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理解县域城镇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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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一味解药
近期,国家颁布了推动县域城镇化的相关意见,并指明了相关路径,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关注多,争议也多。在与许多朋友的交流中,包括一些文章的互动留言中,笔者就发现人们普遍还不太理解,譬如:
城镇化不是城市化的倒退吗?
多年发展,县城应有尽有,继续加码,不是重复建设吗?
尤其是房地产,现在还大量过剩,还怎么消化?
县域普遍财政困难甚至债台高筑,搞县域城镇化的钱哪里来?
资金投到集成度、效率更高的大中城市、发达地区才对,继续投到分散、低效的县域,不是更加违背经济规律吗?
……
这些疑问,确是事实,但同步反映着,人们普遍还在用固化思维看急剧变化的大环境。这个集体性的思维固化,才是问题所在。
笔者曾是房地产从业者,在北上广都工作过,后长期研究乡村振兴,深感在宏大的城市化与广阔的乡村振兴之间,一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那就是县城内卷与乡镇衰败。这些年,我们在“城市化——乡村振兴”之间转了一圈,碰了壁,重新想起来,通过县域城镇化激活县域经济、融合城乡,正恰逢其时。
所以,新的历史时期,新的经济增长压力,新型县域城镇化,意义重大。
为什么?
上面的疑问,反映着,人们还是习惯用城市化、工业化、房地产式的思维来看县域。
的确,工业化+房地产(资产化)+城市化是过去二三十年推动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核心组合。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个“老组合”出现了新问题,没有那么灵验了。其原因,通俗来说(“民间观察派”,非学术标准),就是从制造业、房地产,到劳动力,到资本都出现相对过剩,以往的“规模红利”逐渐累积为内卷压力,并尾大难掉。
向外扩展受阻,只好向内挖掘新方法——这就是供给侧改革、高质量发展、内循环、乡村振兴,以及县域城镇化等新思路的根源所在。继续用“老组合”看新思路,当然要不理解,乃至感到委屈。
清华大学教授鞠建东团队也研究认为,经过40年高速发展,中国经济的工业化已基本完成。除了“世界工厂”地位的早早确立,另一个关键标准是劳动力就业从农业向工业的转移已基本完成——我国青壮年农民已整体转向工商服务业就业,工业企业对新增就业的吸纳能力基本停滞。
以2018年——外部卡脖子,内部许多传统产业达到巅峰期并开始衰退——为分水岭,中国经济正从工业化进入知识化时代,发动机也需要从工业化时代的制造、装配,转换成创新、高科技服务、知识服务。
目前,一线城市已基本实现这种转换,并伴随着对“非高端人才”的内卷、挤出,二三线城市正处于转换之中,伴随着明显的高科技、人才争夺战。而以县域为代表的广大地区(城市化了的“百强县”除外),则远远落后。
显然,只有大城市和发达地区的升级,远远支撑不了整个经济结构的转型升级。譬如,支撑中国制造业“世界工厂”地位的,早已不是大城市,而是分布于中国2843个县级行政区域上的,众多县(区、乡)域工业园、产业园、开发区等。这些县域,至2020年底,占国土面积的90%,全国经济总量的约41%,全国人口的约63%。
因此,中国经济结构要整体转型、升级,要走共同富裕之路,除了以大城市为主要阵地的科技、创新拉动,也要靠县域发动机的重新启动。此其一。
为了应对新的变化,2015年,国家未雨绸缪,提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经济发展新思路。此后,一边在城市调结构,一边将目光投向乡村,2017年,乡村振兴战略启动。
作为一名乡村研究者,尽管我和许多乡建人士一致,认为文化、教育的振兴才是乡村振兴的核心。但我们必须客观地看到,文化乡建是漫长而潜移默化的,当前,乡村振兴的首要任务还在于产业振兴。
只是,各地乡村区位、自然环境、先天禀赋、风土民情、社会关系迥异,完全是非标化单位,与城市化的“工业园-房地产-产业化”的标准模式去套,往往都要碰壁。
第二个逻辑,在于乡村产业化的悖论。有产业基础的乡村(如笔者提出的“一对王四个二”),按照市场规律做就行了,引导、完善即可,过于强调“振兴”,反而浪费甚至是干扰;而对于大多数缺乏产业基础的乡村,强行“振兴”,又容易违背市场规律,效果不佳。
所以,排除部分成功案例,以及用财政资金砸出来的典型,乡村产业振兴,在当前体制下,总体并不理想。如此,又反过来加重了社会资本进入乡村的疑虑。随着城市和乡村都出现问题,2020年,国家继而推出双循环战略,一面强调科技创新,一面强调盘活存量、发展内循环以促进要素流通,带动增长。
内循环,肯定不能像以往那样,城市、乡村各玩各的循环,而必须是城乡融合、区域协调发展、富裕带动不富裕。而要循环起来,县域这个“乡头城尾”,就成了关键。此其二。
依然不能简单套用现代化的“老组合”模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几千年来的中国,“郡县治,天下安”都是历史规律。今天依然如此。
一方面,县域城镇是衔接城乡的关键枢纽。关节通了,浑身舒畅,关节痛了,哪哪都是病。
另一方面,大城市以高科技、资本化、智能化为代表的升级,必然伴随着对人力价值的压制和对人力资本的挤出——这也是城市“非高端人才”深感内卷的原因。那么,被挤出者,还能去往何处?
