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视角看俄罗斯的政治理念(四)——要留意的“中俄差异”
兔主席 20220527
目 录:
一、对新欧亚主义的一些特征分析
1.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完全和共产主义没有关系
2.新欧亚主义和民族主义(nationalism)的关系。
3.“新欧亚主义”和人类共同价值或“普适价值”的关系
4.美西方主导的“战后秩序”及新欧亚主义的立场
二、新欧亚主义对中国的一些参考
1.可参考和借鉴的地方
(接上篇)中国视角看俄罗斯的政治理念(三)与西方阵营对话的问题
2. 在“参考”与“借鉴”新欧亚主义时需注意的地方——中俄差异
三、中国针对新欧亚主义要注意的内容
二、与西方对话:俄罗斯新欧亚主义对中国的一些“参考”、“借鉴”
2. 在“参考”与“借鉴”新欧亚主义时需注意的地方——中俄差异
下面探讨一下在参考俄罗斯新欧亚主义时可以特别留意的地方。
1)要留意到,俄罗斯在文明和文化上还是比中国更接近美/西方
这就使得相较俄罗斯人及新欧亚主义政治而言,中国人在对外沟通上面临更多特殊的阻碍或隔阂。
这里面还有若干因素。
a)文化因素。首先,很多东西是文化层面的:我们是个东亚国家,与西方文明的距离无论是语言、价值、文化、习惯、传统、历史等本来就比较远,相互沟通理解起来是有一些天然困难的。这次QUAD高峰会谈里有一幕是美国Biden、印度莫迪、澳大利亚当选首相Albanese和日本首相岸田。结果前三人站在一起亲切会谈,还有亲密的肢体动作,但岸田被晾在一边。这里一方面当然说明了日本在QUAD里相对边缘的角色,但另一方面也是文化层面的:岸田肯定不能说流利英语,无法和美澳印领导人自由交流,除非得到额外照顾,否则自然就被排外了。这种文化隔阂超越了政治意识形态和利益,东亚人一看就能明白。相反,印度很容易和美澳走得近,更容易沟通,也说明他们之间文化的距离更近。这些微小的细节,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在俄乌冲突上,印度希望维持中立,但看上去擅走钢丝,能把各方利益关系平衡得比较好。这一点其实适用全球大多数国家——例如拉美、中东等。东亚是个例外。
b)政治因素。我们国家是有非常强的政治意识形态和符号标示的,那就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在现当代的欧美是有特别强烈的政治属性的,传统上被认为是极化政治。而一旦有了这个政治标签,西方比较容易对我们的全套政治价值观和制度进行简单化、粗暴化地理解,直接将我们对标、对位到苏联,认为中国就是苏联的传承,而不顾这套意识形态及体制体系在中国已经高度本地化,变为“中华统绪”的一个延伸。
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已经摆脱了这个问题了,一来他们不仅在意识形态上脱离了布尔什维克主义/共产主义,而且已经否定了布尔什维克主义/共产主义,认为布尔什维克们的国际主义实际上损害了俄罗斯传统的地缘政治及民族利益;二来,他们退回到传统价值(基督教),使自己变得“更容易被理解”,与欧洲及美国的主流右翼找到了链接点。
不过,会有人问,等一等,新欧亚主义是否也属于极化政治?应该是属于“极右”的范畴吧?那么为什么新欧亚主义在欧美又更加能被接受呢?可以这么去考虑:
一来,我们首先不能说“欧美”已经“接受”了俄罗斯,恰恰相反,欧美在不遗余力地制裁、打压俄罗斯。打压、制裁俄罗斯的是欧美的主流政治精英及建制派,在大多数国家都是执政党。以美国为例,Biden是民主党,Biden本人也是民主党里中间路线的一支,在民主党左翼/进步主义者(progressives)看来Biden也是个右派。
二来,我们只是说:欧洲和美国有了接受俄罗斯的社会基础。究其背后原因,是欧美自己的政治也在极化,其中右翼又是特别重要的一支力量。以美国为例,与新欧亚主义可以找到千丝万缕联系的民粹右翼Trump已经当过一任总统,且可能在2024年卷土重来;以欧洲为例,刚刚进行的法国大选,极右政治在第一轮选举的票仓32.3%,远远超过中间政治马克龙的23.2。其他欧洲情况类似,极右翼已经很有市场。一旦他们上台,对俄罗斯注定会采取不同的态度。亦如笔者关于法国大选的文章《“极化”的欧洲政治:从2022年法国大选回到魏玛共和国》,极左对俄罗斯的态度也和主流政治/建制政治不同,只是他们的角度出发和极右不一样。
