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视角看俄罗斯政治理念(二)“国际秩序”、新欧亚主义
兔主席 20220523
目 录
一、对新欧亚主义的一些特征分析
二、新欧亚主义对中国的一些参考
三、中国针对新欧亚主义要注意的内容
一、对新欧亚主义的一些特征分析
1.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完全和共产主义没有关系
2.新欧亚主义和民族主义(nationalism)的关系。
3.“新欧亚主义”和人类共同价值或“普适价值”的关系
(接上篇)→从中国视角看驱动当代俄罗斯的政治理念(一)
4.美西方主导的“战后秩序”及新欧亚主义的立场
对“二战后秩序”的取态非常关键,大概也是我们与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一个重要差异。
Dugin新欧亚主义对地缘政治的理解是“老一套”;对国际秩序、规则、理念、底线、边界的理解也是“老一套”的,这个“老一套”,指的是回到二战之前,甚至可以回到18~19世纪(即“瓜分波兰”时期的俄国)。老一套的思想认为,在必要和极端的情况下,只要有了足够的地缘政治理据,就可以诉诸军事手段,进入其他主权国家的领土,实现自己的军事、政治及其他战略目的。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吞并/合并这些主权国家的领土(为此,只要将历史向前追溯,总是可以找到理据的),并一举改变国际地缘政治的现状与格局。新欧亚主义认为,只要是有利于做大、做强俄罗斯,这些都是工具和手段,都可以操作。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对于国际政治体之间规则、秩序的理解、判断和行动指南,符合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时期的情况,而且当今国际版图就是这么构建起来的。这个问题我们在之前的文章里亦曾多次讨论过。俄乌危机系列文章 ;短小的十一条:世界秩序、西方分野及第三方文明视角》
但这种实践与二战之后建立的国际秩序是不符的。武装冲突始终是有暴力成分的,所以人们永远需要给武装冲突提供合法理据。而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任何一个武装冲突,冲突双方都有自己的理据,各执一词,虽然最后往往是“胜者为王”,得以历史。因此,俄罗斯肯定会说“乌克兰问题”有非常复杂的历史维度,并提出自己的角度。作为第三方观察者,我们特别要注意的是,在俄罗斯的叙事里,北约东扩和安全问题只是其中一个维度——同一个维度是不能解释俄罗斯对波罗的海国家(及以后的芬兰)的态度的——因为那些都不是基辅罗斯的文明腹地。所以,北约东扩及美国挑衅是俄罗斯行动的必要条件,但不一定是充分条件。由此,俄罗斯对乌克兰民族与历史的理解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普京也认真对此进行解释,讲述俄罗斯所理解的乌克兰历史,将其作为武装冲突的重要历史理据。但同样的,乌克兰也会提出属于自己的一套历史叙事,作为对俄罗斯的反驳(笔者还在写这个系列的过程中,从第三方角度尽量客观还原他们的历史)。在现实宇宙里,我们可以看见,在“旧世界”(传统大陆国家)里,大多数国家间的领土问题和地缘政治纷争都有非常复杂的历史经纬,外人很多时候是很难理解,也不宜介入和评估。就好比中华民族疆域内各民族(包括汉民族内部的各种语系群体)的历史关系和演进是非常复杂的,外人同样不易理解,我们不可能允许外人来对我们的历史横加主观论断。
但总不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吧。如果要维持国家间的和平稳定状态,最小化武装冲突发生的可能性,那就要确立一个规则、标准、底线。这个规则可能是“一刀切”的,不一定适用所有场景。那么“战后秩序”的一刀切底线是什么呢?就是“维持现状”。问题是何为现状?就是现有各主权国家领土与边界的格局与排布。这,就是必须维持的“现状”。“一刀切”之处,在于——无论其存在的合理与否。所以,最低的底线是,即便发生了武装冲突,也不能随意改变,得回复原状。
这里面还有一些“潜规则”和“底线”。这个规则和底线是谁定的?当然还是美西方领导的发达国家团体。美西方干过的,就是规则之内的;美西方没有干过的,就是规则之外的。其他国家也只能墨守这些秩序和规则。
1)不能“容忍”吞并(annexation)另一个主权国家的部分和整体领土——即便所涉及的领土上的人口希望实现这种合并。这个适用于克里米亚的案例:克里米亚归属乌克兰属于“现状”;克里米亚的人口衷心希望加入俄罗斯;俄罗斯最后吞并了克里米亚。这就违反了所谓的“战后秩序”
