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大师Laurie Olin：经济下行，设计师如何回应时代？｜ASLA'22 专访

文化

2023-01-16 00:01

劳里·欧林

Laurie Olin

本期人物

Laurie Olin

职业景观设计师，OLIN事务所创始合伙人

宾夕法尼亚大学、清华大学景观设计教授

Experience

1974-1982，1998-至今，宾西法尼亚大学教授

1982-1986，哈佛大学风景园林系主任

1972年，获罗马景观建筑奖

1999年，获Wyck-Strickland 奖

2008年，获Cooper-Hewitt 国家景观设计奖

2013年，国家艺术勋章（美国政府授予艺术家的最高荣誉）

古根海姆院士、美国罗马科学院院士、

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 (ASLA)院士、

美国建筑师学会 (AIA)荣誉会员、

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

劳里·欧林（Laurie Olin）是当代最著名的景观设计师之一。欧林成长于阿拉斯加，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获得建筑学学位，1974年起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任教，同期在费城创立个人事务所OLIN Studio（景观界知名事务所）。在过去的45年中，欧林设计了多个知名项目，如纽约炮台公园、布莱恩特公园、哥伦布圆环交通岛、华盛顿大学规划设计、洛杉矶盖蒂中心景观设计、旧金山的Mission Bay城市设计等。

本次采访之前Laurie Olin作为演讲嘉宾在ASLA大会上做了以《奥姆斯特德与大学校园规划》为题目的主题演讲。作为纪念奥姆斯特德诞辰200周年学术研究的一部分，Laurie Olin整理了奥姆斯特德事务所设计的校园的图纸，文本，寻找奥姆斯特德在不同时期对于校园设计的理解以及他设计风格的变化。一方面帮助当代设计师学习其中的精华，同时也帮助大学更好的保护奥姆斯特德的设计遗产。

文章共分2章，第一章，编辑针对Laurie Olin讲座内容进行提问，Laurie Olin在校园规划与景观设计等方面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阐述。第二章，Laurie Olin就中国景观设计市场与发展提出个人看法，并为中国设计师们提供宝贵建议。

编辑按：

老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 Sr.）：美国19世纪下半叶最著名的规划师和风景园林师，与卡尔弗特·沃克斯一起完成了纽约中央公园设计，被认为是美国风景园林学的奠基人和景观设计之父。

小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 Jr.）：奥姆斯特德之子，著名的规划师和风景园林师，创办了奥姆斯特德兄弟公司。

奥姆斯特德兄弟公司：由小奥姆斯特德及其兄弟创办的景观设计公司，他们的项目类型涵盖公园系统、大学、展览场、图书馆、医院、住宅区，完成了很多景观设计史上非常重要的项目，包括大烟山和阿卡迪亚国家公园的道路规划，克利夫兰、波特兰、西雅图等城市的整个公园系统，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和艾玛威拉德学校的校园规划等项目。

访谈/编辑｜吴逸青

受访者｜劳里·欧林，下文简称“O”

校园景观规划

承奥姆斯特兄弟的设计理念

█ 奥姆斯特德兄弟是美国最早的景观设计师，曾参与100多所高校的规划与景观设计，您认为这些项目的设计理念是否有共通之处？

O: 从奥姆斯特德事务所成立以来的100多年里，设计风格和理论都有很大的变化。不变的是，老奥姆斯特德始终认为校园应该是自然与社区的结合。大学是一段非常特别的时期，青年人完成了从儿童到社会人的转变，选择职业并迈入成人社会。在大学里，一方面，学生需要一个安全舒适、相对稳定的环境；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某些刺激与周围的社群产生联系，发展出个体与群体的认知，进而更好地融入社会。

所以，在老奥姆斯特德设计的校园中，都会有一个或多个大型的共享空间。公共空间中常设计草坪和树木，有时也会用灌木围合空间，形成一个可供大家聚会的、美丽开放的田园空间。

此外，老奥姆斯特德相信接触大自然有益于身心，使人更加健康和充满活力。设计师可以用树木与地形等元素将人与有趣的自然景观结合起来。因此，奥姆斯特德在选择植物时特别注意结合当地环境。在做加州的斯坦福校园景观规划项目时，他会更多地使用耐旱树种。

Stanford Campus © Internet

设计校园时，老奥姆斯特德有五个原则。首先，建筑应该用来塑造空间。他们可以围合社交空间，而非如宝座般占据所有空间。其次，学生的住所不应像军队营房，学校内应该有很多独栋的小建筑。第三，校园中的空间层级很重要。应由一系列大中小不同尺寸的空间组成，两三个大型公共空间，几个中型空间再加很多私密的小空间，小空间可以塑造用以停留的边缘空间。第四，由于他认为一些城市环境仍然过于嘈杂，混乱与危险，身处其中的校园应该有一些景观带作为校园与城市之间的缓冲带。最后，校园规划需考虑人车分流。