三来,现在的美/西方(及韩日等国际跟班)的话语、共识、导向,依然是由美国主导的,美国是世界的“老大哥”,霸权的行使者,但这个国家本质又是右的,并且不仅右,还特别反左,认为左/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才是对美国的身份、存在和美国主导的政治秩序的最大威胁。这也使得左翼政治在美国国内很难取得大发展,形成有利于左翼政治主导国家的同情,也使得美国对“共产主义中国”抱有更大的敌视。所以,只要有美国在发挥作用,就会把全球对中国的形象塑造、人设和理解朝不好的方向引导;只要有美国在发挥作用,就有可能在国际社会上把中国塑造为比俄罗斯更大的敌人。日前美国国务卿Blinken针对美国对华“方针”发表讲话,从中也可清楚看出:位处政治光谱中左的民主党同样认为,中国(而非俄罗斯)才是美国在国际舞台上的最大竞争者和挑战者。美国的左中右可能会为俄罗斯问题发生争吵,但在中国问题上可能是一致的。因此,认为中国对美国的威胁超过俄罗斯,已经是美国的政治共识。
2)中国在对外沟通、链接西方的话语构建上,可以参考俄罗斯新欧亚主义提出的一些对西方,特别是美国政治价值观的批评(critique)。
何为美国主流的政治价值观?“美国主义”(Americanism)?不太好定义,但它肯定是美国发端的、美国特有的(American exceptionalism),和欧洲大陆乃至英国都不同的,借由美国向西方世界输导并成为主流的一套政治经济社会价值观。这里,包括个人主义,理性主义、自由主义、高度“狭义化”的人权(即人权仅包括“消极自由”、政治和公民权力political & civil rights,但不包括广义的经济和社会权利economic & social rights)、原教旨的市场主义、资本主义、大企业主义、资本无序扩张下的全球化,以及将美国式的原教旨资本主义与美国政治价值强行绑定的做法,等等。
这里面,其实包含了对美国霸权主义、帝国主义的批判,也包括了对美/西方主流自由主义及现代性的批判,在美/西方内政治光谱上的左和右都可以广泛找到思想资源——只不过有的批评是从“左边”来的,有的是从“右边”来的,例如,对原教旨市场经济、资本主义及全球化以及建立在经济理性基础上的个人主义等的批评,一般来自“左边”;对自私的个人主义(把个人与集体进行对立起来),对家庭价值的伤害,对传统价值的扬弃、对社会秩序的瓦解,对正面价值的解构,等等,一般是从“右边”来批判。总之,无论左或右,中国都可以借鉴一些,作为对美国主流价值的一种回应。
当然,中国不能像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一样,过于把自己的价值观构建在对美英价值批判和否定的基础之上。对美英价值里正面的、精华的地方可以积极接受,同时重心还是要正面解释、宣传、弘扬中国自己的核心价值。
3)要特别善于培养和发展周边国家、相邻文明体国家的关系。
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顾名思义,是摒弃欧洲中心主义,将自身定位为联系欧洲与亚洲(主要是中亚)的超民族文明体。俄罗斯新欧亚主义因此也特别关注俄罗斯与中亚国家、包括伊朗、土耳其/突厥人、阿拉伯人的联系,注重搞好与这些国家的一对一关系。(新)欧亚主义的要义是把这些亚洲文明和民族都纳入到俄罗斯主导的政治文明圈的一部分。
这其实就是“拉小群”,看上去和美国做的一样。区别只是“国家”不同:俄罗斯是传统地缘政治主导的,拉拢的是与其有传统地缘政治联系的国家;美国本土没有任何存在地缘政治风险(加拿大和墨西哥不会进攻美国),可以从容的布局全球。美国的做法是把欧洲握在手里,再依靠军事、外交、经济、文化和抽象意识形态,将影响力辐射全球。我们近邻的日本、韩国都在美国的辐射圈内。
冷战时期的苏联虽然也有俄罗斯今日所面临的现实领土安全问题,但拥有强势意识形态,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像美国一样进行全球布局和影响力输出,属于高维政治文明。今日的俄罗斯远达不到这个水平,地缘政治布局主要围绕自己的生存与安全,指向相邻国家,这基本是退回到沙俄时期。对于大多数国家而言,稳定边界,搞好与相邻国家的关系,当然是最安全的,最重要的、最优先的。
俄罗斯之所以敢于构建某种欧亚文明共同体,也是因为它对周边国家、民族、社会比较了解。俄罗斯联邦广大的国土内,已经包括了多种多样的民族,跨度极大,比中国/“中华民族”还要大。俄罗斯人与这些民族也有非常长的交往历史,统治过对方,也被对方统治过,对彼此的历史都比较了解。俄罗斯构想的欧亚政治文明圈里,中亚、中东国家是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些中亚/中东民族现在大多皈依伊斯兰教。从表面历史看,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是有很多冲突的,但这些宗教都属“亚伯拉罕宗教”,在信仰上有千丝万缕的历史联系。他们彼此之间的文明距离其实更近,从他们共同的角度看,中国所处的东亚文明距离他们其实更远。
所以,如果参考俄罗斯新欧亚主义的做法,中国应当效仿的是,特别积极地广泛发展与周边东亚、东南亚国家的关系,即所谓的“儒家文化圈”、“筷子文化圈”。努力寻找我们的民族、文化、传统、价值观与他们的相同、相通之处。
