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大利人用中文记录疫情
文 | 魏晓涵
编辑 | 王一然
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在河北的一个名叫怀来的小县城,一家麦当劳里,意大利人ale打开了七年前自己写的那篇,关于南京青奥会志愿者的故事。他回忆起那时遇见的年轻人们,有人在外语学院读大二,想去法国,有人热情地教外籍运动员简单的中文,还有人享受“玩拼图”一样和人交流的乐趣,许多年不见,不知道现在他们是否实现了拥抱世界的愿望呢?
他也想起了二十出头的自己,一个人在法兰克福机场,手里是汉莎航空的乘务员倒的啤酒,和一张去中国的机票。他无比兴奋——相信国籍身份不会成为人们一起上学、谈恋爱、做朋友、共享价值观的障碍,想到这些,他流下了眼泪。
那是ale第一次来中国,当时他还在米兰读传媒和社会学专业,学习之余协助一名意大利记者来青奥会报道射击项目。也是那次“地球村”一般的美好体验,成为他后来留在中国的理由。
疫情爆发后,他经历过学校的封闭管理时期,也碰上了今年上海和海南的封控,有过住不了酒店、只能在快餐店或是公园的雕塑里对付一宿的意外状况,也曾因为关在家买不到鸡蛋而头疼。
他开始用中文写作,把这些日子记录下来。他更关心真实的人——酒店前台的阿姨,想去山西转一转的食堂打菜的小哥,维修大叔关于一颗苹果的心愿,他们不再是“功能化”的角色,在一个意大利作者的笔下变得生动起来。
你大概很少见到一个外国人如此流畅和沉浸式的中文写作,那些意味深长的细节和故事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也因此吸引了豆瓣上六千多名读者的关注。
在当下,还能如七年前所期待的那样,拥抱一种开放性吗?当这个问题抛给ale的时候,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也这样实践着,游历更多大大小小的城市,坐绿皮火车出行,组织线下写作俱乐部,和真实的人建立更多的连接。他说,可能会变得更难,但你需要有意识地去找、去保护、去滋养它们。
我们和ale就以上话题聊了聊,以下是他的讲述,部分内容结合他的写作整理。
住在雕塑里的夜晚
(今年)8月一个周六的深夜,在北京读书时候的室友给我打来一通电话。他是英国人,2020年1月底放寒假离开的,很多个人物品、穿的衣服都没有带走。想的是2月份就回来,约好了和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在鼓楼那边的胡同拍一个东西,他是摄影师,没想到一回去就已经快三年了。
我们偶尔会打一个很长的电话聊聊彼此的生活,电话这头,我刚从海南回上海,住在隔离酒店里——2021年我从北京搬到了上海。这是我第一次离不开自己的家门(即使上海封控的时候,住在老小区也是可以下楼的)。
那一个星期是很独特的,送盒饭的大爷会贴心地给你一个苹果,但你又被限制活动,是有点奇妙的一种中间(状态)。
一两句很难(向他)解释最近这三年国内发生的变化。我没有一个笃定的词汇形容它,(这三年有很多)新的东西,在我们经历的生活范围之外,需要重新组织甚至发明新的语言去形容它,可能真的要在这里生活才能体会到。
上海刚解封的时候,大家聚在滨江打鼓,唱歌、跳舞、喝酒,想把这两三个月的情绪发泄出去。有天晚上一个朋友说她要回安徽凤阳老家,要不你也来?