中国的制度和文化、共同富裕导向,不允许居民大量破产和城市贫民窟的出现。叠加疫情的冲击,尤其是缺乏自主升级能力的亿万农民工和城市中低收入者来说,回县城还是首选——事实上,这种回流一直在进行,接下来或许还会更明显。
所以,重新搞好县域城镇化,也是稳定社会、保民生的内在需求。此其三。
综上,县域城镇化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当下治病良方。
如何演变?
尽管西方表述,通常将城市化等同于城镇化,但稍有社会常识的人们都知道,在中国,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尽管我们一直没有抛弃“城镇化”,但2000年以来,伴随着“大国大城”成为主流理论,以及房地产的突飞猛进,事实上,我们通常只谈“城市化”。2014年提出的“新型城镇化”,2016年三部委力推的“特色小镇”,都没能触动这个主流。
新时期要搞“新县域城镇化”,就必须先弄清“旧县域城镇化”。
80年代,乡镇企业曾风行一时,带动了城镇化起步。彼时,城镇带乡村,是相对均衡发展的。90年代后,伴随着分税制改革等政策,国家日益强调“集中调控”,且逐步退出乡村,同时,伴随着房地产爆发,焦点日益集中到城市,尤其是大城市。
随后二十多年,大多数县域城镇化,本质还是城市化的延伸。主要表现在:一、承接大城市、发达地区转移或淘汰产能;二、走大城市-中等城市-县城逐步扩展的房地产化之路,并大力发展土地财政、扩大政府投资、集中力量搞县城建设。
今天,随着中国制造业和房地产产能双双过剩,县域亦不能幸免。更要命的是,面对过剩,大城市有人才、科研、资本聚集优势,并具有自我升级和向下转移成本的双向能力,而县域一个都没有(再次强调,不能只盯着具有区位优势或“家中有矿”的部分百强县)。
如何自救?
除了一直作为核心工作的招商引资,紧抓“房地产-土地财政”是主流做法。近年来,多数县域或多或少地都用了以下几种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撤并乡村中小学,将教育资源集中到县城并且学区房化,以促进农村人口向县城集中。这个办法确实有效,但随着房价水涨船高,购房者不够用了。
第二个办法是效仿大城市,大力推进棚改,也很有效。但随着棚改耗尽,棚改成本的不断抬升,以及2018年国家叫停,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第三个办法,在山东、苏北等地曾风行一时,那就是推动农村尤其是近城区域的“合村并居”,以推动农村人口进城。2020年被国家叫停。
第四个办法,是几年前开始盛行的撤县设区潮,以并入城区并搭上城市化末班车。同样,在今年被国家叫停,此路亦不通……
这些办法,显然都还是城市化“老组合”的延伸。竭泽而渔,“为城而城”,并不能解决、甚至还将加重县域经济发展困境。继续延续老思维,即便一时有效,都免不了被叫停。
第二种思路,是国家相关部委曾试图推动的,上文提到的“新型城镇化”-“特色小镇”之路。问题有二:
一是强调镇,脱离城。在推动过程中,国家部委缺乏抓手,主要还得靠地方。但显然,县域的中心还是县城,地方发展的思路也在县城。没有地方的全力配合,这条路,难免雷声大雨点小。
二是这些做法,被裹挟进房地产时代大潮,许多“特色小镇”,被搞成了脱离实际的“房地产小镇”。随着房地产出现问题,不少“特色小镇”被荒草埋没,步了“鬼城”后路,成为“鬼镇”。
破旧才能立新。虽然我们一时还无法给“新县域城镇化”一个明确定义,但综上,给“旧县域城镇化”一个大体的小结还是可以的。所以,“新县域城镇化”,既不应该是单纯的“城市化”老路,也不应该是“造镇运动”这种点状思维。
怎么办?
