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视角看俄罗斯的政治理念(五)——中国要注意的问题
兔主席 20220529
目 录:
一、对新欧亚主义的一些特征分析
1.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完全和共产主义没有关系
2.新欧亚主义和民族主义(nationalism)的关系。
3.“新欧亚主义”和人类共同价值或“普适价值”的关系
4.美西方主导的“战后秩序”及新欧亚主义的立场
二、与西方对话:俄罗斯新欧亚主义对中国的一些“参考”、“借鉴”
1. 可参考和借鉴的地方
2. 在“参考”与“借鉴”新欧亚主义时需注意的地方——中俄差异
三、对于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政治,中国要注意的一些地方。
(接上篇)中国视角看俄罗斯的政治理念(四)——要留意的“中俄差异”
三、对于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政治,中国要注意的一些地方。
第一,俄罗斯现占主导地位政治理念“新欧亚主义”(Neo-Eurasianism)在西方普遍被认为是极化政治的一种,属于“极右翼”(Far Right),并不时被冠以“法西斯主义”(fascist)之类的标签。客观来看,在政治光谱坐标上,新欧亚主义比美国和欧洲的极化政治还要极化,所以才有这么大的争议。亚历山大·杜金(Aleksandr Dugi)思想上已经能够主导俄罗斯的军事与外交,实际上是“国师”的地位了,其本人也不乏颇为偏激的想法。考虑到他们目前在西方政治生态谱系内的地位,中国需要与这种主义保持适当的距离——请注意,这里指的是新欧亚主义作为一种具体的主义、意识形态,或者作为具体的团体、组织及人物(例如Dugin本人)。这与中国和俄罗斯政府的正常交往及战略合作要区别开来。如果中国和新欧亚主义走得太近,甚至助其宣传,不一定有利于中国的国际形象,也不一定有利于我们获取更广泛的国际认可与支持。这一点要特别注意。
第二,新欧亚主义对国际政治秩序的理解是与中国完全不同的。新欧亚主义对国际秩序的理解是穿越到二战之前的。本系列前面所述的各种明面的规则和潜规则他们都不认可。他们的逻辑非常朴素,即认为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国家的地缘政治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所谓国际秩序的确立也不能以本国地缘政治安全为代价。只要是国家的利益、只要是民族生存及发展所需要的(何为生存和发展则是结合自己的历史定义的)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对主权国家采取军事行动,并且收编/吞并(annex)其领土。这和中国的理解是不同的。中国完全遵守战后确立的国际秩序,严格遵循国际政治运行规则,愿意维持现状。中国自己面临的所有领土问题(包括与日本及东南亚等邻国的争议问题),都在这个大规则、大框架之内解释。最典型的如台湾问题——我们将其定义、理解为中国内政——我们的所有行动均是在保护中国主权独立及领土完整,而不是挑战和改变国际秩序。对于其他国家来说,中国的诉求是明确的、有边界的——在现状之外,我们绝不会做任何涉及改变其他主权国家领土的事情。
因此,如果我们跟新欧亚主义“走得太近”,有可能会让其他国家误以为我们是认同或默许新欧亚主义的国际秩序观的,有可能会让其他国家误以为我们也有恢复中华历史疆域(例如,清朝的版图)的某种政治想法和企图。如果其他国家这样想,就麻烦了。
新欧亚主义背后没有崇尚“怀柔”、“中庸”、“不战而屈人之兵”之类的东方观点,还是西方式的冲突思维、西方式的零和博弈。新欧亚主义诉诸的是非常朴素、“原始”的现实政治,为了保护国家安全,愿意采取远比中国人所能想到的更要激进的手段,且自我设定的门槛比我们想象的要低。这也是我们考虑与其在一些重大问题上要泾渭分明的原因。