在校园规划项目中，老奥姆斯特德常用的典型方法是用建筑围合出向心的人行公共空间，建筑的背面连接车行道路并打造服务入口；在中央公园的设计中，通过竖向高差实现人车分流。

但是，我们要注意这些看似简单的原则随着社会的发展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人车分流设计，早期非常有效，但随着校园扩建，人们开始在本来服务车辆的区域建设新校园时，人车分流是否可行，需视具体情况而定。

█ 回首这百余个项目，哪些设计经岁月沉淀后仍被保留，哪些设计被后来者改变？如何看待这些变化？

O: 奥姆斯特德事务所的设计风格分为两阶段。早期老奥姆斯特德设计的校园主要采用曲线等有机形态，建筑有时围合空间，有时自由布置以组成休闲舒适的空间。但在1890年芝加哥世博会之后，其设计风格受新古典主义影响发生巨大变化。在与受巴黎美术学院教育影响的建筑师一起做校园设计时，他们在设计中使用了很多规则的集合布局，并用建筑作为接口将校园空间与城市空间相连，使其成为城市公共空间的一部分，让校园成为城市美化运动的一部分。所以在小奥姆斯特德的设计中，可以在校园中看到更多的直线型空间，有机形式的空间则被布置在校园外部。

Smith College © Intenet

现在我们在校园中能看到很多院落形式的空间，他们得以被保留并非因为这些空间更有价值，而是因为周围的建筑是如此的固定。除非拆除一栋建筑，否则这些空间将会一直保持这样。与此同时，这些院落中的树木也得到了保存，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生长并让空间变得愈发独特。

因此，奥姆斯特德特别主张多种树。树木可以给人带来庇护，在夏天可遮阴，冬天则可遮挡寒风。还可以与建筑形成多样的关系，有时树遮挡建筑可以优化两面高墙形成的狭小过道空间。

在很多被布扎艺术规则影响的校园规划中，与老建筑相接的、醒目的“X”形交叉轴线被保留，很多新建筑被排列在这些轴线的周围，新老建筑形成了一种并置的关系。同时在更小的尺度上，空间周围的建筑、建筑前广场、道路以及树木最终被保留下来的。保留空间的同时，构成这些空间的景观设施也在不断更新。在ASLA会议上，杜克大学的Mark Hough展示了他们按序替换的因病虫害或风暴死亡的树木。

对于校园中那些椭圆形公共空间，如果构建这一空间结构的树木被破坏，那这个空间也很难被保存下来，最终会被建筑占据，变成一个不太受欢迎的空间。所以，我们与Mark Hough做的是重新种植这些公共空间周围的乔木，将自然重新引入校园，形成建筑与公共空间之间的缓冲区，帮助塑造一个“空”的承载活动的空间。

Duke University west campus © Reed Hilderbrand

█ 我们正面对前所未有的变化，尤其是疫情下，计算机技术实现的远程学习很大程度影响了学生在校园中的生活。您觉得未来的校园规划将如何应对这些挑战，从历史中我们可以学到什么？

O: 这些变化并没有改变我们对于设计的看法，反而更让我们认识到公园的作用。我很难说在未来具体的设计会有怎样的改变，但是人们仍然会保持之前的生活与工作习惯，也会一直保持对风、阳光和其他自然事物的向往与需求。人很难被禁锢在一个固定的空间中，因为人类是从自然之中进化出来的，都有接触大自然的诉求。当新冠刚在美国流行时，大家非常害怕，完全不敢出门。但是几周后，人们就开始去公园等室外场所。他们认为和任何人在任何楼里都是危险的，室外空间则更令他们感到安全、舒适。本来隐藏在建筑之中消失不见的社区开始出现，人们聚集在公园中。社群概念得到加强，从中可以看出人们对于自然的强烈渴望。

新技术一方面变成了寻找公园的工具，另一方面也变相成为奴役我们的工具。尤其疫情期间大家居家办公时，我们不间断地工作且不停地被打扰，甚至没有吃饭和照顾孩子的时间。很多年轻人，无论是建筑师、教师，还是超市收银员，都把大把的时间花费在距离自己半米不到的电脑前。我觉得人们应该站起来，到处走走。这也是乔布斯在委托我们设计苹果总部花园时的诉求。他认为面对电脑一直工作很消耗精力，并希望员工能走出办公室去户外花园。所以在这个项目中，我们刻意将主要停车楼设置在距离办公室稍远的地方，员工们需在户外步行3-5分钟方可抵达。同时设计了很多室外用餐区，让人们有更多的理由接触自然。

