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男生，从群演到百万级美妆博主

2022-05-18 13:05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薛志宇出生于1994年，是一名男性美妆博主。大学时期，作为艺术生的薛志宇开始通过做主持人赚钱，实现了财务独立。没想到，这成为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高光期。大学毕业，错失应届生求职的窗口期后，薛志宇开始去尝试当演员。从群众演员到特约演员，再到跟组演员，当以为自己离成功越来越近时，他被骗光了所有积蓄。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薛志宇一边当群演，一边去餐厅端盘子。就在人生感到无望时，阴差阳错成为一名百万级粉丝的美妆博主。一路走来，薛志宇的人生就像一条抛物线，起起落落。他的经历也向我们展示了新兴职业光鲜背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口述 | 薛志宇

记者｜李秀莉

实习记者｜赵越

低谷期成为美妆博主

我大一就开始做兼职了，这样算起来我的职业探索期是非常长的。但在2019年成为美妆博主前，我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期。

我毕业于2018年，大学是在四川传媒学院读的，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这也是我的爱好，我妈说我从小就很能说话，有一回她下班回家，看见我摆了一地的啤酒瓶盖子，一个人兴致勃勃地摆摊吆喝，和电视购物节目上的主持人一样。大学四年，通过兼职做主持人，我赚了不少钱。在不用问父母要生活费的情况下，最多的时候存款可以达到六七万。有些时候月工资甚至比他们还多，这让父母对我做的事情很信服，也不会过多地管我。

美妆博主薛志宇（蔡小川摄）

大四，我去电视台实习，每周工作4天。因为有丰富的主持经历，别的同学进演播厅会“哇”一下，我进去是先找个凳子坐着休息，这些东西已经刺激不到我了。我那时候心高气傲，觉得自己特别优秀，为什么只能做一些没有太大价值的事情呢？这样的心态也导致了我之后的低谷。

本科毕业，我带了6套西服，拎着行李来了北京，租了房子，就靠我大学期间的存款生活。其间我没有投过一份简历，只是加了一些兼职群。那时候我想着凭借大学时的经验，在北京做主持人是没问题的。但没有人找我。人之前飘得多高，就得被现实打击得多狠。6个月后，坐吃山空，生活不下去了。

我开始想着赚钱，在兼职群里报名当群众演员。人家看我一米八三，大高个，长得也还可以，就让我去演，拿根棍子站12个小时，一天挣120块。这之后，我又从群众演员做到了特约演员，但还是维持不了生活，我回了老家唐山。在老家躺着时，我觉得我感知力好，表达欲强，还挺适合这一行的，说不定哪天就火了，你知道人疯了就这样，总觉得自己曾经有过小成绩，就真的能干。于是我开始疯狂跑剧组，最多的时候，一天联系了80多个剧组。有一段时间，我又成了跟组演员。所谓跟组演员，就是跟着剧组跑，管吃管住，一个月5000元，我可能今天演一个士兵，明天演挑水的。后来，我的工资还涨到了一万多一个月，住的还是酒店单间。当时我想这多好啊，在北京，一个普通白领的工作也就一万多的月薪吧。

《青春记录》剧照

有一回我在《武林外传》导演尚敬的一个古装新剧里演个当铺伙计，角色虽小，但是有故事线，有台词。我演完一个镜头，导演说这条好，给个特写，给特写意味着我的表情是经得住放大的，而且很可能被剪到正式播出的版本里，有露正脸的机会。这是只有主演或者知名演员才能有的待遇，当时导演还通过对讲机夸我，全剧组都听到了。我高兴坏了，也再次飘了，觉得演员这条路好像也不是很难。当时，我已经打算二进北京。

但很快，这个梦就碎了。有一个曾经找我拍过戏的副导演又找到我拍戏，结果后来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找我借钱。我当时只是一个小演员，不想得罪人，就这样，我的几万块片酬全部都被骗走了。这个事对我来说打击太大了，但我想我不能放弃，我带着我妈给我的2000块钱又回了北京。

我在顺义租了个铁皮房子，月租900元，第一次去那个房子的时候我打了一辆车，司机给我放到一个树林里就走了，我拖着大包小包绕了很久才找到。那段时间，为了省钱，我喝水龙头里的自来水。每天早上5点起床，拿着我的简历和艺术照，坐北京最早的地铁到各个酒店找剧组面试，就这样跑了两个月，遇到了给我画饼的，还遇到让我陪导演喝酒吃饭的，我觉得特别难受，我之前工作过的那些剧组导演都不是这样的。再加上影视寒冬、限古令等等，我参与拍摄的好几个电影电视到现在都没播出。

那时，焦虑加上身体缺乏营养，我开始掉头发，头上出现了五块斑秃。不仅没有找到工作，还把身体弄垮了，我又回唐山，我爸妈吓坏了，他们一度觉得我有自杀倾向。当时我已经毕业两年，正常来说生活应该有起色，但是没有。