在上海你会碰到挺多安徽人,但我对凤阳了解比较少。我想那好吧,封控之后出来透透气。对我来说夏天去转一转还是挺正常的,疫情之前我也会这么做,顺便解决了行程码带星号的问题。
我去的时候,凤阳是为数不多这两年来没经历过疫情的城市。(因为行程码带星)我没有能进入当地最大的商场,每天就在一条河边散步。走在河边,突然觉得很安静,(好像)上海这两个月的事情离我很遥远了。
晚上去一个烧烤店吃点东西,加入当地人的酒局。人们过来和我一个外国面孔自拍,他们知道我从上海来,说留在凤阳这里挺好的。一个没有疫情的地方,人好像会有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但我离开后他们还是出现了疫情。
今年夏天,我去了北京,久违地在线下的酒吧喝了酒;去海南遇上疫情,我在一个看火箭发射闻名的小镇龙楼,过了两周每天喝老爸茶、看海的生活;也去了金华、义乌。现在别说出国,出省也很开心,在上海变成小区不被封也很开心。
●ale今年拍摄的义乌街头。讲述者供图
最近几年我已经有这样的心理感触,如果能住上酒店就还不错,我不能把它当作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刚到金华的时候,我的健康码虽然是绿的,当地的行程码用红色的字体说,你路过有风险的城市。酒店非常害怕,不愿意接待(后续跟防疫人员沟通是可以接待的,涉及酒店对政策的误解)。
那个晚上我是在附近的公园度过的。那是一个很有设计感的公园,有17个小型的公共建筑,我钻进一个雕塑的洞里,睡了几个小时。当你没法被接纳的时候它还能容纳你,挺有趣的。我不觉得多惨,就把它当成一种经历。
除了“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你能吃辣吗”,最近总有人问我,“你为什么留在中国?”尤其是上海封控的第二个月。第一个月大家还有心情做一些线上活动,玩一玩,到5月可能大家就觉得解封遥遥无期,心情变得负面。
大家不理解外国人在这里建立的生活,不可能说走就走的。你可能有一个家庭,建立了十几二十年的工作关系,那两个月的难受意味着你愿意离开吗?可能不愿意,现实就是这么复杂。
对我来说也有不确定的时刻,但我留下来的理由很简单,可能就是继续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深入交流,我甚至觉得我才刚刚开始跟这里的人交流啊。
我把这些观察和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前段时间有人给我分享茨威格《昨日的世界》的片段,讲战后人们在不同国家自由流动的变化,甚至需要为自己在他国的存在提供一堆证明材料——茨威格的工作不是改变这个世界,而是把它讲出来。
我觉得我也是一样的,讲述给同样在经历的人、未来的人,都有可能。
一个苹果
2020年初艰难的时候,我在北京读研究生,因为封闭管理住在学校里。拿我们宿舍楼来说,有段时间住的学生可能就十三个,加上宿舍前台,负责维修的大叔,打扫的,一共就这么些人。长期待在一起,让我第一次打破疫情之前“功能化”看待别人的感觉。
食堂打菜的小哥不穿制服,换上了休闲装,让人觉得陌生。他年前从河北老家来食堂打工,然后就封校了,他说运气真差,那天他准备走了,去山西“做艾灸的生意,转一转”;瘦瘦的保洁阿姨是河南人,做饭的时候碰见,她关心我的学业和感情状况,我们也聊起油菜、回家的车票价格贵不贵。
现在还比较有印象的是前台维修的大叔,他口音很重,有一天我却突然很清楚地听到他说,“好想吃苹果,很久很久没有吃苹果”,我问他怎么一直没叫外卖,“外卖太贵了”,我偷偷在前台给他留下了一个。
疫情之前你很忙,从宿舍到教学楼,到食堂再到宿舍,一直跑来跑去,遇到保洁阿姨可能也就是一瞬间,顶多打个招呼。学校封闭这几个月让我们失去了本来的身份——谁是学生,谁是保洁阿姨,都是生活在这边的一群人而已,某种意义下我们变得“平等”了。
●ale今年在上海排队做核酸。讲述者供图
比较频繁的中文写作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在学校那几个月,宿舍房间里我是一个人。我比较习惯现实中跟别人交流,那段时间基本没有机会。很自然的心理反应就是,想要去分享,想要重新跟外面的世界连接的这样一个冲动。
写作的大方向,就是去找日常中人的真实感受和状态。像我在金华遇到的酒店前台阿姨,拒绝我上楼把行李放到朋友房间,又客气地招呼我在客栈的大堂休息,“你坐吧”;像有人在方舱观察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起初看不清谁是谁,慢慢你会发现他们各自的特征,有人送饭的时候,会听到他唱歌。
我对这种个性的东西感兴趣。在一个集体化、功能化的社会,人在完成他的社会身份的同时,会突然暴露出一点点个性,保有自己的表达,至少是表达的欲望,你会觉得很有趣。
在上海封控的两个月,我写了住在11号楼的邻居的故事,后来在一个非虚构写作的比赛上拿了短故事一等奖。11号楼在上海的一个老小区,我的楼下有一对上海老夫妇,原本彼此相当客气,直到封城,邻居之间的交谈逐渐成为惯性,成为生活。