第三,要高度关注新欧亚主义的地缘政治考虑。美国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是有各种地缘政治利益考虑的,但当时在背后驱动美国入侵伊拉克的也有一种政治理念,就是“新保守主义”(the neo-conservatives):新保守主义早就存在,他们只是在等待特定历史契机或事件出现;一旦这样的历史契机出现了,他们就能随之进入历史舞台,主导军事外交,实现自己的愿景。911恐怖袭击,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历史性的地缘政治事件,使得新保守主义能够主导美国军事外交政策。但这个时候,我们理解美国的军事外交,就不能只看911这个具体的地缘政治事件了,要看背后的新保守主义的议程和愿景。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其实也是一样的。使新欧亚主义能够在过去几十年逐渐主导俄罗斯军事外交的,是美国和北约的不断挑衅、进逼、东扩(美国/北约的挑衅,又是中国视角最容易感同身受理解的)。但新欧亚主义的愿景并不仅仅是防止北约东扩或防御俄罗斯的本土安全,并不仅仅是解决乌克兰一地的历史问题。新欧亚主义对前苏联/俄帝国疆域之内及所有周边国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所有这些国家,在新欧亚主义的历史构想及国际秩序里都是扮演不同的角色的,有的主,有的次,有的核心,有的外围,有的先,有的后,一切也都要回归到俄罗斯对自己的历史想象、认定、身份的构建及对未来的梦想。新欧亚主义的愿景,是构建一个以俄罗斯为基石、横跨欧亚的超大型政治体及联盟。其中的很多诉求,其实可以简单理解为恢复俄帝国/苏联的疆域与地缘政治影响力。
其实北约早就东扩到俄罗斯边境了。2004年3月,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接壤加里宁格勒)已经加入北约。俄罗斯会因此而开战么?并不会。前几天,与俄罗斯有许多的领土接壤的芬兰也申请加入北约——即便芬兰真的加入了北约。俄罗斯会因此开战么?也不会。理由是,尽管这些国家都接壤今天的俄罗斯联邦,历史上从属于沙俄帝国及或苏联,但它们都没有乌克兰在俄罗斯心目中的历史、政治、文化、心理地位。
所以,与俄罗斯领土接壤,其实并不是俄罗斯采取军事行动的充分条件,只是一项必要条件。乌克兰的地位特殊,关乎俄罗斯民族与文明的发端与存在,有特殊的历史意义。乌克兰被进逼,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这个时候,俄罗斯才会出手。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希望解释俄罗斯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新欧亚主义才正式进入历史舞台。对于中国来说,大概不能仅仅局限在北约东扩之类的具体问题,也不能局限于乌克兰,还是要看如果俄罗斯的军事外交由新欧亚主义驱动的话,对其他前苏联国家和周边国家是否有更进一步的地缘政治计划。新保守主义希望美国能够以阿富汗和伊拉克为契机,在这个轨道通路上“顺势”对中东国家逐个击破,实现“民主化”;那新欧亚主义是否会建议俄罗斯在现有的通路轨道上也“顺势”完成压抑已久的地缘政治目标呢?——尤其如果假设西方制裁将长期存在。如果这样,就可能对战后国际秩序造成更大的影响。这些也是中国需要关注和研判的问题。
第四,要看到,新欧亚主义对中国始终是有戒心及想法的,一切也早都落在纸面上。在(新)欧亚主义版图里,亚洲主要是中亚,向东就是把一干草原游牧民族包进来(例如蒙古),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东亚儒家文化国家的角色。他们认为东亚国家其实是另外一种文明,而且是异质的文明,甚至对俄国有可能存在潜在地缘政治威胁。所以,在最一开始——例如Dugin在1997年的地缘政治分析里,明确将中国排除在欧亚主义蓝图范畴之外的,并且希望在东北亚与中国建立足够的缓冲,将中国的影响力向南/东南亚推。只不过在过去二十年里,中国快速崛起,成为一支重要力量,新欧亚主义者无法忽略中国,同时也发现了中国的价值,认为中国可以也应该是俄罗斯欧亚政治版图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和贡献力量,作为一个盟友加入。
不过,对于历史车轮的朝向,是要始终保持谨慎的。国际政治上有一句被广泛传诵的名言:“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其实可以被用来解释很多关系。看新欧亚主义,就知道他们对中国是有戒心的;反之,中国也得一样,要始终保持距离、紧张、警惕。