回到县域城镇化主题。上述“旧办法”若再概述,那就是这些办法大多属于“刺激疗法”。这种疗法,曾是近二十年来,我们最惯用的手法——譬如采用货币、财政、税收、政府投资、政策调控、金融工具、债务杠杆、消费主义……等各种办法,不断刺激“三驾马车”。
这种刺激确实有效,它直接带动了马车的狂奔,创造了一个举世瞩目的繁荣长周期。然而,刺激也是有成本、有边际效应的,刺激过度还将集聚风险。2015年,随着国家“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新思路,无限制的“刺激”阶段性成为历史。
落到县域,我们的刺激手段更不遑多让,比如招商政策、税收优惠、土地财政、合并学校、学区房化、大拆大建等。尤其是城投、城建之类的地方投融平台,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往往还是主力),有的还搞出一堆全县人民几百年才能还清的债务陷阱。
当刺激逐渐失效,尤其当社会开始内卷、躺平,除非拿炮轰,再怎么刺激,人们也不愿起身——但总不能真的端着炮轰吧?
今天,许多人依然怀念那个“刺激”、大水漫灌的年代,甚至忿忿不平。以房地产集团为代表的放松言论也一再复燃,所幸国家方向明确、意志坚定,始终强调“房住不炒”,并顶着全球量化宽松的压力,坚定地推进谋之长远的转型升级。
转过去了,星辰大海,调回头来,老调重弹。所以,与时与国一起,集中精力推动转型升级,才是发展的首选。
然而县域不像大城市,要升级,最缺的往往还是人才。目前,县域人才主要还是靠外部引进,但是一者,多数县域缺乏竞争力,这种相当于捡漏,且大多流入到政府公务员、事业单位,而不是流向承载创新升级的经济领域;二者,我们应该树立一个“相对人才观”,尤其对县域来说,不能说只有985、211是人才,技术蓝领、专业技术工人就不是人才。
因此,县域人才需求,不能光靠引进,也不能停留在搞个电商园对农民进行职业培训的初级做法,而必须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批量化的人才生产能力,这是笔者在《县域办大学,此路通不通?》中的想强调的第一点。
第二个思路,是盘活存量。
尽管大家都希望引进高科技、新能源、高端制造之类的优质增量,但我们要清醒地看到,这些产业大多是资本、资源、人才密集型,或需要依托港口、大城市辐射等区位优势。一者,这些要素是多数县域所缺失的;二者,它们是大城市和发达地区的香饽饽,短期很难外溢到普通县域。所以,寄希望于外部引进优质增量,充其量只能是捡漏。
所以还得靠存量盘活。如何盘活?