1990年代的时候,一些东南亚国家曾带头提出过“亚洲价值”(Asian Values)。当时许多东南亚国家,包括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都表示支持。在今天看来,“亚洲价值”核心有几条,一,美/西方所定义的狭义化的“人权”并不是真正普遍的,不能简单、粗暴地全球化推行,更不能政治化;二,亚洲社会不是以“个人”为中心的,而是以家庭及社区为中心的,家庭、社区乃至国家的共同利益优先于个人利益(宗教及文化传统是社区/国家利益的一部分);三,在人的权利里,亚洲社会是不会将人的 政治权利 与 经济与社会权利对立起来的,而要整体考量,有时候还要将经济与社会权利置于个人政治权利之上。
我们发现,这些价值不仅中国人很容易理解,很容易认同,和新欧亚主义也相通,而且不特如此,在西方的右翼及左翼里都可以找到相通——右翼看重传统与社会价值,看重集体、社会与国家利益;左翼看重经济与社会权利,等等。
其实,今天的中国也可以提出一个类似的东亚文明、东亚价值的东西,中国可以寻求用一些共同的文化和历史渊源,将“儒家”、“筷子”文明体系内及周边文明国家/社会都给“串”起来,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与中国在文明、文化、价值上的共通其实要远远大于与英美的文化共通;我们文明的距离是更近的。
过去大半个世纪里,在对外交往上,中国其实存在一个“话语缺失”的问题,最初讲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等,后来国际政治生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也开始改革开放,重新融入国际社会,我们政治上主要强调恪守国际秩序和规则,“跟着走”,然后将与经济贸易合作(即广义的“经济问题”)作为我们自感最舒适、最安全、最熟悉的对话主题。
但说穿了,经济只是“做生意”而已。光靠经济利益无法建立更深层次的绑定,而更深层次的绑定,一定是政治、文化、价值层面的。这不是中国最熟悉的领域,也不是中国的“舒适空间”,但却是绕不开的。
目前的现状,比较可惜的是,我们周边这些东北亚国家,比如韩国、日本,乃至东南亚的新加坡等,都是陷入美国体系的,站在美国的一边。他们可不仅仅是是军事外交上的联盟,而是政治、文化、价值上的联盟:他们愿意相信美国政客对中国的论断;他们愿意相信美国媒体对中国的描述,认为这些都是真实准确的信息;他们接受用美式的政治价值观(譬如狭义化的人权、自由主义、代议制选举政治等)去批判中国的制度、体系、价值。他们的政客和民众都表示难以理解当代中国,与中国政治有巨大的隔阂。例如,他们会认为,有强烈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标识的现当代中国政治是“外来”的(alien),不是本区域内的,不是东方的,尤其不是“东亚”的;他们接受美国的叙事及延续历史偏见,认为“共产主义中国”实则是传统价值与传统社会的瓦解者和破坏者,而不可能是捍卫者和传承者。还有,更重要的是,这些国家新一代年轻人的政治、社会价值观及文化,其所处的舆论圈和空间,都强烈受到美国的引导和影响,可称之为“全面西化”的。他们擅长用美国所提供的一套政治语言工具——比如人权、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之类的美国主义价值去负面论断和评价中国。
本来,他们应该是我们文明上的朋友,现在却与英美走到了一起,并有可能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成为我们的对立面。这真是一种历史的遗憾。我最近与一个日本外交官朋友说,日本应该看到,在这个百年不遇的历史大分野里,日本应该看到,自己的未来其实是和中国文明绑定在一起的,而不是和美英文明绑定在一起的。美式的政治社会价值及经济制度最终会解构并瓦解日本的原生文化与社会。一百多年前,日本人做出了历史的选择,脱离了中国文明体,加入了西方;现在,日本应该重新做出选择,“拥抱”中国——至少说也应该保持中立吧,做一个中西文明(实际上就是中国和美国之间)的调停者与沟通的桥梁。
这些,就都与讲”中国故事”相关了——如何向这些国家介绍中国,帮助他们认识中国。
其实也都说“远”了,我们不用走到日本或韩国,就看看香港和台湾地区就知道了,完全是一样的情况:年轻一代被纳入到美式价值观里,论断和批判中国大陆。该怎么去和香港和台湾年轻人讲述“中国故事”?让他们理解、认同中华文化,认识到自己终归会是中国政治文明的一部分?这些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问题。
(未完待续)
延伸阅读:
俄国收回“乌克兰”及“战后秩序”讨论——俄乌危机下的大历史(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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