其实回顾一下中俄过去几百年的关系历史,可以清楚看见这一点。沙俄是侵略中国的重要力量。是庚子年的八国联军之一。到斯大林,还分割过中国(彼时为蒋家的中华民国)的领土,并对新疆、东北、西藏有考虑。近代中国与俄罗斯的亲近,主要得益于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国际主义时期的苏联,但其中也不乏紧张与冲突。但问题是,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是反对共产主义的,与我们的政治价值观与理念已然脱钩。如果以大历史为蓝图进行比较,会发现他们更似沙俄,而非苏联。
从历史角度看,中俄更多的是一个带有一定历史阶段性的地缘政治联盟,是因为对抗美/西方政治文明的进逼和挑战而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这样的地缘政治联盟,如何长期维系,也是巨大的历史课题。
第五,也要关注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与欧美极化政治的互动。中国要看到,新欧亚主义者一直都在积极接触欧美的极化政治团体(包括极右翼与极右翼),努力寻找及开辟其政治盟友。以美国为例,Dugin本人2018年还在罗马与Trump的幕僚、“国师”Steve Bannon会面,探讨俄美中的地缘政治关系及传统主义政治。笔者的直觉是,两位一定会探讨美国与俄罗斯结合的可能,而中国自然就会成为两位口中的“他者”。另外,新欧亚主义与欧洲民粹右翼是同源的,有更多的历史交集,也会有共同话题。新欧亚主义一定希望能够影响并瓦解美/西方阵营内部,与西方极化政治有所联合,期待后者登上政治舞台,共同谋求建立某种新的政治秩序与逻辑。这里,中国视角下,不得不去考虑到:如果西方政治不断极化、民粹右翼化,且如民粹右翼最终执掌政权,是否会会与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修好、建立某种联盟?如果那样,会不对中国构成新威胁?
所以,俄乌冲突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机遇,使得俄罗斯与西方主流政治“硬脱钩”,并由此进一步地推向了中国。在乌克兰及战后国际秩序没有个确切说法之前,俄罗斯很难再和欧美主流政治联合起来了,即便是舞台之下的极左/极右,也会和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未来的发展是否就会止于此呢?不一定,一切都还是有可能的。俄乌冲突,一旦变成持久,反而可能会加剧美/西方阵营内部的政治极化与瓦解:普通及经济中低层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关注能源价格、食品价格、经济稳定与发展、本土的社会及文化问题远远超过俄乌问题。一旦冲突持久,他们对于建制派/精英/主流政客将大量政治及经济资源导向(或服从)俄乌问题的不满将会逐渐显现。以美国为例,共和党正在以能源价格上升为由严厉抨击Biden政府。Trump民粹右翼在2024年卷土重来的概率可能大于50%。如果Trump上台,对俄国、乌克兰乃至北约的政策是否会发生调整?是否会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中国?一切都未可知:有无数的力量推动国际政治向不同的方向发展,我们既无法预估未来的发展方向,也很难说哪种应对和取态对中国就一定是好的或不好的。
到最后,对于中国来说,有一件事肯定是正确的,就是始终从中国国家、民族的利益出发,始终考虑中国自己的国运和发展,拿出战略定力,不为外界所动和左右,集中精力于“办好自己的事”。只要办好自己的事,确保国内的稳定与发展,就能增强我们的能力,扩大我们的选择。最终掌握对外的主动权。同时,始终需要保持对各国——包括美国、包括欧洲、包括俄罗斯的清醒冷静的观察与认识。
(全文结束)
延伸阅读:
俄国收回“乌克兰”及“战后秩序”讨论——俄乌危机下的大历史(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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