《丈夫得了抑郁症》剧照

再次出现转机是我把被骗的钱追了回来，我坚持不懈地要了两年。直到这时，我整个人才松弛了些。我打算回北京治疗斑秃。来北京之前，我妈跟我彻夜长谈。她说：“我从来不觉得开豪车、住别墅就是厉害，好日子能过，坏日子也能挺，才叫爷们儿。你上大学的时候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现在爸妈供你，就当给你交学费，30岁之前，你都可以啃老。但是你回北京之后不能闲着，有戏就去拍戏，没有戏拍就去找个别的活干。”回北京之后，在我妈的支持下，我租了个稍微好点的房子。找了个餐厅服务员的工作，一小时16块钱。

当时，我认识一个在燕郊开健身房的朋友，他想帮我，就问我要不要过去锻炼，包吃包住，30节课只收我2000块，我就搬过去了。有一天我在健身时，和旁边一个大哥聊天，对方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没工作。他说你这条件可以当旅游博主，当时他就给他的一个开MCN公司的朋友打了电话。正巧公司在招人，我立马就去面试了。

我学过播音主持，还当过演员，表现力和表达能力都没问题。公司让我回去拍一条视频当作业，我思来想去，旅游视频还得先去旅游，那多贵啊，我支付不起，我决定拍美妆视频。因为化妆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当时我是化着妆去的公司，公司也觉得可以和我合作。就这样，我们签约了。

百万粉丝

我从高中开始就喜欢化妆。高三那年，一所航空航天学院来学校招空少，要求面试者化妆。我当时不会化，就找了个化妆师，他给我化了很厚的底妆、眉毛、眼影、眼线，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好像瞬间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黑胖子成了一个自信感爆棚的人，我把化妆师给我用的护肤品和化妆品拍了照片，回家之后照着买。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学着化妆。

后来，我复读一年，进了艺术班。艺术班的氛围更加宽松，班上的同学多多少少都会化妆。但只有我每天化。每天早上我们6点多起来上早课，我就提前半小时爬起来，上好底妆、眉毛、眼影。有时候上课也会偷偷化，拿课本挡着，班主任走到我座位旁边抽走课本，说你干吗呢，我说我就试试，全班哄笑。我们班主任在这方面一直很开明，她还调侃我眼影化得不行，不够张扬，应该画紫色的。学校领导说我们班化妆这事儿不符合学校的仪容仪表，班主任就帮我们反驳说搞艺术的就要学会欣赏美。

《触摸》剧照

那时候我也不懂，就是随便画，觉得这块颜色深一点可能会好看，我就给这块涂上阴影。当时国内的美妆视频还很少，也不像现在有各种新手教程、伪素颜妆容教程、职场妆容教程。更多是一些国外的创意美妆视频，比如把花朵或者斑马纹融进妆容里，颜色和形状大胆而跳跃，更接近于舞台妆容。我听不懂英文，但只看画面就觉得很有吸引力。我的父母是农民，但是他们二人离婚又复合，来来回回多次。可能在情感上对我有点愧疚，所以一直不太敢管我，对我化妆这件事不反对也不太支持。就这样，化妆的习惯一直持续了下来。

但成为美妆博主，化妆只是基本功，除此以外，还需要拍摄剪辑、写文案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产品感知力，也就是能否准确感受到产品的差异，并描述出使用感受。比如，对于一款精华，美妆博主的使用手法是，第一遍，要先涂抹在半张脸上，感受它的滋润度和吸收度，高度集中注意力去感知。第二遍，像普通使用者那样去涂抹。最后，再把这些结果转化成接地气的文案。最开始我也不会写文案，就去学习做得比较好的美妆博主，看他们怎么去描述。看得多了，描述产品的偏差度更小，粉丝得到的信息就更准确，博主和粉丝之间的磨损率就会变小。

《太阳的后裔》剧照

有段时间，为了训练自己的感知力，我迷上了测试洗面奶，一开始是通过实际使用得出感受，到后面我只看洗面奶的成分、膏体，再查它的厂家，根据这些信息先把使用感受写出来，然后再去用，看看写得对不对。像开盲盒一样，特别好玩。这段时间，刚好有个洗面奶商家找我合作推广他们家的产品，我使用以后觉得不错，就合作了。后来商家反馈说“双11”的洗面奶销量几乎都是从我这儿过去的，我的粉丝也给我反馈说产品很好，这是一个三方都非常满意的局面，让我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我还测评过卫生巾。当时是和粉丝打赌，也不知道是不是黑粉，留言说有本事你测卫生巾，我说行。我买了10款卫生巾回来，挨个穿着去感受，看会不会变形，是不是足够柔软，会不会磨损皮肤。液体吸收效果该怎么测呢？我查阅了各种月经知识，了解到女生经血量一次大概是15毫升，潮涌量大概在5毫升，我借鉴卫生巾广告的拍摄手法，用蓝色墨汁模拟经血，用15毫升容量的滴管，第一次用一个小时缓慢滴完，第二次快速滴入，测试吸收力，拍下来，留存数据，再把滴了墨水的卫生巾穿在身上感受潮湿度。测试一共进行了两个月，当时我家里的一整面墙上贴满了卫生巾。最后，整个过程剪成了一个只有两分钟的短片。点击量有700多万，成为一个爆款。