Apple headquarters design © Olin Studio

中国景观设计及行业未来

具备相较西方的更大的创造潜力

█ 作为清华大学景观学系首任系主任，如果为清华校园做景观规划设计，您会怎么做？

O: 首先我要感谢清华的杨瑞教授，正因为他的帮助我才能在清华做了很多教学和研究，他就像我们系的大脑，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年我在清华教书时，清华校园很美丽，有一片别墅、几个池塘、一条运河，以及不少的林荫道。现在的新校区并不那么吸引人，就像一块摆了建筑的白布，没有地形起伏变化和丰富的植物景观。校园景观缺乏多样性，尤其缺少舒适的停留、休息、闲聊的空间。老校区有很宜人的地方，尤其是有一条穿过居民区的街道非常棒，道路边有很多儿童活动场地，老人们一边看孩子一边闲聊，道路上人们骑着自行车，鲜有汽车穿行。这样非常富有人性化街道能够承载很多可爱的事情。

如果让我做清华校园的景观规划，我会设计更多人性化的街道，塑造更多有特色、有场所精神并且充满爱的空间。学习北京胡同的尺度，让校园变得更有生机。

我还会在校园中种植更多树木，在夏天提供遮阴，在冬天遮挡北风，创造让人记忆深刻的空间。我在设计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北园住宅区时，沿着中心绿地种了一圈柳树，虽然现在看着一般，但是想象十年之后，夏天柳条随风摆动，冬天阳光穿过树枝，这个地方将会成为人们喜欢停留的空间。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North, Seattle © Olin Studio

我还会为清华增加更多中国传统色彩。目前清华校园里建筑的颜色过于平淡、缺乏特色。事实上中国人很早就发现与绿色最相配的是红色，北京有很多红色的城墙、大门、亭子，这些都非常具有传统特色。

█ 通常我们做校园设计，功能、活动往往都是很重要的考虑因素，但似乎您很少提及景观中的活动（program）？

O: 我们经常与学校、客户和政府官员讨论景观的功能、公共空间承载的活动。这是一个教育客户的过程，让他们了解到这个空间并不是消极的，而是可以产生社会价值或者生态价值的。

当我们讨论设计中的活动、功能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有很天真的想法。当看到一块空地，没有人在上面跑来跑去，没有人在里面踢球，他们会认为这块地是无用的，可以用来盖楼。但是这里可能已经承载了活动，可能是社交活动，蜜蜂的栖息地，或是雨水花园。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一直在讨论的“活动”并非运动、儿童活动等，而是探讨景观对于整个场地与区域的贡献，比如增加空气流通、滞留地表雨水、塑造动植物栖息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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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yant Park © Olin Studio

█ 由于地产行业的衰退，目前中国的景观设计市场正处于下行阶段。作为经历了很多次行业起伏的老前辈，您对中国的景观设计师和开发商有什么建议吗？

O: 我经历过很多次危机，包括美国大萧条、二次世界大战等。我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关心市场，担心可能会面临失业。这些担忧是合理的。

我建议大家利用这段时间做好规划，建设量减少、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是做人生规划的最佳时机。应当在经济衰退期间做超前规划，规划经济反弹后的企业或个人的发展。

另外，经济繁荣时期并非设计师最好的时代，建筑师和景观设计师往往会成为开发商的“奴隶”。反而严峻的环境帮助我们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而不是别人想让我做什么。伟大的想法往往出现在困难时期，这对于所有的艺术都成立。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很穷，四处游历，那时我会做一些概念项目，描绘想象中的景观，思考什么是更好的住宅，是否可以在相同的居住面积下通过设计创造不同的居住体验。然后拿这些想法说服他人投资，有一些项目最终建成了，有一些项目只停留在想象阶段。人们会对好的想法和设计产生兴趣，有的将其投入市场，有的可用其赚得选票。这就是我们所谓的“企业家精神”。如果你是一名设计师，我们称之为创造力。

上图与下图右一为Laurie Olin © Olin Studio

事实上，在环保领域，今天的中国可以做到很多在西方难以实现的创新，比如创造性的处理水、能源等问题。所以，不要总担心未来，当下有很多事情值得我们去做，且都富有前景。

我曾在清华的第一个讲座中提到“中国的每一条河流都存在污染，但是如果有好的设计，这些污染其实可以被清除”。如果人们想要有安全、健康的环境，就应该参与规划与建设，来帮助修复被污染的河流，这是每个清华学生应该做的。我也提到气候变化，假设天气酷热但没有足够电力开空调，我们应该如何设计。这些假设并非毫无意义，设计也并非难以实现。事实上，人类很早就知道自然地冷却建筑。我们应该思考如何重新设计城市以应对这些问题，或许可以通过大量种植树木来解决城市热岛效应。

最后，我认为在当代，每个人应当学会和你不喜欢的人打交道，懂得如何让那些手握资源、掌握规则的人认可你的设计。今天有一些愚蠢的项目耗资巨大，比如某花费10亿美元的基础设施项目，其并不会让孩子或老人过的更好。如果从这笔拨款中拿一些钱给到优秀的设计师，也许会有更多真正有意义的项目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