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赫兹菲尔德已经成为独立动画界的标志性人物，就像笔下的简笔画小人一样，粗糙又清晰、浪漫而有力。”看过战斗动画、恋爱动画、体育动画，有没有看过哲学动画？2016年提名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的《今夕何夕》（World of Tomorrow）就被认为是这样一部作品，讲述女孩艾米丽与未来克隆体相遇，简笔画的科幻故事之下，是对现代人心理的透视与存在主义的气质，在当年打动许多观众。而其背后的创作者唐·赫兹菲尔德（Don Hertzfeldt），国内却少有人介绍。18岁开始动画创作的他，20多年来独立制作了近10部动画，曾二度提名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也是唯一两次获得圣丹斯电影节大奖的导演。他的作品题材跨度也非常大，从搞笑段子，心理剖析，再到未来科幻故事，唐·赫兹菲尔德是一位享誉全球的动画“奇人”。今天学术趴的文章，就为大家介绍他的作品与幕后故事。幼儿园小朋友都会的简笔人物画，是唐·赫兹菲尔德作品最鲜明的特点，也是教育背景使然。唐·赫兹菲尔德1994-1998年就读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电影研究专业，没有接受系统的动画教育。
他从小就爱电影，本来想当实拍片导演，但上大学后，他发现实拍片需要租各种器材和安排剧组，成本太高。动画对个人来说更自由和便宜，于是从大一开始探索动画创作。他制作动画的方式，也可以称得上“土法炼钢”，直接回到了温瑟·麦凯时期的原始方法：几乎不用赛璐璐，在白纸上用铅笔画草图，墨水勾线，再用自己的16mm胶卷摄像机对着纸直接拍。唐·赫兹菲尔德1996年的5分钟短片《类型》（Genre）
制作方式复古，动画呈现的内容也颇为复古。例如他19岁（1996年）的短片《类型》（Genre），全片没有台词，我们看到主角兔子被现实世界的画家捉弄，被勒令演出对应的电影类型：西部片、科幻片、喜剧片、色情片……除去现代流行文化意象，这部动画跟近百年前的《跳出墨水瓶》等短片一样，回归了那些动画先驱“把玩”动画最原始的乐趣——动画角色的表演，目的仅仅是要制造笑果（gag），让人笑，而不是讲故事。末尾当观众对本片套路感到厌倦，导演不忘来一段点睛之笔：“试试自命不凡的学生电影？”
本科四年，他就这样做了四部独立动画短片：《啊，爱情》《类型》《莉莉与吉姆》和《暴力小气球》。令人嫉妒的是，每一部都在全国乃至世界范围收获了极高的评价。1998年的五分钟短片《暴力小气球》（Billy's Balloon），讲述一个小男孩被他的气球花式殴打（但只要有成人路过就会停止殴打），延续了重表演轻文本的风格，粗俗又怪异，好痛又好笑，好似儿童的一场噩梦。《暴力小气球》在学校里只得到了B等的结课成绩，但当唐·赫兹菲尔德把这部短片提交给各大电影节，却一举提名戛纳电影节短片金棕榈奖等国际奖项。唐·赫兹菲尔德喜欢默片和短片。就读于电影研究专业的他曾看过不少先锋实验电影，令他疑惑的是，这些片子不管多么艺术，却往往忽略了人类非常重要的一种生命经验和感情需求——搞笑。正因如此，“用极简的视觉呈现质朴的笑果”的理念贯穿了他的创作生涯。二维手绘和胶卷剪辑，也让他发现自己对电影的时间拥有了绝对的掌控，“剪掉六帧就好笑两倍”这件事背后的原理让他激动不已。唐·赫兹菲尔德大学时期的《莉莉与吉姆》（Lily and Jim），唯一有台词的短片（口型动画是靠看阿德曼短片自学的），讲述一对相亲男女明明性格相通，却因为极端敏感误解对方想法，导致沟通失败当然，一个20岁出头本科生的成功也要考虑时代的进程。唐·赫兹菲尔德所处的90年代，也恰好赶上了北美动画处境相对较好的年代——伴随迪士尼复兴，MTV开播（点击阅读：这家酷炫猛爆冲飞天的电视台，开创了动画的新时代），卡通频道尼克卡通等推出大量影响深远的节目，动画所受关注再度升温，独立动画人也获得了更多展示的窗口。唐·赫兹菲尔德的动画短片得奖后被MTV等电视台购入播放，让他赚到一笔钱，得以支持他毕业后继续创作——并在之后遇见了另一个时代的关口：互联网。毕业后，他购置了一台40年代出产的35mm胶卷动画摄像机，在学校附近的修车厂租小房间当工作室，继续按照原先的方式进行创作。朋友在附近的华纳兄弟工作，所以他可以在晚上溜进剪辑室“蹭”那里的设备剪辑胶卷。据说1965年《查理·布朗的圣诞节》也是用这种摄像机拍的，图片来自Bitter Films官网，下同