老太太关心邻居们的吃饭问题、做核酸问题,还给我送来一小包杀蟑螂粉,兴奋地关心有没有蟑螂出来,即使我们之前没聊到过这个问题。为了共享一顿肯德基,我和邻居加了微信,看到他的朋友圈——“当初为了不吃泡面来上海,现在泡面都要没的吃了”。邻居来借了点油,有点喝多了的样子,再敲门的时候递来了一大包居委会配送大米。
这些真实的瞬间,可能只是生活的1%或者0.5%。大多数时候我陷入机械化的模式里,会忘了今天是几号、星期几,失去了“这一天有什么独特的”这种感觉。睡眠也不规律,一到晚上11点多,大家可能开始转发一些东西,像是上海一个共同的朋友圈,我觉得有义务去看这个东西。
所以真实的人和人的连接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我把它放大到大家都能看见。我后来意识到自己还挺幸运,住在这种老洋房,因为它的结构,你必须要下楼(做核酸),如果真的在浦东高层的一个出租屋,除了防疫人员接触不到其他人。
写作或者阅读是我走出麻木的方法,逼着你去客观地观察眼前的一些人和事。
动荡与自由
这些故事在豆瓣上吸引来一些读者,有网友给我留言,叫意大利“呆梨”,我理解是形容那种比较放松的、在意大利的生活方式,这有一点刻板印象了。大家认为意大利多么浪漫、生活节奏(轻松),更多来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发达国家经济很好,什么都不愁,社会达到了它最舒服的状态。
到了我们这一代不一样了,07、08年经济危机之后,很多年轻人争取一个能独立生活的机会都很难。意大利比较好的工作机会都在大城市,比如米兰、罗马,拿到的工资和城市的消费水平决定了你需要合租,年纪越大越难以接受,可能很多人二十八九岁,还在家里跟父母住。
来中国之前,2016年我本科毕业,住在罗马的一间公寓里,一边给小朋友教英语什么的挣钱,希望能经济独立,一边做我喜欢的工作,写写剧本,拍点自己的东西。每天搬着自行车上楼,穿越一整个罗马,骑车去小朋友家辅导,回来再把自行车搬到楼梯下的房子里。
到处跑、又要规划拍摄和创作,我觉得比较疲惫,没有可持续性,于是决定离开意大利。来中国更多是好奇心,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
我还记得2014年作为记者去南京报道青奥会的体验,两万多志愿者,很热情、好奇地跟你交流,我在自助餐台上研究油条、粥、咸菜和盒饭,心里觉得要开始挖掘一个新世界了。
当时“地球村”是比较主流的想法。我的本科学校是在罗马的一个美国文理学院。基本上会有世界各地的人,你走过一个楼梯,就能碰到阿拉伯人、俄罗斯人和美国人聊在一起,学校很小,也就几百个人,像一个小联合国。
你会觉得我们这一代只要坐一趟飞机,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世界观相同的年轻人愿意跟你玩在一起,感觉世界是你的。
来到中国,我在这里拍一些手机广告,有时候也为欧洲那边的一些杂志写写文章,还会做一些翻译工作,比如把游戏翻译成意大利语,尝试本土化,有时候也会完成一些电影的字幕。
意大利父母也觉得稳定比较重要,特别是我妈,没有每天去上班的公司,没有一张名片写着你的名字和职位,哪怕你忙死了,她都觉得你没有工作。
我一开始也有点儿被她的观点说服了,觉得这个状态是过渡期,今年我逐渐接受了职业上的一些不确定性,是风险,也是一种自由。这也是疫情带给我的,如果外部世界也跟你一样不确定,我们就一起动荡起来。
●今年在绿皮车上。讲述者供图
去年我在上海组织过一些线下写作俱乐部,来的人有高中毕业还没上大学的年轻人,也有工作了六七年的上班族,尤其上班的这些人,在生活中比较少有机会创作和进行个人表达,会重新来这里发现他们的内心。有人写小说,有人写日记,写诗歌,不一定是具体的故事,当你闭着眼睛沉浸于某个讲述者的声音,这个行为本身是让人放松的。
今年冬天,我计划搬到成都短暂地住几个月。坐上从上海开往成都的绿皮火车,我躺在中层的卧铺,下铺坐着很多人。好像绿皮火车的下铺被默认为一个公共空间,没有人和人之间的障碍,陌生人会很自然地开始聊,你去哪儿?
这趟列车上,有四十多岁的女生在抱怨,她专门跑一趟是为了考一个音乐相关的资格证;有一个在上海打工的工人大叔和我聊了聊,问了我比较现实的问题,比如收入是多少?
这些小小的事情就是你通过坐绿皮车能够听到的,如果你坐飞机戴上耳机听音乐,会觉得舒适方便。但是我还挺希望借着这些机会,进入大家的生活状态,多观察一些。
二十多岁我在欧洲做体育记者的时候,第一次独自出国出差去了西班牙,被安排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有一个完美的陌生人的视角,可以出门去观察世界,我一直都觉得是一件快乐的事。
今年九月份义乌,找到酒店正常入住的那一刻,我重新拥有了这种感受——桌上放着护照,一台单反相机,身上的一切都能装进旅行包,即使口袋里有口罩和消毒液,我也能在晚饭前,自在地散步,感受一个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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