们总得给个解决问题的时间吧?”
长乐大舅说:“那就11月底吧,我会尽力想办法解决。”
回来后,五舅妈决定,如果实在不行,她就联合所有借了钱的亲戚一起去法院起诉长乐的大舅,想到届时需要各人的身份证资料,就找到三舅妈说了这事。三舅妈说:“你用你自己的钱先还给我,无非是想从长乐大舅那里继续赚利息钱,就相当于我跟那笔借款没有关系了,你还找我干什么呢?”
自己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五舅妈气得浑身发抖,她说她找不到可以说得清楚的人了,就在那天晚上10点多钟打了我的电话,开口便是哭:“不管是在娘家,还是在婆家,我都是努力做一个好人,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她接着又说,长乐出事后,长乐妈妈为要回那15万块钱,找到了那个宾馆老板,但是没有借条,对方不承认。长乐妈妈翻脸,把长乐自杀的原因归于对方不还钱,威胁他赔偿100万,不然就闹到他家里去。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真的怕出丑,宾馆老板最后讨价还价,答应给40万块钱,但是目前只拿得出20万,另外20万写了欠条,一年以后再还。
不可思议的是,宾馆老板竟然要求把钱和欠条都交给雷庆。雷庆一口拒绝:“这是长乐用命换来的钱,我不要,闹闹也不要,都给她妈!”
五舅妈说,雷庆本来对这些事一直是保持沉默的,直到有一天看到她伤心落泪的时候,才劝:“妈,您就别找他们要钱了,我来帮您慢慢还给亲戚,以我现在的收入,再辛苦点接点私活,几年就还清了,您就放下吧,别折磨自己了。”
在处理完长乐的后事不久,雷庆便把他和长乐一起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找中介挂了出去,随后在武昌江边订了一套新房。老房由于地段好,问的人很多,而新房是期房,得到明年才能交房,雷庆宁可在闹闹的初中旁每月花几千块钱租房子住,也把老房子果断地出手了。他说以后不想再成家了,只想好好陪着儿子长大。五舅妈就跟他说,以后老了还是得有个伴,不要像你妈这样,遇事没个商量的人,孤儿寡母的净受人欺负。
雷庆说:“只怪您这辈子太要强了,不该争的非要争,该放下的放不下,我不会像您这样的,我不会受人欺负的,我现在已经放下了。”
于是我也顺着话劝五舅妈:“也许雷庆说得对,您放下这件事吧,跟不讲道理和人情的人,终究是很难有个合理的结果,您这样整天生气,把身体拖垮了,不也成了雷庆的负担?您也不用去找长乐妈妈和长乐大舅了,或许等闹闹长大了,他外婆真的会把那笔钱给他呢。”
提到孙子,五舅妈又哭了:“现在我每一次在家里吃饭,心里都是煎熬,闹闹自从他妈出事后,洁癖症就更严重了,先前每顿饭用掉一包餐巾纸,现在得用掉三包,一顿饭吃下来,饭桌上堆满了纸巾……其实我现在最大的压力,不是那笔钱,而是这个孩子。”
放下电话,我才发现,长乐离开的后遗症,绵绵无期。闹闹长大以后,会不会在某个偶然的时候,从某个亲人不经意的叹息中,得知他的妈妈其实不是逝于车祸?
或许,这个家庭还有旁人未曾知晓的更深的隐痛,五舅妈不想说,雷庆更不愿说,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带着深深浅浅的隐痛,在努力地想要幸福地活着。
转眼,长乐离开人间快一年了,愿她的天堂真的很美,也愿她的亲人们在人间过得安宁。
温 手 释 冰
听从内心,
无问西东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热带雨》(2019),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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