帮他剪片子的Rebecca Moline后来成了《良医》《白宫计划》等美剧的制片
2000年，唐·赫兹菲尔德完成了他毕业后第一部独立短片——一部将在互联网发展史上留名的作品：《退货》（Rejected）。这是一部元动画作品（关于动画的动画），是好几段动画草稿的合集。片头字幕告诉你，它们原本都是（虚构的）动画师拍给甲方当产品广告的，却因为其中诡异的笑点的全部遭到退货。片子后半，（虚构的）动画师的心理压力不断累积，把一张张纸连同所画的角色揉成一团扔掉。动画师真人没有露面，但随着纸张作被揉碎，前面的动画角色们也一个个陷入惊恐和癫狂，角色和媒材的互动非常有趣。次年，他凭借该片提名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在全球各大电影节斩获27个奖项。不过比起学院派的认可，民间的影响力更能说明它的地位。在Newgrounds还没有大火，YouTube尚未诞生，网民尚未接受社交媒体洗礼的2000年，《退货》在美国互联网引发病毒式传播，人们迫不及待地用邮件群发或是用P2P下载这部短片。《退货》中的台词、桥段和幽默感成为千禧年的回忆。当代网民早已通过梗图、短视频和“弱智吧合集”习惯了自我狂欢的超语境式的叙事，习惯了“好怪哦再看一眼”的信息处理方式，如今回看《退货》或许不会觉得太惊喜，但《退货》本身早已成为了互联网文化的早期标志事件，作为网络文化的“先知”被人津津乐道。01年奥斯卡合影，唐·赫兹菲尔德站在第三排最右，李安旁边
据媒体报道，皮克斯导演Pete Docter创作《心灵奇旅》时受到了唐·赫兹菲尔德的影响
此后他继续活跃在独立动画圈，2003-2007年在MTV的资助下，和《瘪四与大头蛋》导演Mike Judge一起举办全美巡回的动画短片放映活动“The Animation Show”，比尔·普林普顿、乔安娜·奎因、阿德曼动画、蒂姆·伯顿等都曾参与该活动。2005年，他完成了短片《生命的意义》（The Meaning of Life），不再搞笑，而是用坠落的身体、复读台词的人群、外星的物种和更多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场面阐述该片片名。这也成为他表意最抽象的影片。2007年-2012年，他又陆续制作了三部短片《一切安好》（Everything Will Be OK）《为你骄傲》（I Am So Proud of You）《如此美好的一天》（It's Such a Beautiful Day），后来三合一形成一部62分钟的长片《如此美好的一天》。《如此美好的一天》讲述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男子比尔痛苦的生活，相比于以前的作品更加关注角色的内心，会用更多旁白叙述比尔的状况、感受和心境，导演攫取病态的生活细节和记忆联想，再用不规则的分屏将不同主体的画面并置在同一个镜头，观众被一同卷入比尔的意识流。比尔注意到自己每天刷牙看电视放钥匙的细节也好重复，人生就这样被浪费掉
比尔在超市不想碰近处的水果，因为它们更有可能和别人的裤裆接触观看《如此美好的一天》的过程，就是在多重迷雾（生理幻觉、过往回忆与家族历史）中摸索真正的“我”的轮廓的过程。当主角病情加重，已经没法找到生存的“意义”，不再认识小时候快乐的自己，发现随着身体细胞的更迭人生过得一团糟，发现亲人也同样绝望无助甚至自己的出生都是错误，我们的心也随他沉入谷底。幸而，最终的结局忧郁但诗意，当比尔真正大限将至，他回到家，没有牵挂的他反而着迷于生活角落的每一个微小奇迹——纸巾上的凹凸纹路、星空、路边跟自己借笔的老人——甚至在想象的世界获得永生……Isn't Everything Amazing?