一是帮助现有工商业企业向知识化升级。
第二层存量,体现在多年发展,许多地方都积累了一定的特色产业,如特色种植,特色制造,特色服务业(如淘宝镇、电商大县、骑手大县)等。而要将这些优势、特色转化为更大规模的县域经济,就必须推动这些自发的初级市场走向知识化、专业化,此时,具备一定聚集、带头、科研能力的县域大学也是关键。
第三层存量,则是大家共有的,那就是——人。
事实上,中国经济的转型升级是双方面的,除了产业升级,还有就是从“人口红利”到“人才红利”的升级——即以白领取代蓝领,成为城市生产、消费的主力。
目前,我国的一线城市已初步完成转换,二线城市正通过人才引进、购/租房补贴、户籍制度改革乃至创业兜底等多种手段展开争夺。
但县域整体缺乏抢人的筹码。目前,多数内地县域,工厂工人、商业服务业的平均薪资一般在两三千元,五六千元档收入一般集中在体制,上万元收入则凤毛麟角——这种人才和收入结构的停滞,正是县域内卷、经济裹足不前的一大关键。
县域要开出万元工资都难,更不用说引入城市高收入人才。但笔者认为,正如“人才相对论”,高收入也是相对的。譬如,上海月收入两万,只是普通中产,面对房贷、车贷、孩子教育、生活成本,多半还得紧巴巴,它跟省城一万多、县城五六千,其实际“获得感”并没有本质差别。
宏观上看,大城市中产收入要再进一步,从两万提升到三四万并不容易,它取决于全球经济大环境和全球分工。但县城蓝领从两三千,批量提升到四五千,白领从五六千提升到七八千,只要内循环运转起来、方法得当,则要容易得多。
人是最大的存量。什么是高质量发展,批量实现县域本土的“中产化”,就是高质量发展。
总结上述三大存量盘活,都明确地指向一个办法,那就是办县域自己的大学(小县宜合办),以建立县域自己的产业升级能力、特色产业聚集能力、人才流水线生产能力。
试想,一旦占国土九成、人口六成的县域经济“白领化”发动机启动,中国经济将会是何等盛况?这是笔者在《县域办大学,此路通不通?》中的想强调的第二点。
第三个思路,是发掘并建立“相对优势”。
河南省修武县,人口27.4万,是全省最小的县之一。它没有简单地走承接郑州(一个半小时车程)转移产能的工业化之路,也没有走靠山(云台山)吃山的旅游地产之路。
近十年来,地方主政领导从“党建美学”入手——通过建设集行政、休闲、群众活动、商业等功能于一体的网红村委会,进而批量建设遍布村头巷尾、田间地头的美学建筑,带动地方党建、文化教育、发展信心,再反过来串联起生态优势及地方产业,走出了一条集党建美学、旅游美学、文化美学、农业美学、工业美学等于一体的“县域美学经济”,受到中央及社会各界的广泛肯定。
陕西省留坝县,位于秦岭深处,人口不到5万,年财政收入不到一个亿。它拒绝了大量前来投资的矿产、能源和房地产企业,10多年坚持旅游业一业突破,兼顾各种林下种养,发展乡村集体经济模式与两山银行融资模式。
2018年,又引入“隐居乡里”,从一个小小的楼房沟精品民宿开始,摸索政府、企业、村集体、村民四方协作的产业发展结构,同时带领和培训当地近200户农民创业,将闲置农宅改造升级为以村民为主体的中小型民宿,打造“大秦岭的小日子”县域度假品牌。
小有小的好处。近年来,伴随着猕猴桃汽水厂、香菇酱厂、妈妈工坊的开办,县城影剧院、文创中心、菜市场的提档升级等,一个以县域为载体的城乡融合与产业经济发展的良好循环逐步建立。
福建省屏南县,同样是大山深处的人口小县。由于位置偏僻,现代化大潮还未肆虐,县内保存了大量古村落。这些村落分散、单体规模较小,无法聚集成规模效应,加之交通不便,很难发展旅游业,甚至还需要大量资金维护。
所幸,在土生土长的屏南人、原县政协主席周芬芳的推动下,地方一直将传统村落保护定为县域重点工作。2014年,地方将村落保护、扶贫攻坚、乡村建设整合,决心走一条特色的古村文创之路。
不盯着“大师”,合适才是对的。2015年,平民艺术家林正碌来到屏南,被深深打动,在政府支持下,他发起一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群众运动,号召老百姓免费学画。结果上至七旬老妪,下至七岁孩童都加入进来,地方人文风貌与自然风貌一结合,迸发出巨大魅力,各种艺术家纷纷前来,每人带活一个古村,最终形成连片之势。
“引进高人”之后,是“引来新人”,大量乡建人士、文化工作者、退休人员、城市白领来到各个村落,开办乡村工作室、米酒工坊、舞蹈教室、乡村酒吧、民宿之类。接下来是“引回村民”,大量村民从打工地回流,在家门口实现高质量就业……一场高质量的双循环、国泰民安的县域振兴由是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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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县域如运营企业,都需这“以我为主”的长期主义。
何谓“内卷”,放弃寻找新出路就是内卷,何谓“躺平”,放弃再拼一把就是躺平。于个人,尚可如此,于关乎数十万、百万人生计的县域,切不可如此。
作者:刘子,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专栏作者,撰稿人,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
参考文章/书籍:
鞠建东、李思佳,《县里办大学——产业升级与货币产业政策》。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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