2)可以“容忍”分裂(separation)和独立。理由是:分裂、独立可以诉诸民族独立/自决等“更高”的道德原则,因此也是挑战和改变现状的唯一通路。这里举个例子:如果克里米亚(以及顿涅茨克及卢甘斯克)从乌克兰出来独立成为一个主权国家,有自己独立的国际地位,但不加入俄罗斯,那是否违反“战后秩序”?答案是并不违反,因为没有涉及“annexation”。但请注意,这丝毫不会影响美国/西方去谴责俄罗斯在策动克里米亚独立、破坏乌克兰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等。但策动分裂独立本来就是美国的“专利”,美国最擅长策划、煽动、支持分裂与独立。所以,只要克里米亚人口彻底支持分裂,且俄罗斯不做合并动作,两个条件都满足,也不能说就违反了战后秩序
3)可以“容忍”政权更替(regime change)。政权更替,就是一国用军事手段强行改变另外一个国家的政府/政权,新的政权可能在形式上是独立的,但有可能只是超级大国支配的一个傀儡政权。但只要它在形式上独立,同时这个国家依然保有形式上的主权独立与领土完整,那就可以被“容忍”。这里面,人们经常将俄乌冲突与美国入侵阿富汗及伊拉克进行比较:都是对主权国家发动的军事行动,到底有没有不同?按美国的逻辑,是有不同的,美国所做的肯定是侵犯主权国家了,但一来,他们会说,“主权在民”,美国的军事行动是目标国老百姓所欢迎的,是“解放行动”,而且后面给他们换上选举制,所以“自带”合法性;二来,他们只是做政权更替(regime change):把所谓的“坏人”赶跑(然后换上自己中意的政权),未来能够对其施加地缘政治影响力和控制力,那就算实现目标了。美国自称无意损害目标国的政治统序和独立的。实操情况也是:完成政权更替后,美国可能也就逐渐退出了,并且最后往往留下一团烂账,把目标国家变成某种“失败”国家(阿富汗、伊拉克)。但美国不会迈出吞并其他国家领土的这一步,作为新世界的移民国家,他们对这些旧世界的领土本身确实也没有诉求。最核心的,美国认为,用政治、经济、外交、文化等更加“高维”的手段方式控制和影响这些国家就足可以了。从形式上看,这些国家确实也保有了“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美国等于是结合自己的能力和偏好,给“战后秩序”划了个底线边界——发动战争、入侵,更替政权看来都可以,只要不吞并领土就可以。我们说得再直白一点,只要是美国做过的事情,就可以干,至少你可以正面“怼”他,他似无话可说;但只要美国没做过的事情,你就不能干,他认为这是真的坏了规矩,老大都没干你也敢干。他也认为他处在绝对的道德制高点,可以对你进行道德裁判。美国既是规则制定者,又是法官和裁判,又是警察,又是下场比赛的人。
回到乌克兰问题,首先,前述提及的选举问题,西乌克兰是支持北约与欧洲的,不认同俄罗斯,另外乌克兰本来也有选举制度,目前的政府基本反映民情倾向,所以这一条是不符合的,俄国的军事行动的理据主要是:
1)自身地缘政治受到威胁;
2)历史的“乌克兰问题”——乌克兰作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存在问题;3)乌克兰民众是被劫持的,不能做出正确选择。如前所述,军事冲突的双方都有理据,核心还是俄罗斯的最终目标。如果俄罗斯的目标止于“政权更替”,支持一个对俄罗斯更加友好的政权,在达到此目标后即全面撤军,那是有可能落入美西方对“秩序”的“容忍范围”内的——因为这些事情美西方都做过,他们不致认为这会对美西方确立的战后秩序的根本颠覆。
其实,大部分国家也抱有类似的想法。说白了,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在战后都不停地以自己的方式触碰和削弱战后秩序的底线,使得现实宇宙里的底线越来越低,变成了权力游戏。所以各方并不希望俄乌冲突进一步改变已经确立的规则(即“不容忍annexation”)。
所以,大家乐得见到俄罗斯在完成其所设立的政治目标后(“去军事化”、“去纳粹化”、“中立化”)后能够保有乌克兰的领土完整。
至于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可以遵循上述的“分离/独立”原则,大多数国家乐得见到俄罗斯不去迈出吞并的这一步。吞并之后,大多数国家预计也不敢承认。
回过头看“战后秩序”的底线就很清楚了:已经被化减为不能以任何理由(包括公投)去吞并/合并其他国家的领土。这就是截至目前的“最新”底线。