图｜视觉中国

一开始我主要帮大家测评、排雷，定位是“很为学生党粉丝着想的学长”，所以我给自己的账号起名是“志宇学长呀”。粉丝速度是慢慢涨上来的。最初的5个视频没人看，一个人都没有，我妈觉得完蛋了，儿子又踩坑里了。赶紧给我打电话让我解约，我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觉得我还有进步空间。公司的专业人员也帮我分析原因，到第六个视频，数据开始好起来了。之后，从10万、20万、30万粉丝涨到现在100多万。这个体量在美妆博主中属于腰部偏上的规模。

美妆博主的主要受众是女性，作为一个男性美妆博主，其实是有不少局限的，比如，对美瞳、假发、眼影、戒指、项链、口红之类的产品，我并不能很好地展示出使用效果，但同时男性美妆博主也有自己的优势，比如，女性观众对男性美妆博主会更加包容。做美妆博主，也满足了我的表达欲。我和粉丝处得就像朋友一样，她们的私信我基本都会回复，有些粉丝感到很惊讶，问是不是我本人，我直接发条语音过去，“是我本人”。粉丝对我的认可也是我这份工作非常重要的意义感来源。

聚光灯的背面

但这个行业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收入巨高，光鲜亮丽，很多人看到的都是幸存者偏差，大量的没有生存下来的博主都被人忽略或者遗忘了。当时，和我同一批进公司的博主有30个人，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活”到了现在。

有没有观众缘、火不火有时候是玄学，即使是同一个博主，可能状态不好、视频数据不好，就不行了。我认识一个女美妆博主，就不说名字了，在她最火的时候，一个产品在她的视频里面出现2到3分钟，就是30万元。这个价钱我觉得非常高了。但前段时间我见她时，她告诉我，自己的账号已经不怎么更新了。也就两年时间，这太恐怖了。所以，这个行业的人都要被流量追着走。我也不例外。比如我基本上每天会分析数据，一个视频如果在发布12个小时内播放量没有达到30万，我就会想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要怎么改正，这不可避免地给我带来焦虑。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美妆博主是没有生活的。做美妆博主的第一年，我基本上天天熬夜。我给自己定的发稿频率是一周3到4条视频，特殊情况除外。最多的时候一周出5条视频，每天睡4个小时。一个产品，从采购、使用，到写文案、拍摄、剪辑，都是我一个人做，连字幕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的，因为依靠公司就得考虑成本。去年我妈妈生病，我去医院照顾她，恰逢疫情严重，我和妈妈被隔离在医院，我就在病房里，一边照顾她一边剪片子。

我曾经参加过一个会议，主题是关于新兴职业，我作为北京新兴职业青年代表去参加。会上，大家就提到，新兴职业面临一个跟社会脱节的问题。因为我没有办法处在正常的人际关系当中，比如我们两个是同事，你是记者，我也是记者，我们今天因为一个问题讨论，可能吵架，第二天我们可能和好，是有情绪变化以及事件发生的，但是我现在的工作状态是什么？在家研究。没有人可以对话。

我每周去两三次公司，除此之外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和别人沟通，也不去户外，没法和人发生联结。我有时候去了公司，新来的员工不认识我，问我是谁，我说我在这儿待的时间可比你久。可能周围人羡慕的是我做这个工作有用不完的化妆品和护肤品，但是我羡慕他们的生活节奏：周一到周五工作辛苦点儿，但是到了周六、周日，朋友圈全是晒好吃的好玩的，我觉得那才是正常人的生活节奏。我和同行聊的最多的是什么？是都谈不到恋爱。大家都很忙，或者是没有办法处理好生活和工作的时间分配。去年开始，可能因为生活状态的问题，比如连续性地熬夜工作、直播，再加上不处于社会关系之中，导致了精神状态不好，我被确诊为重度双相情感障碍，目前在定期接受治疗，已经慢慢好转。

图｜IC Photo

做了两年多，我已经深刻意识到我必须再进一步了。因为粉丝都是流动的，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需求是不同的，可能年轻的时候需要看美妆视频，到了结婚生育之后就看家居视频、母婴视频，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也会慢慢地变成“老人”，我是“90后”，现在和这一批年轻人处于同一个年龄层，可以交流、理解彼此，但是更年轻一代的世界我就理解不了了。等我年纪再大一点儿，我就不能继续做美妆博主了，但是我现在除了美妆和拍摄剪辑，我什么都不会，没有任何工作经验。

而且，做视频就是一种输出，人不可能永远都在输出。今年我发视频的频率就减少了，剩下的时间大多用于生活和学习，积蓄精力，明年再发力，我也拍摄了一些美妆以外的内容，比如推荐服装店啊、换季衣服啊，拓展一下内容领域。

每当有人跟我说想做美妆博主，我都会建议他们先用3到6个月的时间去MCN公司实习，哪怕是打杂都可以，至少进到这一行的“门里”了，可以好好看看这一行实际是怎样的，然后再决定。在一个行业的“门外”和“门里”看到的肯定是不一样的。

排版：然宁盐巴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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