“他将学会所有语言，周游世界；他将学习创作和冥想；他将爱、失去，再爱、失去；他将见证人类的消亡，成为下一波地球居民的引路人。”《如此美好的一天》三部短片获得90多个电影节奖项，长片被众多媒体评为年度最佳动画，烂番茄新鲜度100%，得到文艺界前所未有的赞誉。但唐·赫兹菲尔德没有止步于此，在2015年的短片《今夕何夕》中，他开始尝试数字绘画，并首次涉足科幻题材。片中，艾米丽三代带领女孩艾米丽（录音来自她的侄女）漫游未来。在200年后，基因克隆、记忆存储和“外联网”（Outernet）技术已经成熟，富人用克隆延续生命或制造劳力，祖先的意识被上传进黑盒子享受精神娱乐，穷人则可以把过世亲友的皮囊剥离下来披在机器人上聊以自慰。未来科技无比发达，人们却越来越无法理解自身微妙的情绪。这也是艾米丽三代联系初代艾米丽的理由，她曾经“爱”上外太空的石头和燃油泵，曾经目睹末日千万具尸体如流星般从外太空坠落，但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比渴望想起艾米丽初代的某段回忆。15分钟的影片信息量极大，但归根结底：当我们被卷入超乎想象的时代洪流，不得不面对自己情感的无能和悲惨的结局，还要以怎样的心态继续生活？《今夕何夕》以一种朴素的生活哲学回答这问题：“人生又长又伤感，你会渴望那些自己忘掉的过去……不要纠结琐碎的日常了，因为这些都会在时间长河里消失殆尽。好好地丰富地活着，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嫉妒你的现在。”
《今夕何夕》在全球赢得40多个奖项，在昂西动画节获评审团特别奖和观众奖，在渥太华国际动画节获最佳剧本奖和观众奖，唐·赫兹菲尔德也凭借此片二度提名奥斯卡最佳短片奖。
2017和2020年，他又相继推出两部续集《今夕何夕2：他人思想的负担》（The Burden of Other People's Thoughts）和《今夕何夕3：大卫初代消失的目的地》（The Absent Destinations of David Prime），同样包含丰富的故事和清奇的哲思，收获广泛好评，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自己看体验会比较好。尤其第三部长达30分钟，非常精巧，是笔者近年最喜爱的时间循环作品。唐·赫兹菲尔德的作品和创作方式都是如此独特，他曾将自己比喻为动画界的车库摇滚人（garage rock，起源于在自家车库排练的欧美摇滚青年，歌曲往往粗糙又纯粹）。对他而言，创作就像在海洋漂浮时，不断收集材料，最终造成一座木筏的过程。那些“材料”，就是他平时用白纸和便利贴积攒的大量谈话记录、读书笔记或梦境、回忆、涂鸦。待材料足以支撑自己成型的创意，再开始思考表现，增删细节，动手绘画并学会“忍受”创作中那些无聊而重复的部分。《今夕何夕》创作手稿，图片来自Bitter Films官网
他用来做《今夕何夕》的电脑只装了2008版的Adobe Photoshop、Final Cut Pro和Pro tools（声音处理软件）三款软件，买来之后从没连接过互联网
他也是一位无比专注的动画人，除了《辛普森一家》第26季第1集开头的couch gag没有做过任何商业动画。他始终号召要让短片作者靠自己作品获利生存，而不仅仅把MV和广告当作最终目标，他的影片在Vimeo可以在线租借，每一次线下放映也都人满为患，唐·赫兹菲尔德已经成为独立动画界的标志性人物，就像笔下的简笔画小人一样，粗糙又清晰、浪漫而有力。
参考资料
1. Austin Film Society，REJECTED Animator Don Hertzfeldt in Conversation at AFS Cinema | Feb 21, 2020，YouTube
2. David Ehrlich，Don Hertzfeldt on 'World of Tomorrow Episode Two' and Expanding Upon the Best Short Film of the Century，IndieWire
3. Germain Lussier，Don Hertzfeldt Talks the Present and Future of World of Tomorrow, His Incredible Sci-Fi Animated Series，io9
4. i am a don hertzfeldt... filmmaker: AMA，Reddit
4. Nick Bradshaw，"I've tried to remember I need to be having fun": Don Hertzfeldt on World of Tomorrow，Sight and Sound
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Television (UCTV)，Don Hertzfeldt & World of Tomorrow - Script to Screen，YouTube
*学术趴现已入驻各大平台，欢迎在微博、B站、YouTube搜索“动画学术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