但要看到,俄罗斯的新欧亚主义和上述对规则的理解是本质不同的,新欧亚主义明确地追求各种地缘政治目标,要求以历史为原点去改变现状,特别是他们明确希望重划领土疆域,吸纳部分历史领土。在乌克兰方面,要并入克里米亚、东乌克兰的顿巴斯(“新俄罗斯”Novorossiya),甚至西乌克兰——新欧亚主义理解的乌克兰,是东斯拉夫人的历史的乌克兰,因此那会纳入长期游离在俄国之外,由波兰/立陶宛/奥匈统治的西乌克兰;同时,还关注“大俄罗斯”/前苏联域内的一些领土——特别是那些历史上有俄罗斯人居住的领土,以及与大俄罗斯政治文明体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欧亚国家和社会。新欧亚主义希望构建一个接续俄国及苏联的大型政治文明体,对所有周边国家都有明确的地缘政治诉求,其中也包括领土诉求。
新欧亚主义的这些主张都涉及“annexation”,肯定与上文所述美西方确立的“战后秩序”之“规则”、“底线”格格不入。而二战以后,各个国家与民族纠结、痛苦的是地缘政治现状、格局及排布的不合理(一切都是欧美的殖民遗产),但确实“annexation”不是一种可以被接受的通路和手段。少数案例,例如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是立即被纠正的国际政治公案;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领土/土地纠纷,国际社会也是支持维持领土现状的一方,算是捍卫战后秩序。
上述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多数国家对俄罗斯当下的行动比对美国当年的行为更为介意:因为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希望已经被超级大国不断削弱的国际秩序被进一步地削弱和伤害了。人们希望看到边界和底线——到底什么是绝对不能做的。
回到中国。可以看到,中国在近代史上也不断被列强侵略,许多领土被剥夺,甚至苏联/斯大林亦曾参与分裂中国的领土(协助外蒙独立)。但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历史“翻篇”,以二战以后的版图/领土为基础原点和“现状”(台湾、南海等都在该基础范围内),遵守战后秩序,尊重各国的主权独立与领土完整,倡导和平与发展等。中国绝不会将自己作为一个试图改变国际秩序的力量,包括不会谋求局部恢复到前清或民国时期的某些边界,因为这都涉及“annexation”——要求改变现状。这一点,是我们与俄罗斯新欧亚主义一个极为重要的差别,也是本质差别。
对于这条“底线”的认知与固守,相信大多数普通中国人都是清楚的。问题是:外国人其实并不太清楚,不知道中国真正的边界和底线到底在哪里。具体的分歧又可以化解为:
一、在对“现状”的认定上与中国存在理解分歧,例如,台湾及南海等的主权归属是否属于“现状”?另外,对“现状”的定义是什么?(对上述地方的形式主权和实质主权的问题),以及领土争议本身如何解决,是否都都应当纳入中国理解的“现状”,等等;
二、是中国是否有想法进一步改变“现状”?即在台湾、南海等以外区域是否还会有进一步领土诉求,回复到当年的某种疆域边界?(即欧亚主义的诉求)。对这一问题的理解认知也是有分歧的,而且存在经典的“安全两难”(security dilemma),即中国所理解的所有维护现状的防御性举动和努力,都被视为旨在未来破坏现状的进攻性举动。
因此,外国对中国始终抱有怀疑和偏见,会通过中国在国际问题上的表态和行动等,猜测中国的真正取态及自身未来的行动。这也会反过来进一步影响到这些国家与中国的互动。因此,中国在对外表态时要特别注意,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不时向国际社会表达我们对“战后秩序”的理解。
当然亦如前所述,国际社会就是一个“班集体”。班级里同学互动的底线和边界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如何确立的?到底什么是不能做的?有的时候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0和1的问题,最后还是拳头说话。因此,规则最终还是“班长”(美国)及其小跟班团体带头确立的,它说什么行就行,它说什么不行就不行。确实,“班长”是在带头削弱和破坏规则,但现实宇宙里的现状是,班长拳头最大,就是规则确立者,同学们对班长破坏规则那是敢怒不敢言,但也乐于见到规则不被其他同学进一步削弱。这背后也并不是简单的错和对的问题,而是现实宇宙里默契的相处之道。
(未完待续)
延伸阅读:
俄国收回“乌克兰”及“战后秩序”讨论——俄乌危机下的大历史(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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